前妻多惠子怀孕的时候原冈就感到非常不便。也许是因为当时他还很年轻; 只要他一想碰一碰怀着孕的身体; 妻子就会怒目相待。妻子的身体平时还不觉得怎么样; 可一旦被宣告为禁区时; 反倒渴望得不行。至少在那段时间他希望能跟美佳子继续保持关系,原冈又在为自己打着如意算盘。到底怎么办好呢?把妻子怀孕的事亲自告诉给情人; 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原冈很紧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好。太晚的话; 有可能会使对方怀疑你的诚意,可说得过早似乎也不太妥当。
想来想去; 最后还是觉得要向对方彻底坦白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当然不能像平时那样用电子邮件来谈这种事情,电话就更不合适了,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亲口跟对方解释才行。
唉,工作这么忙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烦心事啊?原冈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着股东大会的临近; 公司里传出了很多谣言。欧亚物产的股票价格已经跌到一股一百五十日元了,这下子主要贷款银行恐怕不会再理
我们了。大概上边的人这次也不能再继续稳坐泰山了。
“那个部门哪是什么缩小规模呀; 听说是要被合并到什么地方去的。据说公司已经向主要贷款银行下了保证; 说是最近要裁减八百人; 而且听说工会方面已经同意了。”
“而且还说不久要将四国的分公司关闭,又有人说是山阴的什么地方。到底是哪儿也搞不清楚。”
无论是吃午饭; 还是晚上去酒店喝酒; 男人们凑到一起就互相交换着信息; 议论、探讨其可信度。因为欧亚的徽章设计得很惹眼; 所以过去在拥挤的午餐馆里谈到公司的事时都是将关键词语说得含糊一些; 以遮人耳目。可现在很少有人顾忌这些了。
《名门商社的衰落》,上个月还在周刊杂志上刚刚登载过这个标题的文章。那篇报道最后指出说这是一种典型的散漫经营所导致的结果,还说它体现了泡沫经济带来的弊端。现任顾问、原公司总经理的名字在那篇报道里出现了好几次; 原冈为之震惊。
“怎么总觉得那篇报道像是有人有意策划似的。”
同事里有人这样怀疑道。
“像是一种企图阻止桑村先生东山再起的举动。”
“可我们公司里有在新闻报道界面子那么大的人吗?”
“当然会有,要是一直做宣传工作的话……”
听到这儿大家都沉默了。因为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喂,各位听说岸本先生的事了吗?”
其中一个人举出了同期入社、现在大阪分公司的人的名字。
“那家伙说这样下去的话; 弄不好连退职金都拿不到呢,我得早点儿换个地方。据说他好像是要到一个地方的短大去教什么国际交流方面的科目。”
“这不是件好事吗?第二人生要在年轻女孩子的陪伴中度过,那该有多么惬意啊!”
“不过听他发牢骚说工资少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好在他家里很有钱; 倒也无所谓。”
据说他曾这么评价过这个问题:“什么时候给甩到哪儿去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遭到什么命运也说不准; 与其说在这种状况下忐忑不安地活着; 还不如到地方的三流大学教书去。对这个问题,最近我也想开了。”
听了这段话; 有几个人马上就变得沉默不语了。原冈也是其中之一。人们常说“价值观发生变化”,要是谁都能像他这样该有多轻松啊。即便是被世俗视为落伍者; 但只要自己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衡量事物的标准; 就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他想起了几个人的面孔。其中一个还在三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说想当小提琴制作家辞去了公司的工作;还有一个说是什么为了脱离工薪阶层; 经营开了一个小餐馆。那几个人都属于那类要说工作成绩哪个都不能令人首肯的人物。而且在那几个人走的时候原冈也确确实实有那么一种企业的劣等生离去了的感觉。然而现在回想起来; 这些人不也是改变了自己的价值观; 高高兴兴地从事其他行业去了吗?
