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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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三)-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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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光为「父皇帝」。每次辽国使节抵达后晋(首都河南府【河南省洛阳市】)时,石敬瑭都特地在别殿接受诏书。每年除依照当年约定进贡金银绸缎三十万外,喜事的庆贺、丧事的祭悼、节日的餽赠,所呈献的财物,更是繁多,奇异的珍宝,跟供观赏用的器物,在路上络绎不断。不仅如此,对应天太后述律平(石敬瑭呈献给述律太后的绰号是: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元帅太子耶律李胡(一任帝耶律阿保机的第三子)、伟王耶律宛(耶律李胡的次子)、中央政府南院大王(南院夷离瑾)、中央政府北院大王(北院夷离瑾),以及当权的高阶层官员,如韩延徽、赵延寿(刘延寿)等,都一一致送贿赂。然而,只要有一点不称心如意,辽国就派人前来责备,石敬瑭总是低声下气,说尽卑微的话道歉。但后晋(首都河南府)使节到了辽国(首都临潢府),辽国官员却倨骄傲慢,口出恶言。使节回来,把情况奏报石敬瑭,无论政府官员跟乡野平民,都认为是一种羞辱。可是石敬  对辽国(首都临潢府)的态度,更加谨慎,没有一点不耐烦的反应。因此,石敬  在位期间(九三六年至九四二年),跟辽帝国之间,没有发生过争执。然而,进贡的金银绸缎,不过几个县的田赋租税,还往往藉口民穷财困,满不了三十万数目。后来,耶律德光屡次阻止石敬  称「臣」,只称「儿皇帝」,像父子一家人就好。

  八年时,耶律德光三十七岁,石敬瑭四十七岁。称「臣」无话可说,国衰力弱,不能不屈,而四十七岁的壮汉却以儿子自居,亲热的喊三十七岁的年轻小伙子作老爹,不能不说是世界级的无耻之徒。大黑暗时代最大的生态变异,就是为了夺取政治上的利益,无耻之徒特别茂盛。石敬  不过是最顶尖的一位,同样无耻的还有赵德钧、赵延寿、杨光远,抢着去当卖国贼、当儿皇帝,竟然还当不上。读史读到这里,身为一个中国人,深感羞愧。

  林省邹

  后晋(首都稍后迁开封府)使节卢损(参考九三八年十一月),抵达长乐府(福建省福州市),闽帝国(首都长乐府)皇帝(二任康宗)王继鹏,声称有病,拒绝接见,命老弟王继恭负责招待。派国务院教育部教育司副司长(礼部员外郎)郑元弼,携带王继恭的奏章,随卢损到开封(河南省开封市)进贡。王继鹏不理睬卢损,闽国(首都福州)知识份子林省邹私下告诉卢损说:「我们的领袖不事奉君王,不爱护亲属,不怜惜人民,不尊敬神灵,不和睦邻居,不礼待宾客,怎么能够长治久安!我势将改穿袈裟,向北逃亡,跟你在上国(中原)相会。」

  知识份子的无奈和无力感,是国家治乱、强弱,甚至兴亡的温度计。

  安重荣首先指出枪桿出政权

  后晋(首都开封府)成德战区(总部设镇州【河北省正定县】)司令官(节度使)安重荣(最先投降石敬瑭的后唐官员之一,参考九三六年五月),士卒出身,性情粗鲁  撞,仗恃自己作战勇敢,态度傲慢,动作凶暴,常对人说:「帝王这玩艺,只要兵强马壮,谁都可以干!」

