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裸身合影,我看见阿莲的肚腹上文着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的蝴蝶展翅栖落在白色的肚腹上,显得妖艳而美丽。
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阅读阿莲,她是一本极厚重极难读懂的书,里面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本书是绝世的经典著作还是粗浅的通俗读本。她纯洁,有时候却又像老狐狸般狡诈。她正直,有时候却又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她温柔,脾气发作起来却又难以遏制。她洁身自好,却又有很多背景复杂的朋友。她有时候一掷千金,有时候却又锱铢必较。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单纯还是成熟,是善良还是邪恶。
我一直不敢和她走得更近,这个有着太多神秘的女人就像一团火,她会烧毁逼近她的一切。
有一天早晨,我又接到了一个线人的电话,在福州最有名的风筝私立幼儿园里,一个四岁的女童捡到了几千元,一直等到失主来到才去上学。
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几千元钱,伫立寒风中等待失主……这是一个极好的新闻线索,它比那些杀人放火强奸卖淫的题材要好得多。我坐上出租车,急急赶到了风筝私立幼儿园。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眼睫毛长长的,还打着卷,脸蛋粉嘟嘟的,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女孩皮肤很白很细腻,浑身肉乎乎的,几乎能掐出水来。我一见,忍不住抱起她。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又马上告诉自己,不可能的,漂亮的孩子都有些共同点。我想,这一生只要能够拥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
老师是一个目光慈祥的三十多岁的女子,她一直笑吟吟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老师说,女孩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
铃声响了,老师要去上课。她特意把小女孩留下来接受我的采访。小女孩倚靠在床边,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时不时用红红的舌头舔舔嘴巴,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明星派头。我心中暗暗发笑。
女孩说,今天吃完早点后,她就偷偷地溜出了校门,她想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住院了。害怕老师发现她,她就偷偷地顺着墙角走,墙角和马路隔着一排冬青。还没有走到电话亭,她就看到路上有一个钱包,捡起来,发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钱。她就没有去打电话,站在原地等失主。她想,丢失了这么多钱,失主一定很着急,一定会找来的。早晨的风很大,吹得她一直哆嗦,可是她不能离开,离开了失主就没有办法找到她。后来,上课的铃声响了,可她还是没有办法走开,但是不去上课老师会批评的,她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失主终于来了,是一个想把孩子从别的学校转到风筝幼儿园的家长,他拿着钱准备办入学手续。他擦干了小女孩的眼泪,抱着她回到校园,找到了老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林娜娜。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钱留给自己,那些钱可以帮助你妈妈治病,还能给你买好多玩具。
女孩说,我妈妈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能要。
我想采访这个伟大的母亲。我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她叫林凤莲。
什么?我惊异地站了起来。是阿莲。这是阿莲的女儿。我捧着女孩的脸蛋仔细观看,她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刚才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我说,妈妈怎么会住院?她现在在哪里?
二十 女孩说,我打电话到家中找妈妈,家中阿姨说妈妈住院了。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非常后悔这些天没有和阿莲联系。我急忙拨通了阿莲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后才接通了。那边声音有点听不真切,也许是医院病房里信号不好。我说,阿莲,我现在和娜娜在一起。先让娜娜和你说吧。
女孩接过电话,只叫了一声妈妈,就一直在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莲住院动的是阑尾切除手术。她很轻松地说,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比起她以前忍受的痛苦要小得多。
她说,她初中毕业就在闽东的采石场上班,那里出产的玄武石全国有名。福建每年都有好几次很大的台风,台风一来,那里就会出现塌方和泥石流。有一次,她被泥石流冲走了,被掩埋在了乱石堆中,人们寻找了三天,还是没有她的踪影,他们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希望,并通知了家人。没有想到,第四天她竟回来了,她是从乱石堆中爬出来的。她全身血迹,走路摇摇晃晃。
还有一次,她和老公开着十轮大卡车把石头家具送往内蒙古,他们在沙漠中迷了路,又被狼群包围着,狼打碎了玻璃,他们坐在驾驶室里,一人手持一把刀,对着破碎的窗口。沙漠的午夜,滴水成冰。他们背靠背,用体温取暖,还要防备从窗口闯入的野狼。天亮后,狼群散了,一队路过的军车救出了他们。
然而,我想不明白,从死亡绝境中走出的这对夫妻,现在已经拥有了金钱构筑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分别,一个远在天涯,一个凄零海角。
阿莲住院一个星期,那个星期里,我每天夜晚都去医院陪着她。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性,也是一个很伟大的母亲。
