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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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三)-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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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力癡呆症

  南梁帝国(首都建康)总顾问长(散骑常侍)贺琛,上书陈述四事。奏章呈上,皇帝萧衍大怒若狂,召唤图书管理员(主书)到面前,口述他斥责贺琛的诏书,大意是:「我主持帝国,四十余年,由宫门转报上来的正直言论,每天都会听到,他们陈述的内容,跟你并没有差别,只因每天忙碌,所以没有一一答覆,因而你再上此疏,加深我的困惑。不应该跟那些肤浅卑劣的人一样,只不过为了提高知名度,就到处宣传说:『我能够上奏皇帝,只恨政府不听我的。』你为什么不具体的指出;哪一个州督导官(刺史)横暴?哪一个郡长贪污?国务院(尚书)、总监察署(兰台),哪一个人老奸巧滑?哪一个人宰割人民?姓什么?名什么?向什么人敲诈勒索?只要明白写出,我自会诛杀贬降,另行物色优秀人才。至於士大夫(高级知识份子及在职官员或离职仕绅)平常饮食过份,你建议严加禁止,须知巨宅深院,房间隐密,路径曲折,政府有什么办法知道他的酒席豪华?如果家家搜查,恐怕凭空增加骚扰。如果你指的是我,我可绝对没有这种事。从前皇帝祭祀,都用家畜,而我早就不再宰杀。宫中设筵聚会,也只吃蔬菜。如果指的是我在佛事上所做功德(如供佛祖、供和尚、无遮会、无碍会),所用的全是御花园的产物,一个瓜烹出数十种不同的形状,一样菜调出数十种不同的滋味,只是变来变去而已,怎能称为浪费?我自己除非因公设宴,从来不吃国家的饮食,很多年来,都是如此。其至包括宫女在内,也都不吃国家的饮食。所有建筑,从不麻烦宫廷供应部总工程师(少府寺材官将军),和政府工程部门,一切都用我自己的钱。官员中有勇有怯、有贪有廉,各有用处,并不是政府对谁庇护,给他们插上翅膀,教他们出来作恶!你认为政府悖谬,可是你却乐意享受这个悖谬,所以你应该想一想,使政府悖谬的人何在?你又说:『应引导他们节俭!』我断绝男女房事,已三十余年,我的卧室,仅能放下一张床铺,雕刻装饰的东西,从来不准进宫。我天性不喜爱饮酒、不喜爱音乐,这种情形,各位贤能的官员,都亲眼看到。我每天三更(午夜稍后),就起床处理国家大事,依照事情多少,来定办公时间,事情少时,中午以前可处理完毕;事情多时,太阳偏西,才进午餐。一天常常只吃一顿,不分昼夜。从前,身体肥胖,腰围超过五尺,而今削瘦,腰围才二尺稍多,旧时的腰带仍然保存,并不是凭空捏造,我这是为了谁?只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你又说:『文武百官,纷纷上疏,用诡计谋求进取。』现在如果不让外人呈递奏章,那么,让谁呈递奏章?古人说:『只听从一个人,产生奸邪。只信任一个人,造成混乱。』嬴胡亥专任赵高、王政君专任王  ,指鹿为马,怎么可以效法!你说:『专门挑剔毛病。』是哪个人挑剔?『陷害越深』,是哪件事陷害?官署、王府、州郡驻京办事处、市场,哪一个应该废除?哪一个应该裁减?什么地方的建筑不是急需?什么地方徵调民伕可以稍缓?应一一列举事实,具体奏报。用什么方法使国富兵强,又用什么去使人民休养、差役停止?都应写明。你如果不能桩桩件件,明白列出,你就是欺骗蒙蔽中央,打击领导中心。现在应再行奏报。」贺琛只好承认自己错误,请求宽恕,不敢再说话。

  萧衍这个人,对所有官员,太过宽大,州长郡长大多剥削人民,中央派出的钦差使节,对郡县百般压榨、刁难、勒索。萧衍信任奸佞,喜爱挑剔别人的小毛病;大量建造佛塔寺庙,无论政府与民间,都受损失。长江以南地方,久享太平,风俗奢侈,生活靡烂,贺琛所说的,全是实情;但也正因为所说的全是实情,所以萧衍才大怒若狂。

