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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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三)-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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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重贵母子

  后晋李太后(后唐晋国长公主)身在建州(辽宁省朝阳市西南),卧病床榻,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跟亡国之君石重贵仰首望天,号啕大哭,指名咒骂杜重威、李守贞说:「我死也饶不了你们!」不久,李太后逝世。直到本世纪(十)五○年代末期,华人有从辽国(首都临潢府)回来内地的,说:「石重贵跟冯皇后还活得很好,但他的侍从死的死、逃的逃,已超过一半。」

  石重贵的亡国生涯,引人唏嘘。然而,使我们感到兴趣的是,几乎每一则记载,从石重贵初过中度桥(参考九四七年正月),到李太后逝世建州(辽宁省朝阳市西南),母子们只对杜重威、李守贞痛恨入骨,从没有一个字检讨到自己。真正制定横挑强邻决策的「爱国英雄」景延广,石重贵母子对他也没有半句话谴责!而且,包括杜重威、李守贞在内的一群官场混混,没有一个来自外太空,全是石重贵母子亲自任命,而又宠信不疑的,母子俩并没有半句话责备自己用人不当。国事危急,桑维翰紧急求见,石重贵却镇定如常,专心调鹰(参考九四六年十二月),他也从不懊悔。

  一个平庸的人物,失败之后,并不是不会检讨,而只是,检讨的结果一定都是别人的错,自己反而成了受害的白雪公主。石重贵母子不过一个榜样。

  王章反知识

  后汉帝国(首都开封府【河南省开封市】)中央财政三单位管理总监(三司使)、宰相王章,徵收赋税的手段,刻薄竣急。旧有制度,民间缴纳田赋,每斛之外,多缴二升,称「雀鼠耗」,王章下令多缴二斗,称「省耗」。过去,八十钱称「一串」(唐王朝盛时,一万钱「一串」,末期以降,八十钱「一串」),现在,王章下令:平民向政府缴钱时八十钱一串,政府发给平民时,七十七钱一串,称「省陌」。严禁贩卖私盐、私矾、私酒,即令贩卖一粒盐、一块矾、一滴酒,一律斩首,人人愁苦怨恨。王章尤其不喜欢文官,常说:「这些垃圾,握着手教他打算盘,他都弄不清楚,有什么用!」文官应领的粮食,王章全用军队不肯要的发给,承办人已经提高它们的价格,王章更加提高。

  知识贫乏的人,不一定反知识,但反知识的人,却一定知识贫乏。王章、史弘肇不过历史上千万见证人中的两个见证。有人说:知识丰富的人也会同样反知识,不过这种人只是看起来知识丰富,或者在他那个范围窄狭的茶盃世界里,略能折腾几下而已。前者心里充满对知识的嫉妒,反知识只是狐狸反酸葡萄;后者则一直恐惧别人吸收太多知识后,拆穿他的肤浅,对威权不再驯服,就大大的妨碍了他的英明领导。

  郑珙醉死

  后汉(首都太原府)国务院教育部副部长(礼部侍郎)、二级实质宰相(同平章事)郑珙,在辽国(首都临潢府)逝世(晋阳见闻录:郑珙到达辽国上京,辽帝恩礼周厚。郑珙很能喝酒,但挡不住恶意的猛灌,等到宴会结束,只好用轿子把他抬回,一夜之间,两肋溃烂,死在篷帐之中,把屍首抬返后汉。)

  宴会上常有一种人,总是逼迫不会喝酒的人勉强喝酒,或逼迫已经喝醉了的人继续喝酒,自己则在一旁愉快的观察对方的痛苦之状,暗中欣喜,美其名为「敬」。实际上他唯一的目的只是要对方公开丢丑,或预期对方酒醉后闯下一点什么大祸。

  我一向不能喝酒,所以每逢这种场面,宁可翻脸绝交,也决不沾唇。有人担心这样会丧失很多友情,不然,凡逼迫别人喝酒的人,只不过酒肉之交,其中找不出英雄豪傑,绝对不是朋友,朋友决不让朋友丢丑,甚至丢命。