  安重荣是中国历史上,敢於公开揭穿专制政治奥秘──枪桿出政权的第一人。这奥秘也正是使中国一直陷於苦难的原因。必须有一天,选票代替枪桿,中国才能有新的生命。

  范延光死於财

  后晋(首都开封府)太子太师(太子三师之一)退休的范延光,请求回河阳(河南省孟县)宅,后晋帝(一任高祖)石敬瑭批准。范延光携带大量贵重财富随行,西京(洛阳市)留守长官兼河阳战区(总部设孟州【河南省孟县】)司令官(节度使)杨光远,对他的财富垂涎三尺,而且考虑到子孙的安全(杨光远是讨伐范延光的统帅,参考九三七年六月),上疏说:「范延光是一个叛徒,不在汴(河南省开封市)、洛(河南省洛阳市)住家,却迁到外地,恐怕他会逃往敌国,应该早日把他剷除。」石敬瑭不允许。杨光远又请指定范延光定居西京(洛阳市),石敬瑭同意。於是,就在范延光迁到洛阳后不久,杨光远派他的儿子杨承贵,率武装部队包围他的家宅,强逼他自杀。范延光哀号说:「天子在上,赏赐我不死铁券,承诺永不杀我,你们父子怎么可以这样?」杨承贵把钢刀架到范延光脖子上,驱赶他爬上马背,一直挟持到黄河浮桥,把他推到河里淹死。杨光远上疏说:范延光自动投河而死。石敬瑭知道事情真相是什么,但畏惧杨光远的强悍,不敢追究。只为范延光停止朝见,追赠他太师(三师之一)官衔。

  胡三省曰:「财富之招祸,往往如此,秘琼因财富而杀董温琪全家,范延光也因财富而杀秘琼,杨光远也因财富而杀范延光;最后杨光远也难以逃脱,财富害人,已到这种地步。」

  官场中最卑鄙恶毒的手段之一,就是把对手交给他的仇人处置或审判,杨光远一直要求诛杀范延光,石敬瑭并不是不知道,他满可命范延光仍继续留在大梁(河南省开封市),不这样做,反而把范延光全家强行移住正是杨光远的辖区洛阳。石敬瑭对凶手不採取行动,除了不敢外,事实上,他担心的恐怕还是杨光远不肯下手。

  范延光这个蠢才应该死,但不应该这样死。

  刘巖这个人

  南汉帝国(首都兴王府【广东省广州市】)皇帝(一任高祖)刘巖这个人,口舌伶俐,明察秋毫,擅长使用权术,喜欢吹牛,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讥讽建都中原的五代皇帝为「洛州州长」。岭南(五岭以南)是珍宝奇货聚集的地方,所以生活穷极奢华。刘巖的皇宫金殿,都用黄金、宝玉、珍珠、翡翠等作为装饰。而他使用的刑罚,尤其残酷狠毒,有:水灌鼻孔、割掉舌头、砍下四肢、挖肉刮骨、火烧炭烤、抛到大锅里煮、关在竹笼里蒸等,各种骇人听闻的酷刑。有时在水池中放很多毒蛇,把囚犯投进去,称之为「水牢」。宰相(同平章事)杨洞潜一再劝阻,刘巖都不接受。刘巖到了晚年,更是猜疑忌恨,认为知识份子都为子孙打算,不肯全心全意效忠,所以专门信任宦官,因此,南汉(首都兴王府)的宦官特别的多。

  知识份子固然都为子孙打算,但为子孙打算跟效忠并不冲突,而且相辅相成。宦官固不必照顾子孙,却不等於他就忠心耿耿。而最近一次的小宦官时代,刘巖还亲眼看到宦官造成的灾难,竟然仍产生这种结论,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种人,下愚不移。

  赵延寿

  后晋政府(首都开封府)平卢(总部青州)司令官(节度使)杨光远派骑兵突击淄州(山东省  博市),劫持州长翟进宗,押返青州(山东省青州市)。中央调杨承祚(杨光远子)当登州(山东省文登县)州长,让他省亲方便。杨光远越发骄傲,秘密报告辽国,认为后晋帝(二任)石重贵辜负恩德,违背盟誓,国境之内,又有饥荒,公私都陷困苦,如果趁着这个机会发动攻击,一次行动就能把对手消灭。身在辽国的赵延寿,也劝辽帝(二任太宗)耶律德光出军。耶律德光集结山后(阴山以北)及卢龙战区(总部设幽州【北京市】)野战军(全是新近被并入辽国的华人),共五万人,由赵延寿率领,命他全权经营中国,说:「你如果能够夺到手,我就封你当中国皇帝!」又时常指着赵延寿对华人说:「这就是你们领袖!」赵延寿深信不疑,因此为辽国(首都临潢府)竭尽全力,筹画征服中国的策略。