她在一间小小的但是很温馨的病房里治疗。那间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还有一张可以躺倒休息的长沙发。护士小姐每天早晨会来更换床单,打扫卫生。
漫漫长夜里,她一直在挂吊瓶。看着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体内,我相信她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恢复,她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增强。她躺在床上,长长的、褐黄色的头发披散在枕边,像乱云飞渡。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那么娇媚,那么精致,又那么苍白,没有血色,让人怜惜。
我伸开手臂,放在床上,她的手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中,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手背上的血管也能看得很清楚,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像一个孩子。我们就那样,我的手掌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很久很久都没有放开。
有时候,我给她朗读小说,有我写的,也有别人的。听到入神处,她就会心地笑了,说,读书真的是一种享受啊,很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很羡慕你有这么高的学历,这么多的知识。唉,钱再多也没有用处,钱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我很感动,第一次听到有一个女人,把知识看得比金钱更重要。
她说,你如果能是我的老公,该有多好。
我想起媚娘也曾经这样说过。我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帅,我面相凶巴巴的,长发披散,身材太过健壮魁梧,完全就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走在大街上,倒很羡慕人家那些身边依偎着一位小鸟依人般女朋友的白面书生,斯斯文文,身材修长。可为什么她们都要这么说,是因为她们都是可怜的无所寄托的留守女人,还是她们本身就喜欢像我这种强悍的男人。
阿莲说,男人的相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良体贴的心。女人需要什么,还不是需要有一种安全感。
七天后,阿莲出院了,从病床上走下的阿莲形销骨立,脸颊塌陷。原来穿的一条绷紧屁股的黑色裤子,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她的眼角出现了两道细若蚊足的皱纹。
七个夜晚的相处,突然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走出医院大门,我们手拉着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2005年的夏天,福州似乎前所未有地炎热,火红的太阳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懒得一动也不想动。柏油马路几乎就要被晒化了,脚一踩上去就黏黏的,让人难以自拔。空气中有千万条火蛇在蹿动,叮着人裸露的头皮,钻入人的衣衫中,让人感到恐惧疼痛。大街上一片死寂,一片沉闷。街巷中少有行人,不多的几部车子也是懒洋洋地驶过,车窗玻璃反射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阳光。阳光下的一切都无精打采,都有气无力,都在垂死挣扎。没有风,风只在遥远的天边吹拂。
天气炎热,能够淋浴又能享受空调,还能享受特殊服务的桑拿城里,生意出奇的好。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来,在电话中向我诉说着她当天的见闻。在那家能够容纳上百名小姐的桑拿城里,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上演。她在电话的那头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而我在电话的这头痛苦不堪。桑拿城是大款们的销金窟,阿青那么漂亮,那么抢眼,在那种男人们都裸露出自己最原始本能的地方,每天会有多少人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她,每天会有多少人在心中打她的主意。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和阿青的感情也像这个季节的温度一样,一路攀升。那时候,我还一直觉得我和她只是兄妹之情,我还幻想着会在福州遇到媚娘。
那天黄昏,阿青打电话约我去迪吧。我答应了。
在那家据说是全福州最豪华的迪吧里,我和阿青坐在墙角里,很闲适地喝着饮料,看着舞台上一会儿一个男子在弹着吉他浅吟,一会儿一个女子在拿着话筒低唱,等待着正式节目的开演。
夜晚九点,迪吧里人头攒动,不时有穿着非常暴露的小姐从身边走过,短小精悍的衣服仅仅遮盖着胸脯和屁股,皮肤雪白,显然长时间缺乏阳光照射,她们的脸上都画着浓浓的艳妆,眼睛妩媚而明亮。她们统一高大丰满性感十足,一走路胸前就波涛汹涌。她们在人缝中走来走去,放荡十足,向每一个观望她们的男子抛着媚眼。人群中,还有那些又高又帅的男子,他们统一穿着深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红色领带,喷洒着定型水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他们脸上没有胡须,或者刮净了胡须。和那些像母鸡一样到处寻窝下蛋的小姐不同,他们安静了许多,也矜持了许多,他们或端直地站着,或斜倚着栏杆,但眼睛却都在人群中扫描。阿青告诉我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鸭子。
突然,音乐声由平缓转为激越,咚咚的鼓点震撼着人的鼓膜,舞台上的灯光全亮了。色彩斑斓的光柱旋转着扫过人群的头顶,又扫过人群的头顶。人群中传出一大片女声尖锐的叫喊,争先恐后,不约而同。那些激动的女子一起高举起双臂,人群中一片手臂的树林。节目开始了。
二十一 那晚是我第一次走进福州的迪吧。以前,我喜欢的是静静地呆在酒吧的一角,静静地呷着有点苦味的咖啡,或者有点辛辣的酒,慢慢地清点着自己的心事,期待着会有一场艳遇出现。而那晚,我才知道了,福州还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夜生活。
