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沣接过盒子,将它放在桌上。此时屋内的仆人早走得精光。他走上前,凝视我的眼睛,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这些事,都是我母亲自己安排的,我之前并不知道。”
然后呢?
“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要肩负起责任,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哪怕这些事是他不愿做,甚至违背本意违背良心的事。在这世上,真正能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能有几个?”
“嗯,我明白的。”我当然明白,难道我来到这个古代是我愿意的吗?!
“但是,并非所有与责任相关的事情我都得去做,都要违背我的意愿。所以,就算她是我亲生母亲,也办不到!”月沣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慢,也很坚决不容一丝质疑和反悔。说着,他从盒中取出耳环,重新为我戴上。
直到此时,我的眼泪才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白云经师
月沣用丝帕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他喃喃低语:“对不起,又让我的明珠掉眼泪了……”我心里一动,是啊,曾几何时,我变得这般柔弱,风吹草动都会落泪,泪水后面的月古人仿如幻影。我慢慢收住眼泪。月沣取来了那串翡翠珠链,为我系在脖间。珠子冰凉凝翠,沉甸甸的,象一副枷锁,我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低声说:“其实一颗就可以了,这么多珠子挂在脖子上很沉。”月古人脸上浮现微笑。“这是圣……我曾祖母传下来的一套首饰,年代久了些,我让人取一枚珠子做成项链,好不好?”
我摸了摸珠链,它的珠子颗颗绿得浓艳不腻,清凉入手,温润入心。取下一颗真有点可惜。我终于破涕为笑:“不用了,它太完美,拆开多可惜。”我的心情真是瞬息万变,倾刻间刚才种种伤心和恼怒全被抛在了脑后。
这时瑞娘在外请示,能否进来。原来她为我送来了一些新衣物。我随身所带的仅有几件清悠山谷的衣服,其它东西都在长兴镇外的路上遗失了。月古人跟着想起了什么,问道:“海潮,有你画的明珠和诗的本子,是不是都没了?”
“嗯。”
“那再重新画一幅好不好?为我。”
“嗯……”见我没有痛快答应,他的眼中流露着渴盼。
“好。”
可是这里没有本子,更没有炭条。我想起了无言,便问他:“无言呢,怎不见他?”
“他有事外出,还没回来。你想见他?”月沣的语气里藏着微弱的不满和嫉妒。我心里暗道,小心眼,但又觉异常甜蜜。“没有炭条笔,没有本子,怎么画呢?”
月沣这才释然,“这些东西暂时无法凑齐,就用宣纸和毛笔好不好?”这……我本想用素描藏拙,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瑞娘准备好笔墨纸砚,便自行退下了。我开始持笔画起来,怎知刚一提笔,着墨没掌控好,一滴墨汁掉在纸上,顿时晕出一大块触目惊心的墨迹。
“呃……”我哭笑不得,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个……很久没用过毛笔了……”月古人灿然一笑,从一旁走到我身后,揽住我的身子,伸出手握住我持笔的手,令我放松手臂,随着他手臂的带动,点、描、涂,染,一会儿一幅明珠望月图就完成了。
随后,他在一旁的空白处,又带着我的手用漂亮的欧体楷书将诗一一录入。欧体字精妙处在于字体清瘦秀美,内里却有钢骨和韧劲。最后在落款处,他再用行书细细签下:海潮 月沣两个名字。我的心仿佛被凝住,他的气息在我的颈间游走,温温的痒痒的,瞬间我已迷失了自己。今夕何夕,眼前的人不再是幻影。我回过头,与他的目光交接,心心相印。