  马家班倾覆

  南唐(首都江宁府)远征军统帅边镐,催促南楚(首都长沙府)亡国之君马希崇率领他的家族,移住京师(首都江宁府),马姓家族聚集一起,相对哭泣,打算用重贿收买边镐,请边镐上疏请求仍准他们马姓家族留在长沙(湖南省长沙市)。边镐轻蔑的笑一下说:「我们国家(南唐)跟你们马姓家族,世代仇敌,前后长达六十年(马殷最初追随孙儒攻杨行密,参考八八七年十一月,迄今六十五年),我们从来没有图谋你们的念头。而今,你们兄弟关起门来窝里斗,穷途末路,向我们投降,如果再有三心二意,恐怕发生意料之外的灾难。」马希崇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马家全族跟文武部属一千余人,一面号大哭、一面上船,送行的人也号啕大哭,哭声震动山谷。

  南楚之亡、马家之覆,可以浓缩成一部卡通。这个坚强的王国,没有人能使它瓦解,除非自己人在内部先下毒手。早在九二八年,眼光锐敏的许德勋就指出「马驹争槽」危机,作出预言。试看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等坐轿大爷,以及刘彦瑫、李弘皋、许可琼等抬轿大爷,一个个眉飞色舞、慷慨高歌,各有各的凛然大义,不要说退一步,就是连往旁边让一步都不行,宁可以死,也不团结。于是,把一个钢铁江山,生生砸碎,然后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一片声震山谷的哭声,供后人凭吊。这时候如果像电影那样可以倒带,时光流转到当年,恐怕没有人愿意重演。

  南楚马家不过一颗沙粒,从沙粒看世界,凡灭亡之国、倾覆之家,似乎都是这种模式。历史教训,人们永不会接受,但冷静旁观者的许德勋,根据政治生态法则,远在二十五年之前,就看出那列隆隆震耳的权力火车,奔向何方。

  冯道

  九五四年,后周帝国(首都开封府【河南省开封市】)太师(三师之一)、最高立法长(中书令)、瀛王冯道逝世(七十三岁)。冯道少年时就以孝顺父母、言行谨慎,闻名远近。后唐一任帝李存勗时,官位才开始擢升,逐渐显赫,以后一连几个王朝,离不开大将、宰相、三公、三师等高位,为人清廉、节俭、宽厚、达观,外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他有智慧,言谈幽默,随波逐流,随着形势转变,以求容身之地。曾经撰写长乐老叙,自述他在历代王朝中所享受的荣耀,当时的人都推崇他的人品道德,和宽宏的度量。

  欧阳修及司马光二位儒家学派大师,对冯道所作的抨击,态度和措辞,都十分严厉,甚至诟骂冯道是奸臣中的奸臣。显示他们卫道心切,对知识份子的堕落,有无比的痛心。但也暴露了一项事实:中国传统文化这个酱缸,在十世纪末叶,已经沉淀完成,礼教已长成巨兽,开始吃人。

  冯道本不是一个圆融的人,只因在一次向刘守光犯颜直谏时,几乎遭到杀身之祸(参考九一一年十一月),使他学到官场中的适应技术,从此不再重蹈覆辙。但是,根据欧阳修笔下记载,在跟辽国皇帝一番对话中,他曾拯救了千万中国人的生命。五代史记 冯道传,耶律德光尝问冯道说:「天下人民,如何拯救?」冯道用谚语回答说:「此时佛出也救不得,惟皇帝救得。」人们都认为辽国所以没有杀光中国人,全赖冯道这一段话。后来,在跟西征统帅郭威一番对话中,冯道曾提出削平三个叛变战区的谋略,使灾难缩短(参考九四八年八月);而最后一次在跟现任皇帝郭荣(柴荣)一番对话中,他似乎忘了刘守光所给他的教训,再度直言顶撞,企图阻止战争。然而,这些救国救民的事蹟,在欧阳修、司马光眼中,不过一些「小善」而已,不值得一顾,只因为他失去了「大节」,曾经效忠过五个政权的皇帝,和八个异姓的君王。