只要改变了自己衡量事物的标准; 世界大概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那些整天被业绩啦评价啦束缚得死死的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太傻、太可怜了。原冈想自己要是也能一下子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心情该会变得何等轻松啊。自己怕丑闻败露;怕再次离婚都是因为畏惧周围人的目光的缘故。
他早就不再指望什么出人头地了。他对自己的妻子也说过这种话。现在不是混得也还可以吗?自己该放弃的东西应该是再没有什么了。虽然嘴上常自我解嘲地说搞不好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会倒闭; 但他不相信自己会被甩到什么地方去。在这一点上他跟其他同事一样是很有自信的。
在海外都小有名气的大商社怎么可能轻易就破产呢?我们这种公司跟什么证券公司、百货商店可不一样; 一旦出现危机; 国家都会伸出救援的手来的。我们公司要是破产了,那恐怕日本国也就该破产了。在这些人当中这种意识的确存在。现在虽说运气不太好; 可实力如此雄厚的公司迟早会缓过来的。
原冈想起了入社考试时的事。
“这种说法有可能过于老生常谈。像贵公司这样以全球为贸易对象的工作,对我来说很有魅力。所谓商社,我的理解就是把公司所具有的大的能源分散开; 再回收回来; 然后再将这些能源重新进行组合。其实,已经有两家银行答应雇用我; 不过我本人还是认为贵公司才是自己理想的工作单位。”
打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六个年头; 有些东西他早已放弃了; 可也有一些东西他仍然还在固守着。
原冈承认能有与人不同的衡量事物的标准本身也是一种才能,而且这种才能往往是在不走运当中被培养出来的。自己倒还没那么背运。正因为如此他下决心要把与美佳子的关系处理好。
原冈还不想跟美佳子分手。别人也许会说他太贪婪,但他不想把已经吃开了的,还在滴着果汁的水果吃到一半就放回盘子里就此罢休。
他最希望的是即便美佳子知道了妻子怀孕的事; 但由于太爱他的缘故也还能继续保持跟他的关系。这一点若是做不到的话; 至少到典子生孩子之前能和他继续保持来往也可。妻子怀孕期间男人的身心几乎又会回到独身时代。女人可以彻底垄断男人; 男人也可以全身心地去爱一个女人。这如果被认为是过于自私自利的如意算盘而不被理睬的话; 那就可以当场提出分手。
就像其他男人也会做这样的选择一样; 如果事情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的话; 他原冈也就想痛痛快快地与对方分手。事情会向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吗?究竟什么时候把妻子怀孕的事告诉对方最合适呢?他一直在想周末该去趟山梨; 不巧最近这段的周末接连有陪客人去打高尔夫球的接待工作。
当他把这些解释给美佳子听; 请求她的原谅时她却爽快地说:“您不用惦记着我。”
“您有时间的时候就到这儿来看看我就是了。我是最不愿意让原冈先生把我当成是一种负担的。”
星期五的下午在新宿的饭店约了人见面。原冈本打算与对方一起吃晚饭; 但对方说有点急事要提前一天赶回去,说完便匆忙地赶往羽田机场了。看了看手表是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回公司倒是也可以; 不过原冈又重新看了一下手表,心里盘算着去车站要是能正好赶上往那边去的列车的话; 大概五点多钟就能到甲府。这样就可以跟美佳子一起吃晚饭。而且在如此繁忙中还特意挤出时间去看她; 她一定会高兴的。今天是她在电视台没有节目的日子,估计不是在家呆着就是到附近去买点什么东西。他先往她家打了个电话; 紧接着又往她的手机拨了个电话,不料两边都被设定成留言电话。他顿时就觉得自己的想法被枪毙了; 有些沮丧。无奈只好坐地铁返回了公司。原冈这天带着这个小小的遗憾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进家门时典子正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吃的是没有加调料; 只加了点小鱼和海菜的有点怪怪的色拉。已经怀了四个月身孕的典子体重增加得比一般人快了一点。因为年龄的关系; 如果不采取点必要的措施的话; 有可能得妊娠中毒症; 所以医生要求她在饮食方面要多加注意。
“您回来了。”
嘴里塞满色拉的典子回头打了声招呼,荧光灯下两颊显得有些浮肿。好像在还没有显怀的时候典子就带上了孕妇的味道。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在怀孕这事还没有正式公开的时候公司的人就几乎都知道了。这是因为她迷醉于自己的初次怀孕; 在各方面都过于小心所致。
“你也才回来啊?”
“是的。去参加了个在银座搞的晚会。”
“可参加可不参加的时候最好尽量早点回来,因为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
被典子称为“冷血动物”的原冈此时说话非常谨慎。前妻的时候也是如此。怀了孕的女人什么时候发火; 什么时候哭闹简直就摸不准。必要时得对她假装亲热、做做戏才行。
“非出席不可的,大概也只有自己的结婚典礼了。而且因为出席晚会要一直站着; 会给你现在的身体增加负担的。”
走进厨房; 往茶壶里放了些茶叶,放得很少。典子对这类事有点过于神经质,一个劲儿地强调丹宁对胎儿不好。他拿起了暖水瓶。
他发觉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沏开了自己和妻子的两份茶。在与前妻的那一段婚姻生活里茶都是由妻子来沏; 然后端到自己跟前来的。那么现在自己这么做算不算掉价呢?孩子出生之后是不是要预备三份呢?这时原冈的思绪被妻子的话一下子给打断了。
“喂,你知道谷口美佳子这个人吧?”