我轻咬着嘴唇,道:“你……都记住了。”
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耳朵,“不必记,只看一次,便在我的心里了。”
不觉到了晚饭时分,瑞娘进来请示在哪用餐。怎知大夫人的管事已先来请,要月古人过去吃晚饭。月沣要我和他同去,我扭捏着不肯,月沣呵呵笑着搂住我,轻点我的鼻子,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我我……怕什么!我头一昂,哼,难道我一二十一世纪新女性,还怕千年前的古代妇人。不过终究色厉内荏。嘴上答应了,脚却不肯迈出。月沣脸上呈现温柔笑意,“我在外面等你。”说着此人居然出去了。留我一人在屋里继续斗争。
瑞娘早已找出一件杏粉色的衣裳,在旁笑道:“阿喂姑娘,快更衣吧。”我扭头看了看她和手里的衣服,说:“瑞娘,我叫欧阳海潮。”瑞娘笑应:“我知道,不过阿喂叫着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我心一端,只说:无妨,随便叫什么都行。
换好衣服,瑞娘给我梳了个精致发式,发间仍点缀着那枚镶红宝石的银色簪子,与耳间脖上的翡翠星辉相映。瑞娘又为我画上淡妆,待一切收拾好,我的快乐也将被消磨光了。不过瑞娘一句发自内心的称赞又成功地把快乐唤了回来。
“阿喂姑娘,您真是越来越美了!”嘿嘿,都说爱能让人变得美丽,看来是真理哦!月古人牵着我的手,穿回廊,过小桥,挺拔的身影,步履如风。让我想起了最初与他同去谢佛会时路上的情景。
终于到了餐厅,仆人们站了一排,大夫人已安坐好,旁边多了两位贵妇,与她年纪相当,容貌各有千秋,服装奢华程度不及萧大夫人,但脸上神情却是平和温存,看起来可亲多了。在大夫人身后站着两位年青女子,其中之一,我认识,水如烟。还是仙子般精致的容颜、顾盼有度的眼神。旁边的女子虽然亦是艳丽无双,但与如烟站在一道,略显黯淡,我当下了然,不必问这二位是月古人的侍妾候选人。如烟因与我认识,所以目光落在月沣身上片刻,也朝我转了一转,我微微一笑,算打招呼,而旁边的那位,则很谨慎,既不敢看月沣,更不敢看我。我觉得这种场面很有趣,倘若我是旁观者的话,就更有趣了,可惜我不是。
“欧阳姑娘也来了,请一起用膳吧。”一个亲切的声音响起,大夫人礼貌招呼我。脸上一付如假包换的笑容。月沣朝其母施礼后,又对旁边两位夫人一一问安,两位夫人则起身答谢。(大户人家礼节真多),我要不要施礼呢?还没等我想好,月古人已拖着我坐下。他挨着母亲,我挨着他。如烟他们仍站着,看来她们是没有资格上桌同吃的。(嘿嘿,幸好我是客人),我心里不禁为古代女子大感不平!正想着,大夫人如刺般的目光钉了过来,这次不是背,而是钉在了我的脖子上,她看到了戴在我脖间的那串翡翠珠链。她的眼中闪过种种情绪痕迹,是愤怒,是妒忌,是伤感,是仇怨……
这时大夫人又说话了:“欧阳姑娘远道而来,旅途劳累,我本想明日请姑娘一聚,想不到今天姑娘自己来了,也就不必我再次请了。”我笑了笑。月沣目光凛然,大夫人本想再说什么,撞到月古人的目光,只好忍住了。这时仆人们已陆续端上各样菜式。大夫人再道:“海潮姑娘的家乡好象很偏远,今天的菜式全是四方城闻名大魏朝野的名菜,难得能吃上,快请尝尝,不必客气。”一股恼意直冲额顶,呸!什么名菜,中国几大菜系我哪个没尝过,西洋菜法国餐你见过没?满汉全席恐怕你听都没听说过吧。但我一转念,我何必与千年前没见过世面的贵妇一般见识呢,何况她又是月古人的母亲。于是便笑着点头,说:“是。”
还没轮到我提箸,月沣筷子已伸到我的碟子里,他夹了几样菜,轻声说:“这都是你喜欢吃的。”然后朝我温柔的看了一眼,仿佛替他母亲求得原谅。我微笑,开始吃。那边大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身后的水如烟及另位女子眼中早已满是惊异和幽怨。