  一个人长期掌握权力,一定染上权力癡呆症。年纪越老,越是顽劣,终於不可理喻,如果他性格残忍,那就更糟,对自己和对别人,都会造成伤害。民主制度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它能避免一个人长期掌握权力。萧衍的反应,不是他个人的反应,凡是权力癡呆症病患,都有这种症状。

  萧衍厉声质问:贪污的是谁?横暴的是谁?要贺琛提出名字,这种镜头,二十世纪的读者,恐怕都曾亲耳听到,也都曾亲眼看到,多少大傢伙理直气壮的咆哮,教人指出名字、拿出证据。指出名字、拿出证据,是检察官法官的事,舆论只是就现象呼籲,当人们向消防队报案时,消防队一定教他指出确实地点和揪出火主,才肯出动,甚至因他不能说出确实地点和揪出火主,而认为他在反政府、反革命、打击领导中心、别有居心,动用大刑,这才是中国人面对的困局。

  姒文命闻过则喜,萧衍恰恰相反,他闻过则怒。凡闻过则怒的人,他所闻的过,一定不假。好像一钢叉扎到他屁股上,他非歇斯底里叫起来不可,假如扎到砖墙上,他自然不会出声。闻过则怒是医生的诊断器,可诊断出批评的真实程度。无论是歇斯底里叫起来,老羞成怒吼起来,都证明它确实是批评对了。

  萧衍

  萧衍崇尚文雅,刑法简单疏略,从高高在上的三公及部长级官员起,都不把人民诉讼以及审判,当作一回事。邪恶的官员利用权势,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像菜市场上交易一样的公开,被冤枉被滥杀的人很多。大概两年有期徒刑的,每年有五千人;被罚做苦工的,共分五种,没有专长的囚犯,则戴上脚镣铜,囚禁牢房。可是,如果患病,脚镣就可暂时解除。於是产生流弊,有钱的囚犯送上贿赂,法官就说他患病;没有钱的囚犯无力拿出金钱,即使真的患病,也不能解除,使痛苦更重。当时,王爵侯爵等高门第世家的子弟,大多骄傲荒淫、违犯国法。萧衍年纪已老,对处理国家事务,感到厌倦。又专心信佛,遵守佛教慈悲为怀的告诫,每次在批准重刑时,整天心里都感悲悽。

  胡三省曰:「即令遇到叛国谋反大事,阴谋被发觉,萧衍也不过哭泣一阵,下令赦免。於是,贵族们更加横暴凶恶,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杀人;甚至趁着黑夜,公开抢夺劫掠。犯罪恶徒逃亡,躲藏在亲王家里,治安机关不敢搜捕。萧衍也深知道种种弊端,但因过度慈爱,不能禁止。」

  放纵罪恶,不是慈爱,而是暴行。

  侯景投降南梁

  归降西魏(首都长安)、并接受西魏官爵的侯景,派特遣政府助理官(行台郎中)丁和,前往南梁帝国(首都建康),向南梁帝萧衍,呈递奏章,说:「我跟高澄有过冲突,请准许我献出函谷关(河南省新安县)以东、瑕丘(山东省兖州市)以西等十三州,回归祖国。只有青州(州政府设东阳【山东省青州市】)、徐州(州政府设彭城【江苏省徐州市】)等数州,还需要写信召唤,就可以顺服,但他们位於黄河以南,全在我的管辖之下,取得二州,易如反掌;二州一旦平定,就可再进一步讨论黄河以北燕赵(河北省)事务。」萧衍召开御前会议。国务院执行长(尚书仆射)谢举等一致反对,萧衍说:「你的话很对,可是,收容侯景,塞北(长城以北)就可肃清,机会难得,怎么可以死脑筋!」