听到这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的滋味。原冈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手掌离开了按压式的暖水瓶; 倒到半截的开水在茶壶里冒着热气。
“她对我说:也许在您先生面前提起我的名字; 他会不高兴。我们在这儿见面的事请不要跟您先生讲。这人是你前妻的外甥女吧。”
好在这种场合原冈不马上回答并不显得那么不自然。这时反倒是典子来安慰他;用一种很爽快的语调继续说道:
“她说她小的时候可能见过你; 说是现在在甲州电视台做播音员; 经常上电视。人长得相当漂亮。”
“那个在甲州电视台工作的女人为什么要去参加银座的晚会呢?”他总算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今天的晚会是我们公司正在竭力向各界推荐的布拉格歌剧院访日的欢迎宴会。一共要在全国五个地方巡回演出; 甲州电视台也是赞助单位; 她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的。”
“那个叫美佳子的怎么会认识你呢?”他又按了一下暖水瓶,开水伴随着刺耳的声音流了出来。
“因为我们全体工作人员都要带姓名卡。而且她知道是我们公司在做这个宣传工作; 她说到那儿或许能见到我; 所以才来参加这个晚会的。”
“这女人真够讨厌的。”他从心里这么想。与其说是讨厌莫如说是恐惧。她竟然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见妻子。当然,一定要看看情敌的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但主动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来接近妻子,这种举动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
“你可不能这么说啊。她自己像是也很顾忌这件事,一边跟我交换名片一边说:您先生一定会不高兴的; 您可不要跟他说啊。接连嘱咐了我好几次。那倒也是;已经分了手的妻子的外甥女提起来可能会令人心情不大舒畅; 可现在跟你不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吗?”
说得极是。正因为如此自己才爱了那个女人。原冈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嘟囔道。
“而且她人心眼儿也很好。正好那天赶上我感觉不太舒服,突然眼前发黑; 几乎站不住了。这时候她快步跑过来扶住了我; 把我扶到沙发上; 问我是不是要叫个人来。我告诉她,不要紧; 是妊娠反应。她说那还要工作可真不容易,说完后又像是很担心似的陪了我好一会儿。” 开水从茶壶里溢了出来。原冈想这简直是个噩梦。妻子怀孕的消息怎么偏偏会是从美佳子最不想从她那儿得知的人那儿得知的呢?他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典子一定是很得意地对她说:“不要紧,是妊娠反应。” 而美佳子也一定会隐藏起自己的羞恼; 强做笑脸说上句:
“那还要工作可真不容易。”
在那之后就是两个女人互相凝视。这些都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这些美佳子很生气但无处发泄; 便有意做他最讨厌她做的事,拿出名片; 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来。
“这女人真让人不愉快。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原冈说话的声音很大; 他真的生气了。
“我又没介意什么; 你别那么讲好不好。不过是跟你前妻的外甥女见了个面;也没有必要动那么大肝火吧。她本人也说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曾见过你一两次。我倒觉得离了婚偶尔遇上这种事也是正常的。你到底发的是什么火啊?”
典子的声音逐渐在提高,他明白再这样争下去会越弄越僵。原冈没有往茶碗里倒茶; 就径直进了工作室。这时他想电子邮件悄然无声,不会把事情复杂化; 便决定给美佳子发个邮件。
美佳子:
我真不明白您到底打算做什么?为什么要主动接近我妻子呢?您的所作所为令我吃惊,而且令我气愤。让我如此为难您高兴吗?这跟您平时说的根本不一样吧?总之您让我很失望。我真没有想到您竟是如此缺乏常识、如此可怕的女人。我真不理解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打到这儿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猛然省悟到只是这样一味地跟对方发火大概只能使对方态度更加强硬起来,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有妻子怀孕这么一个把柄攥在人家手里。
究竟怎么办好呢?原冈把已经打出来的东西从显示屏上消了下去。他发现自己今天好像连理直气壮地生气都做不到。
美佳子:
对您前几天的所为我是怎么也理解不了。您为什么要主动去接近她呢?那么做会有什么好处呢?
总之我想知道您的真正用意。随便什么时候请您往我手机里打个电话; 好吗?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打好了的邮件; 比起刚才气冲冲打的那个邮件来语气要缓和多了。不过; 尽管如此美佳子也有可能做出强烈的反应。因为毕竟这边有妻子怀孕这一大的把柄捏在人家手里; 他不想进一步刺激对方。
他估计一定是美佳子那边因为是第一次跟典子见面; 本来就相当地紧张; 再加上典子怀孕这一层打击,为了回避原冈才把自己家的电话和手机都设定成留言电话的。这个时候他要是跟她发火的话; 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为了寻找适当的安慰词语,他一个劲儿地用手指敲打着键盘,寻找那种既可以安慰美佳子又让她抓不到把柄的词语,为此他绞尽脑汁,拼命地寻找着。
我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刺伤了您,我觉得很对不住您。不过这事对我来讲也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为此,我也一直很苦恼。您要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因此我们必须要一起苦恼、一起想办法才是。您想一个人逃避是不对的; 您懂我的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