终于,大夫人又说话了。“我听闻欧阳姑娘与云之飘渺的安神医过从甚密,行为亲昵更是出人意外,不讳世俗礼仪。”我现在可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集毁销骨!纵是月古人再好涵养,闻听此言也是脸色大变,泛起了怒火。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仆人们大气不敢出,两位夫人脸上也显得惊恐不定。
我本来想尽量恭恭敬敬吃完这顿饭,淑女一些。但我的自尊心不答应。羞怒之下,身上的潜能力被挖掘上来。我不再低头轻声说话,而是迎着大夫人的目光,字正腔圆的说:“安神医与我是同乡,我敬他如兄长,他亦爱护我如姊妹,旁人如何看待与我何干,不过常言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字头字根字角都咬得圆融丰满,平仄准确到位,声音清冽干净,不拖泥带水。稳稳传入每个人耳朵里。我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曾在全省高校朗诵会上得过第一名,曾当过校园电视台的新闻主播。
大夫人听罢我的话,眉心直跳。又见儿子怒意丛生,忙道:我也只道是听说,如今见了欧阳姑娘,行为端正,言语从容大度,想来不是传闻而已。
我笑笑,继续吃饭。
萧大夫人显然吃不下去了,虽然她没再说什么,但桌上气氛难回从前。这顿饭最终潦草结束。
吃完晚饭,回房的路上,我沉默无语,目光掠过月色笼罩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园,心里叹息:候门一入深似海。这萧家究竟在大魏朝中处于什么地位?仿佛独立于王朝之外,又居朝庭保护之下。月古人见我一直沉默,以为我还在因他母亲的话恼怒着。
“自从我父亲去世后,萧家一直由我母亲独立支撑,有时候她面上严谨锐利,其实心地热络温和。”月沣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评价着母亲。此时我察觉到月古人与他母亲并不亲密,难道他也在有礼的疏离他的母亲?我在心中一番思量,让月沣觉得有些心慌。他突然低声问道:海潮,你……现在此时仍想去幽眠山道?我一惊,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我始终没想,也许是我不敢碰触。
“你的家乡一定要经过那里才能到吗?”
“唔。”
“我陪你同去。”我听罢一愣。之前我从没想过月古人可以和我一起进入幽眠山道。十诫婆婆只道他能送我到山道入口,在山道外的岐路条条中,助我找到进入山道的路,他也要进去?可以吗?难道他可以和我一同回现代?这只在穿越时空的言情小说里读过,这。这……
“你说过,幽眠山道是禁地,几十年没有人踏入,倘若你陪我同去,若是回不来,若是出了意外……”我突然哽住说不下去,我不要这种可能,我宁愿选择万无一失,也不愿让他随我涉险,我是回家,他呢?若是成功,他就要永远离开这里,离开他的家,象我现在这样去一个全然陌生的时空,若是失败,他会不会是去送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话语才象流水一样,平整地从嘴中流淌出来:“所以,我不回去了。”说着我将掌心贴在他的心房之上,轻声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月沣无言拥住我,:“我已命莫总管准备婚礼之事,从此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我的泪水似又要夺眶而出。
翌日清早,天气早早透出了炎热的消息,蝉儿勤快地鸣叫着。我洗漱一番,瑞娘已等在外间,我好象重回吴江府的日子,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虽平淡也温暖。正梳着头,有位丫环禀告进来,手捧着一个小木箱,箱上有精致贝雕和花纹装饰。
丫环道:这是少主让我送过来给姑娘的。