  野心是促使人类进步的第一因,但超过自己能力的野心,一定闯祸。面对千载难逢的良机,第一件事必须先评估自己的能力。自我膨胀会被良机压死,自我萎缩会使良机丧失。

  评估自己的能力,是一种智慧,刘秀曾明智的拒绝西域各国所呈献的荣耀(参考四六年),萧衍这头猪,却想坐豺狼虎豹之辈抬的轿子,独霸山林。

  高澄跳舞事件

  五四七年,高欢逝世,最高统帅(大将军)高澄,忧虑各州发生变化,密不发丧,亲自出巡各地,沟通安抚,而留段韶坐镇根据地晋阳(山西省太原市),把军权交付给他;命陈元康仿效高欢的笔迹,写下数十张手令,交给段韶及赵彦深,在高澄出发后,依照先后顺序,交付有关单位实行(显示高欢仍在人世)。高澄临出发时,握住赵彦深的手,流泪哭泣说:「我把娘亲和弟弟托付给你,但愿你了解我对你这份心。」

  高澄到首都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晋见东魏帝(北魏【东】十六任孝静帝)元善见。元善见设筵欢宴,高澄起来跳舞,有见识的人,就知道高澄不会有好结果。

  高澄仅只跳了一个舞,司马光就代表「有见识的人」,预测高澄没有好结果;而胡三省也斥责高澄丧失人性,并认为天老爷对人世忤逆之子的恶行,会一一惩处,毫无遗漏。无疑的,这种话对读者是一种严重蒙骗,仅跳一个舞就没有好结果,那么,芈商臣把老爹绞死,他为什么反而成了「楚穆王」,快快乐乐、威威风风的过一辈子,而于十三年后寿终正寝!就是李世民大帝,也是把老爹赶下宝座的(参考六二六年六月),可比跳一个舞不孝得多,为什么反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英明的君王!

  然而,问题不在于此,在于这场跳舞风波中,高澄并没有错,胡三省也承认:「老爹刚刚逝世,封锁消息,不对外发布。」当然有舞就跳、有歌就唱,这是一种策略,目的就在使人相信他的老爹仍坐镇晋阳,所以他才兴高彩烈。司马光及胡三省明知道高澄秘不发丧,仍忍不住露出「大儒」嘴脸,来一个「有见识的人,就知道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教训,颠倒是非,混淆真相,不但自己远离道德规范,而且还沦为恶毒诅咒。难道要高澄号啕大哭,露出马脚,天下暴动四起,才算大孝?到那时候,恐怕又该责备他装得不像、哭得太早!

  安全

  东魏帝国(首都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中央驻东南特遣政府总监(东南道行台)慕容绍宗,指挥精锐骑兵五千人,夹攻据守涡阳(安徽省蒙城县)的侯景。侯景大败,向南撤退,日夜不停行军,东魏帝国追击,侯景派人告诉慕容绍宗说:「我如果被消灭,你还有什么用处?」慕容绍宗遂让侯景逃走。

  中国政治有一种传统:当帝王们取得政权,并肯定政权已没有危险时,总是屠杀功臣。从盘古开天闢地,直到二十世纪,很少例外。不过二十世纪屠杀功臣的,已不是帝王,而是领袖;功臣已不叫功臣,而叫「亲爱的同志」、或「亲密的战友」。

  所以,有头脑的功臣都了解,要想保护自己的性命和荣华富贵,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培养敌人,保持彼此的安全互动。

  朱异

  驻守寿阳(安徽省寿县)的侯景,已确知南梁帝萧衍将与东魏帝国和解,把他遣返,於是上书陈情,十分哀切。又写信给萧衍的宠臣朱异,赠送黄金三百两。朱异收下黄金,但仍搁置这份奏章,不代他转呈。

  俗话说:「拿人钱财,给人消灾。」朱异收了贿赂,竟连奏章都不肯转呈,是吃定了侯景,认为侯景不过一个游魂,有苦也无处伸诉;两眼只看到黄金,没有看到灾祸。事实上,不是朱异看不到灾祸,而是他认为根本就没有灾祸。

  不过,朱异的罪恶却不在受贿,而在他隔绝上下,使下情不能上达,使在上位的人面前一片漆黑,作出错误的决策。萧衍固是一只猪,但朱异却在一旁用鞭子抽打这只猪,把牠赶下悬崖。