  且看欧阳修、司马光对大节的诠释:「明智的知识份子,当国家政治上轨道的时候,就出来做官。当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就辞职隐居。」(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这可真正是天下最伟大的一条机灵虫,为了保全自己,而把国家看成旅店,比冯道的算盘打得还精。别人千辛万苦把国家治好,大儒出来做现成的官,等到把国家治成了黑暗一片之后,大儒却拔腿去山上充当高士,丢下小民承受悲苦。当冯道在作他的「小善」,向辽国皇帝为同胞的生命求情时,「大节」凛然的明智知识份子,却躲到山林里,下下棋、吃吃茶,讥讽讥讽救人千万的人「大节」已亏、根本是奸臣中的奸臣。冯道只因为没有专在一人一姓之下为奴,便被颠倒到如此地步,传统文化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值得沉思。

  大节建立在忠心之上,忠心应可分为四等,最高层次的是神性的忠,忠於以全体人类幸福为依归的理念和责任。其次是人性的忠,追求正义、公平,这是大多数人逗留的阶层,以各人的性情和品格,决定自己的位置,而终极的目标是忠於事。人性的忠堕落异化,遂成为第三层次的狗性的忠,只忠於特定的人,诸如「领袖」「帝王」之类,黑社会头目最喜欢这种人物。这种人物最大的特徵是:当主人把牠绑住,准备宰杀牠时,牠还欢天喜地的舔主人的手。狗性的忠继续堕落异化,则成为最低层次的狼性的忠,只忠於有权的大爷,谁的权大就忠於谁,谁能给他官做就忠於谁,历史上每当狼忠大行其道的时候,一定会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使人汗流浃背。

  欧阳修、司马光二位极力讚扬的只是第三层次的狗性的忠,认为女子忠於一个男人,男子忠於一人一姓,才是最高贵的大节,但他无法掩饰他的破绽,当他庄严的斥责冯道:「把君王看作旅舍里来往经过的旅客,早上还是仇敌,晚上就成了君臣,改一副面孔、变一种言辞,一点都不觉得羞愧。」简直是在诟骂他自己,以及他所属的宋王朝开国帝王和所有的开国元勳,包括欧阳修、司马光二位的老爹。司马光在资治通鑑 后周帝国篇幅中,自九五五年起,赵匡胤三字忽然不见,而毫无预警的冒出了「太祖皇帝」,读者根本不知道谁是「太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是谁?后周帝国的「太祖皇帝」应是郭荣,可是他却不是郭荣,而是当时不过尚是后周帝国的一个将领赵匡胤!岂不正是「换一个面孔、变一种言辞,一点都不羞愧。」而且还没有到晚上,司马光就迫不及待的先换面孔、先变言辞!问题是,提倡狗性的忠,虽然漏洞百出,却是官场中第一门学问,它可以使主子对自己欢天喜地舔手的可掬媚态,产生深刻印象,因而给他一个官做,或升他一个官做。

  现代文明需要的是神性的忠,这当然不容易做到,但我们至少应有一种追求人性的忠的冲动,才是与日月并明的大节。欧阳修、司马光提倡的「大节」,不过是酱缸里的虫蛆之节。狗忠是产生可怕的所谓「英明领袖」的温床,而狼忠必然同时孕育在这个温床之中!中国人如果继续堕落,不提升自己的效忠层次,不幸的再忠错了对象、尽错了节,将使中国这个列车,加速冲向万丈深渊。

  刘仁赡夫妻杀子

  后周(首都开封府)大军包围南唐(首都江宁府【江苏省南京市】)的寿州(安徽省寿县),寿州守将刘仁赡建议由边镐代替守城,而由自己率领部众出城决战。南唐齐王李景达不准,刘仁赡忧虑愤怒,终於病倒。他最小的儿子刘崇谏利用黑夜,乘快艇北渡淮河投奔后周军,被巡逻官员擒获,刘仁赡下令腰斩,左右都不敢抢救,总监军官(监军使)周廷构到中门痛哭哀求,刘仁赡仍然不准,周廷构又向刘仁赡的妻子求情,刘夫人说:「我并不是不爱崇谏,然而军法大公无私,名节不可有亏,如果宽恕他,刘家就是一个不忠之家,我们夫妇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各位将士!」催促行刑,然后再为儿子办理丧事。将士们都感动得流泪。