又是什么东西?丫环走后,瑞娘帮我打开木箱,原来里面还有三层抽屉,都挂着精致的铜扣方便开关。我打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发簪,钗鬟,步摇,头饰,眼花缭乱。打开第二层,里面是一朵朵制作逼真的绢制宫花(我猜测)。此时瑞娘已惊呼出声:这是京城苏家特制的宫花。第三层,更是璀璨,一套粉红色珍珠耳环和项链,一套镶着硕大祖母绿的金饰,一套钻石领扣和手镯……我想起杜十娘的百宝箱。月古人你这是干什么?瑞娘又在旁叹道:少主对姑娘的心思真是细致入微。
梳装完毕,瑞娘选了两支古香古色镶着翠玉的步摇插入发间,婉约之美油然而生,驱走了炎热。瑞娘再次赞道:“不过是普通的钗环,被姑娘一戴也会生出光茫。”噫,瑞娘这么会说话。
吃完早饭,无事闲坐,想着月古人何时来看我,我倒要问问这一箱珠宝是什么意思。耳听蝉声,脚步不觉又来到昨日花园里,曹氏小说描写大户人家真是传神,我第二次听到有人在假山后面传递讯息。
一人道:“昨晚少主带着那位欧阳姑娘与大夫人一起用膳,听说还顶撞了大夫人。”
另一道:“我也听说了,大夫人竟然没有发怒。梅儿姐姐他们都吓坏了。”
“我早说少主看中的女子就是不一般,昨日只道她相貌普通,现在看来,却觉得她不似凡人,与众不同。”
“我也看出来了,她走路的样子都与我们不同。我猜少主非常喜欢这位欧阳姑娘,听梅儿姐姐说,昨天她戴了老祖传下来的那套“双彩”珠链。”
这次的对话让我心花怒放。刚想再听,忽感腰间轻微一颤。淡淡独特馨香和体温同时传来,是月古人,我的心快乐得想要飞,返身望着他,内外身心散发出快乐气息。月古人也是开心异常,伴着我走回房间,我问他:“为什么一早派人送来这一箱东西?”
“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可是太多了,也太贵重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件,所以全取了来,让你自己选。”
“难道这都是你买的吗?”
“不是。是家族里传下来的,不喜欢?”你家东西真多!
正说着,心烈在外求见。禀告月沣白云经师已从城外胜乐山寒汀院赶来,不时会到府中。月沣听了脸上露出喜悦,让我觉得他对白云经师要比对大夫人感情更深厚一些。
“海潮,一会同我去拜见家师,好不好?”
好!我早就想见他了,我总觉得这一切秘密的揭晓,一切线索的根结,都在白云经师那里。
“嗯……我觉得你对白云经师很亲近呢……”
“我五岁被送到了经师那里,与他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噢,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月沣与母亲不亲近会疏离。这时,月沣取出一卷画轴,打开一看,是已装裱好的明珠望月图。我拿着图,比划着挂在何处,最后决定挂在床前的梳妆台旁。这样可以时时看到了。月沣有些不愿意,他原本取来是给我看看,还想收回,怎知让我霸着不肯送还。不过他思索片刻又释然,轻笑道:“成亲之后,不必再争,大家都可以天天看到了。”我的脸刹时变成了红苹果。室内温馨度正在不断上升中……突听人来报,白云经师已到府内,请月沣过去迎候。月沣让我稍等一会就来接我过去。
他离开后,我一人站在房间厅内,环顾四周,一派奢华,梳妆台上的小箱子熠熠闪光,这与我一路与月古人同行的情境是多么不同,象舞台场景的转换,我从一个情境跳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境。显得这么不真实。我坐在房中等了很久,不见月沣回来带我拜会白云师。中饭后,亦无踪迹。直到晚饭仍得不到消息。晚饭后,天气燥热急降,夜风寒意突至,瑞娘忙着将大窗关闭,只开了几扇小小纱窗。又放下帐幔,怕风将烛火吹灭。
正当我在房中等得心慌意乱之时,月古人终于来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飘浮。他对着我的眼睛,像两道深不见底的隧道,悠远空洞,我冷不防打了个寒颤。他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