  九四三年,赵延寿应是全世界最乐不可支的人,因为他已明确的取得外国主子的支持,覆亡他的祖国,而且好事迫在眉睫。

  「强行搜括」

  后晋政府(首都开封市)因恒州(镇州 河北省正定县)、定州(河北省定州市),民间正陷惨重饥馑,特别免除强行搜括。但顺国战区(历时百年的「成德战区」改「顺国战区」,总部设恒州【镇州】)司令官(节度使)杜重威奏报说:军队粮食不够,请依照其他各州办法,允许搜括。晋帝(二任)石重贵批准。

  一九四○年代中叶,中日战争胶着,河南省大旱成灾,我亲眼看到政府官员闯进农家,把藏在破瓦罐里的数掬玉米搜出来,全部抄走。农民一家四口,一语不发,丈夫挑起竹担,前面箩筐坐着婴儿,后面箩筐放着菜刀锅碗,和一些破袄破被,憔悴不成人形的妻子,则手牵七八岁孩童,反手锁上早已空无一物的屋门(仍留下一丝眷恋,盼再返故乡,最使人落泪),依依上路,步步回首,向一千公里外,目标荒凉的新疆省逃难,枯乾的面颊上,两眼茫然,身上没有分文,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能走多远,更不知道饿死何方?孩子何辜?然而,他们没有一句抱怨、流一滴眼泪。

  中国人,你为什么这么卑贱?你为什么不发怒?

  杨光远下场

  后晋(首都开封府)中央讨伐军统帅李守贞(泰宁【总部兖州】司令官)包围青州(山东省青州市),已经很久(自九四四年五月至十二月),城里粮食吃完,居民一半以上饿死。可是辽国(首都临潢府)救兵始终不来(辽国最后一次援军,被薛可言击退),变军首领杨光远遥向北方下跪,用头叩地,哀号说:「皇上,皇上(耶律德光),你耽误了光远!」

  杨光远之叩头哀号镜头,可列入金氏世界记录。卖国贼狼狈下场时,求告主子的丑态,跃然纸上!古今中外,全都一样。既可耻、又可悲。

  沈斌忠烈

  辽军自恒州(河北省正定县)撤退,经过祁州(河北省无极县)城下时,由老弱残兵驱赶一群牛羊,缓缓而行,州长下邳(江苏省下邳县)人沈斌出军攻击,辽军的精锐骑兵突然出现,夺取城门,守城军队被隔城外,无法回城。赵延寿知道守军已没有多余的兵力,於是率辽军猛烈攻城,沈斌在城楼固守,赵延寿向他呼喊说:「沈州长,你是我的老友,俗语说:『面对祸害,选择最轻的!』为什么不早早投降!」沈斌说:「你们父子一时迷失,身陷蛮虏(赵延寿跟老爹赵德钧投敌,参考九三六年闰十一月),怎么忍心引导成群狗羊,残害祖国?不但毫不惭愧,反而得意洋洋,面有骄色,为什么会这个样子!等到宝弓折断,羽箭用完,我宁愿为国一死,也不会效法你的卖国行径。」第二天,城池陷落,沈斌自杀。

  沈斌恐怕到死都不会明白赵延寿为什么「不但毫不惭愧,反而得意洋洋、面有骄色」?其实他应该明白的,那正是人渣的嘴脸!赵延寿没有乘机讲出一篇掷地有金石声的大道理,已是很客气的了。

  张彦泽赤心为主

  后晋(首都开封府)宫门管理官(閤门使)高勳,向辽帝(二任太宗)耶律德光控诉张彦泽屠杀他的家人(参考九四六年十二月十七日),耶律德光对张彦泽在京城(首都开封府)大肆抢劫的暴行,也十分愤怒,遂逮捕张彦泽,连同他派的总辅导官(都监)傅住儿,一起用铁链锁住手臂。耶律德光询问文武百官的意见说:「应不应该处死?」大家异口同声回答:「应该处死!」居民也纷纷写状控诉张彦泽所犯的罪恶。张彦泽、傅住儿被押解到京师(首都开封府)北城斩首,耶律德光命高勳监刑。张彦泽从前所诛杀的官员们的子孙,都身披重孝,手扶哀杖,在刑场哭号,向他百般辱骂,用哀杖把他打倒在地。高勳命砍断双腕,脱下手铐,剜出他的心脏,用来祭祀亡魂,街市小民争着敲破他的头骨,掏出脑髓,一块一块割下他身上的肉吞吃。