今天回想起来,那晚长达几个小时的节目我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舞台上一个男子的表演和一个女子的艳舞。
丰满的舞女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阿青,她笑了笑,露出两个雪白的尖尖的虎牙。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坐在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上。中年男子惊惶失措,举起双手,连忙扭过头去。舞女嘻嘻笑着,一手拉开男子的裤子拉链,一手掏男子的腰包,男子大喊“不不”,人群中一片嬉笑声……
舞女又走上台去,向全场观众送过飞吻后,一摇一摆地走向后台。我听见主持人—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子介绍说,她的名字叫阿莲。
在南方,阿莲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女子叫这样的名字。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和阿青相依为命。福州虽大,我们却如同生活在空旷浩瀚的沙漠中,经历家庭变故和感情打击的我们更加珍惜共同拥有的时光。就像在漫漫寒夜中一样,我们倚靠着互相取暖,互相安慰对方,等待着温暖和幸福的曙光染白东方的天际。
一个月后,当我去闽北一个小县城采访时,因为暗访脱衣舞,我遭到了黑社会的追杀,终于死里逃生。
那次采访时,在街边靠墙搭建的一顶帐篷下,我正在用一大碗拌粉干津津有味地填充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突然听到了从饭摊前路过的两个当地农民的对话,一个年轻的给年长的介绍说,一家宾馆的顶层现在正在上演脱衣舞,好看得不得了。职业的敏感迫使我放下饭碗,悄悄地尾随他们,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好线索。
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门口叉腿站立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染成了黄色,穿着裤脚很宽的牛仔裤,显得流里流气。几个一看模样就是当地农民的男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宾馆,一步两级台阶地向上攀越,嘴里遗憾地念叨着开演了开演了。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一直爬上楼顶。在四面由木板遮挡的简易房屋门口,只要交10元钱就可以进去。一名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女人在收钱。
走进木板房,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房间里拉亮了电灯,窗户全部用厚厚的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由木板搭就的简易舞台上,五名女子全身赤裸,在音乐声中,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双腿劈叉。她们的动作居然配合默契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台下静悄悄的,每个人都睁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忘记了说话,头随着她们在舞台上的移动忽而向左,忽而向右。
脱衣表演持续了几十分钟。
我穿过走廊,走进厕所,从墙壁上方的小窗口看到观众都下了楼梯,卖票的中年妇女和那几个充当看守的男子也不见了。我悄悄地溜出来,又走进了那间小木房里。用布帘隔开的后台,杂乱不堪,换好了衣服的女孩子或躺或坐,一个个表情木然。某个舞台上裹着轻纱的女子已经换上了牛仔裤,坐在最外边的木箱上,她双腿修长,异常漂亮,却眼含忧伤。我悄悄地说,我是记者,我能帮你吗?她疑惑地望着我,突然流下了眼泪。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急急擦干泪水,又恢复了刚才的呆滞表情。我看见她的脖子后有一块青色的伤痕。
我站起身,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踱着脚步。一个脸上有着伤疤的男子走进来,他蛮横地抓着我的衣服问,跑这里干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说,想认识你们的小姐,她们出台吗?那男子推了我一把说,出去出去。唾沫星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走下楼梯,看到每一层都有几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在把守。他们看着我,目露凶光。
走在小县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我心中一片怆然。各种叫卖声将这个正午炒成了一锅黏粥,手扶拖拉机冒着滚滚黑烟开来,人力三轮车摇摇晃晃远去,人们都在忙碌着,可是他们知道吗?就在他们身边的那幢楼里,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受着黑恶势力的控制……
然后,我找到在那个县的线人,他本来给我提供的是一家企业改制而被贱卖的事情。我说,救人要紧,我要救那些女孩子。他很不乐意,我说,我是记者,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情而袖手旁观,我会违背自己的做人准则和职业道德,我会一辈子感到良心谴责。
我决定去报警。
我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很危险很悲壮的事情,也许我会在这里被打被杀,黑社会做事从来不讲江湖规则,他们杀个人就像杀只鸡一样随便而轻率。我突然很想念阿青。
我拨通了阿青的电话,她很赞同我的想法,一再叮嘱我,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和她随时联系。我心中一阵温馨。对于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来说,她不能帮我什么,但是只要有她的牵挂,我就很幸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