  食言代价

  南梁与东魏和解,经秘密谈判,已经成熟,侯景上书萧衍,坚决反对。萧衍下诏说:「我与你之间,君臣大义已定,怎么会抛弃你。」侯景再上书,萧衍再答覆说:「我是全国最高领袖,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失信,不必再上奏章。」侯景仍不安心。於是,进行试探,伪造了一封从东魏帝国首都邺城发出的信,要求用去年(五四七)被东魏俘掳的南梁贞阳侯萧渊明交换侯景,萧衍覆信说:「萧渊明早上归来,侯景晚上回去。」侯景看到这封覆信,对左右侍从说:「我早就知道这个老傢伙心肠恶毒。」王伟警告侯景说:「坐在这里是死,叛变也是死,只看大王怎么抉择!」侯景决定叛变,把所属各郡县城池居民,全部徵召入营当兵,停止徵收商店捐税及田赋;民间男童全部发配给将士当奴仆,民间女子全部发配给将士当妻妾。

  萧衍向侯景信誓旦旦:「我与你之间,君臣大义已定。」「我是全国最高领袖,怎么会失信!」一副忠厚面孔,使人觉得对说这话的人,如果再有一丝一毫怀疑,简直是对神明的不敬,自己都感到羞愧。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它竟然真的是美丽的谎言。侯景崛起最低阶层,深知政客们的保证,不可信赖,所以,追根究底,终於发现真相,使萧衍付出食言的代价。

  柳仲礼

  侯景大军包围首都建业(南京市),各路勤王军云集。紮营在秦淮河南岸,总司令官(大都督)柳仲礼,却只知道和歌女舞女、小老婆群,不断摆设筵席,饮酒寻乐;各将领每天前往请求出战,柳仲礼一律不准。安南侯萧骏,警告邵陵王萧纶说:「京城(首都建康)危急到如此地步,总司令官(大都督柳仲礼)却不援救,万一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殿下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现在应该把大军分为三路,发动盗贼(侯景军)意料之外的攻击,可以达到目的。」萧纶不接受。柳津(柳仲礼的老爹)登上城墙,向柳仲礼遥呼:「你的老爹和君王,身在危难之中,你却不肯尽心竭力营救,百年之后,人们将怎么对你评论!」柳仲礼毫不在意。萧衍向柳津询问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围?柳津回答说:「陛下有萧纶,我有柳仲礼,集不忠不孝於一身,盗贼(侯景军)怎么会平定!」

  柳仲礼本来是一员猛将,看韦粲对他的推许,看他正在吃饭,听到韦粲被攻,投下碗筷,立刻出击;他的英勇应受到肯定。可是,过去在边疆一带任职,虽然不断战斗,遇到的对手,都不是够水准的角色。而侯景却是第一流强敌,涡阳之战,连名将慕容绍宗、斛律金,都震惊恐惧。於是,叶公画龙,真龙上场,青塘泥沼之中,柳仲礼被敌军包围,长矛乱刺,使他终於发现:这才是真的战斗,下一次可能无法逃生,於是心胆俱裂。

  超过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压力,会摧毁他原有的优点。柳仲礼面对自认为必败的噩运,只有用傲慢凶狠的态度来平衡内心的羞惭,希望给人们一个印象:他之不出击侯景,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他不屑。所以即使在严厉的宗法时代,连老爹的呼救,都置之不理。

  萧允酸话

  包围南梁帝国首都建康(南京市)的叛军主帅侯景,派部属于子悦进城,请萧衍接受和解,萧衍派总监察官(御史中丞)沈浚,前往侯景大营。侯景事实上没有解围离去的意思,对沈浚说:「现在,天气正热,军队不可以调动,请准许我留在京师(首都建康),立功报效。」沈浚大怒,责备侯景;侯景不作回答,只把佩刀横在膝前,喝他闭嘴。沈浚说:「忘恩负义,叛盟背誓,天地不容。我沈浚今年已经五十岁,一直恐惧死的不是地方,何必用死吓我!」扭头便走。侯景决开玄武湖水灌城,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击,日夜不停。邵陵王(萧纶)世子萧坚,防守太阳门(宫城【台城】六门之一),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赌博饮酒,对低级官员及士卒,丝毫不知道体卹珍惜。他的文书助理(书佐)董勋、熊昙朗,对他十分痛恨。引导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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