  在社会秩序及内省道德的约束下,无耻之徒制造出来的灾难,往往可以控制。一旦社会秩序混乱,内省道德丧失,无耻之徒害人害己的程度,就会升级。张彦泽在对张式的肆酷上,显示他良知的煞车已完全失灵。财富和权力越大,下坡的车速也越快,最后虽然祭出「赤心为主」奇招,也无法不栽入深谷。多少年来,每当有人上演「赤心为主」节目时,都不禁想起他们的祖师爷张彦泽,也想起耶律德光。耶律德光至少做了一件使我们尊敬的事,他不因张彦泽曾干过「赤心为主」勾当,就跳进张彦泽的圈套,受他摆佈,包庇他的罪行!

  景延广

  辽军押解景延广回国,从开封(河南省开封市)出发。住宿陈桥(开封市东北二十公里),夜晚,景延广等待看守他的卫兵稍不留意,自己双手扼住咽喉,气绝而死(年五十六岁)。

  看见景延广的名字,就看见一个帝国的灭亡和一个统治家族被押解到酷寒的冰天雪地,永远从地球上消失的场景;也听见华北大平原上万马奔腾、排山倒海的两国大军,短兵冲锋,浴血肉搏,震动大地的杀声号声;千载以下,伏案执笔,觉得壮士仍在呐喊、老弱仍在哭泣!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灾难来自景延广,他大言不惭的横挑强邻,只不过为了他个人的政治野心。

  景延广反对中国向辽国称臣,义正词严,事实上它仅是一纸包装。帝国已经垂危,景延广所努力的却是为自己搜括粮食;战争已经爆发,景延广宣称的十万横磨剑,并没有丝毫准备;敌军已经压境,景延广更没有殉国的念头,唯一的念头只有逃跑;被逮捕时,景延广的豪气全无,等到一一拆穿谎言,正需要再一次义正词严时,他却用脸碰地,以至最后自杀;景延广并不是不肯投降,不过惧怕辽国对他动用酷刑。总之,景延广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利益。

  景延广是一个比张彦泽更可怖的人物,张彦泽的包装「赤心为主」亮相时,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骗人骗己的小把戏,哑然失笑,而景延广的包装「为国争格」「民族大义」亮相时,却引起不少爱国人士的共鸣。大多数人能拆穿张彦泽的包装,却很难不迷失在景延广的包装之中。我们必须有一种警觉,不管你什么包装,只要是大言不惭的横挑强邻,都是一个危险陷阱。

  卖国贼的悲哀

  辽帝(二任太宗)耶律德光所经过的中国城乡村镇,全成一片废墟,举目荒凉,对华洋官员说:「把中国破坏成这个样子,都是燕王(赵延寿)的罪行。」也回头对张砺说:「你也出了不少力。」

  中国五千年历史,至少有一点是非常明显的:当奸细、当卖国贼,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不一定非家破人亡,也不一定非像秦桧那样长跪。而是,即令他再为主子卖命,在主子眼中,他仍是一个奸细、一个卖国贼,无法得到尊敬。

  李仁达最后一叛

  吴越(首都杭州)威武(总部福州)司令官(节度使)李仁达(跟中央驻军司令鲍修让不和睦,阴谋袭杀鲍修让,再投降南唐(首都江宁府)。鲍修让发觉,率军攻击总部。当天,斩李仁达,屠灭他们全族。

  刘袭曾警告刘牢之,说:「有一件事绝对不可以做的,就是叛变,你几年前叛王恭,近些日子叛司马元显,现在又要叛桓玄。一个人一连三次谋反,怎么还能立足天地之间?」(参考四○二年三月)。而李仁达却更破记录,自九四五年起,两年之间,叛王继昌、叛卓严明、叛南唐、叛吴越,把叛变当作儿戏,无他,只是太相信自己的智慧谋略。

  石重贵母子

  后晋李太后(后唐晋国长公主)身在建州(辽宁省朝阳市西南),卧病床榻,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跟亡国之君石重贵仰首望天,号啕大哭,指名咒骂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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