  刘崇谏叛父叛国,处死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腰斩不可。腰斩痛苦,百倍斩首。刘仁赡夫妻对亲生儿子,竟使用这种最残忍的酷刑,显然的不是为了尽忠,而只是为表态,这种父母,使人作呕。

  恶爹

  后周(首都开封府)前忠武战区(总部许州)参谋长(司马)韩伦,是皇家侍卫亲军骑兵总指挥官(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的老爹。韩令坤遥兼镇安战区(总部陈州)司令官(节度使),而韩伦定居陈州(河南省淮阳县),干涉政府行政,贪赃枉法,成为政府及人民的一种灾难。因为犯一项大罪,被人控告,韩令坤为老爹屡次向南周帝(二任世宗)郭荣(柴荣)哭泣求情。郭荣(柴荣)下诏赦免韩伦一死,流窜沙门岛(山东省蓬莱县西北小岛)。韩伦后来遇到大赦,得以回家,定居洛阳,结交宫廷膳食部长(光禄卿)退休的柴守礼(郭荣【柴荣】的生父),以及当时宰相、大将王溥、王晏、王彦超的老爹们,仗恃儿子的势力,想干什么坏事就干什么坏事,人人畏惧,称他们为「十大阿父」。郭荣(柴荣)既是当今皇帝,遂没有一个人敢指谪柴守礼。郭荣(柴荣)则一直把他当作母舅尊敬,给他很优厚的待遇,但从来没有让他前去大梁(首都开封府所在城)。柴守礼曾经因一件小事,忿怒之下杀了一个人,主管官员不敢查问。郭荣(柴荣)得到报告,也不追究。

  权势之家的子弟,仗恃父兄官大钱多,在社会上横行霸道,世人称他们为「恶少」──邪恶少年,固使人痛恨,但较之仗着子侄官大钱多,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的「恶爹」,诚小巫见大巫,因为父亲可以管教犯罪的儿子,儿子却难以管教犯罪的父亲。

  儿子官越大、钱越多,恶爹的犯罪程度就会越高,韩令坤的恶爹杀人,总算流窜沙门岛(山东省蓬莱县西北小岛),郭荣(柴荣)的恶爹杀人,却一点事也没有。现代人类因医药进步,饮食改进,寿命逐渐延长,老人看到子侄攀登高位可能性也越增加,我们的社会,如果不先行预防,总有一天,恶爹满街,那才是一桩大祸。

  王祚展示优越

  后周政府(首都开封府)任命前华州(陕西省华县)州长王祚,当颍州(安徽省阜阳市)民兵司令(团练使)。王祚,是现任宰相王溥的老爹。王溥虽然已是宰相,可是,每当王祚有朋友来访的时候,总是教王溥穿上宰相穿的一品官服,站在身旁招待伺候,客人们必须不断尴尬的起立致敬,王祚就说:「这是我家的猪狗,不必为他欠身!」

  世界上确实有些智商奇异的人,藉着侮辱甚至伤害他最亲近的人,来展示自己的优越,王祚就是这种老浑球。

  李起的舌头

  后蜀帝国(首都成都府【四川省成都市】)皇帝(二任)孟昶(孟仁赞),任命李昊遥兼武信战区(总部遂州)司令官(节度使);立法院初级立法官(右补阙)李起上疏抨击说:「查遍先例,宰相从没有人遥兼战区司令官(节度使)的。」孟昶说:「李昊家人口太多、开销太大,只是为了多给他一份薪俸而已。」李起,是邛州(四川省邛崃县)人,性情直爽。李昊曾经劝告他说:「以你的才干,只要能保持沉默,至少可当到皇家文学侍从官(翰林学士)。」李起说:「等我没有了舌头,才不讲话。」

  我们对李起先生有无限慕思,在此致敬。看到有些政客,为了做官,不但不要脸,甚至还不要命,更觉得高品质人类的可贵。

  自宋宰相无座位

  依照传统惯例,遇到讨论国家大事时,皇帝一定请宰相落座,从容发言,还由宦官端上茶水,然后退出。唐王朝跟五代时代,仍然沿用。可是宋王朝建立,范质等当宰相,了解自己是后周时代的臣属,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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