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我读了好几页,而媚娘还在通话。她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呜咽,我扭头看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媚娘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拉动纸张的声音,传来她极度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她走出来后,我着急地问,怎么了?
她说,他受伤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在遥远的伊拉克,从事着伊拉克战后的重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依靠滚滚的石油曾经很富裕,高楼林立,然而,美国的炮弹将这个国家的经济打得千疮百孔,也将那些高楼大厦打得千疮百孔。他和好几个认识的人偷渡到了伊拉克,就是为了修复那些残破的大楼。
那天,我们在寺庙里上课,远在异国的他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重重地跌落地面,被摔断了一根肋骨,被送到了当地医院。
媚娘情绪很低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后,就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倚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我也走出去,想将她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在她这里,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我又独自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然而,满纸的黑字像蝌蚪一样四处游窜,我无法看下去。
我想赶快入睡。我闭上眼睛,可是头脑中翻江倒海,我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媚娘从阳台上回来了,她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背起挎包。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她走了出去。房门在我们中间重重地关上了,也重重地隔断了我们。从此,她在这边,我在另一边。我们的心再也无法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也再没有走在一起。
爱情原来还会这般痛苦。
十二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福州的东街口,那是福州最繁华的地方,一家家鳞次栉比的专卖店将这条街道装扮得美丽时尚。一对对热恋中的男女迎面而来,又携手走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曾经有过或者正在经历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像我这样,坠入黑暗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当初和我一样挽着恋人的手幸福地从这里走过的人,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还依然幸福如初?
从那次在酒店分手后,媚娘再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我很想很想见到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天,我觉得好像很漫长,漫长得我的心都已经长满了苔藓。
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她,就在东街口,就在我们经常手挽着手散步的那条街道上。那天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一抬头,居然就看到了对面人行道上的她。她站立在一棵街树下,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同身边那棵树木一样亭亭玉立。
我向她走去,可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心驶过,我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往两边望去,都是汹涌的望不到尽头的车流,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我紧紧地盯着她,害怕她会被人流淹没。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读过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个情节,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人流中,终于发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朋友,然而,他就是无法横穿马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朋友被巴黎街口那天狂欢的人群冲走,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留下终生悔恨。
我试着穿越马路,我找到两辆汽车之间的缝隙,向马路中央跑去。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里探出一个烫着满头卷花的头颅,那个长相非常恶俗的女人用当地的方言骂着我,丰满的脸涨得通红,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向她假扮着笑容说抱歉,心里也在恶狠狠地用北方方言回骂她。她听不见,我听不懂,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终于穿过了大街,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媚娘,我焦急四顾,多亏她身材高挑,我终于看到她正向一家女士休闲装专卖店的门口走去。我跑向她,将迎面而来的人撞得跌跌撞撞,又撞出了一串骂声。可我已经顾不上回骂了,我只惦记着媚娘。在那家专卖店的门口,我追上了她。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后,拍打着她的肩头。她回头看见了我,但脸上没有任何惊喜。我怅然若失。
然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在我们中间的桌面上静静地氤氲着淡淡的芳香,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而桌子两边的我们,长时间没有话说,显得尴尬而陌生。
我说,今天大街上好多的人。
她说,是的,好多的人。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已经过早衰老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心力疲惫,很喜欢怀想往事。有时候想着想着,心头就掠过一阵沧桑。而这些都是那些袖着双手蹲在墙角晒着太阳的老头喜欢做的事情。
我觉得我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下去我会毁灭的。
于是,在元旦来临的时候,报社放三天假,我选择了去平潭岛。
平潭是福州最南端的一座小岛,它就像一艘巨型的航空母舰漂浮在大海上,亚热带季风气候亘古未变地吹拂着它,让它四季阳光灿烂草木葱绿。
先坐汽车,后换乘轮船,一踏上那个传说中异常美丽异常神话的地方,我就放飞了沉重的心灵。平潭岛,它的风光与福州迥然不同,仿佛异域。小岛非常平坦,铺着一层柏油的马路四通八达,窄窄地通往那些被热带树木阔大的叶子所覆盖的村庄。村庄里用石头修建的房屋笨重而牢固,门前晾晒着渔网,有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从村道上跑过,光脚板将青石板铺成的村道踩踏出一片喧闹。平潭岛的树木都是歪歪扭扭的,它们统一地向着北方倾斜,那是经年累月的海风吹拂而成的。尽管已经是北方冬季中的元旦,但是岛上依然很热。强烈的光线照射在我的背脊上,让我的衬衣一片濡湿。
我行走着,向着大海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渴望与喜悦。传说中的大海波谲云诡,辽阔无垠,它浪漫而神秘,美丽而惊险。我行走着,焦渴的目光望着远方,那些童年和少年读过的关于大海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美人鱼、库克船长、野天鹅、海盗……我不知道我将见到的大海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象的,我不知道大海的上空是否真的就有野天鹅在盘旋,夜晚是否真的就能听到美妙的天籁一样的歌声。我行走着,看到路边休憩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渔民,他们的皮肤被强烈的紫外线烧烤得黑漆发亮,额头也被海风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着他们,我感到异常亲切。
湿热的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腥味。转过一片树林,大海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它平坦地从脚下一直铺到渺茫无际的天地尽头,风裹挟着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向脚下涌来,瓦蓝瓦蓝的、几乎透明的天空中,流浪着几朵洁白的云朵,还有几只海鸟展翅在翻飞。
这就是大海,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海,这就是我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大海,我轻轻地叫一声,跪倒在地上,突然就泪流满面。
我继续向大海走去。四野没有一个人,我脱光了衣服,让有些粗粝的浩荡海风吹着我,吹透了我的躯体和灵魂,吹飞了我的满头乱发,思绪幻化成了满天霞光。我脚踩着软绵绵的沙滩,我走入了海水中,海水轻抚着我的双脚,我的肚腹,我的胸脯。我的心,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从天边涌来的波涛在荡漾。
那一刻,我是透明的。
那天,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海岸边,一直站到了黄昏。我在静谧无人中,在辽阔无际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的无穷,自然的浩淼,天地的玄机。大海亘古不变,亿万年来冲刷着,激荡着,喧嚣着,而海边的人呢,一代又一代的人,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都去了哪里?人的个体生命和大海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大海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却会瞬间消逝。在我之前,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站在这里,站在海边,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思,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然而,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知道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北方的男子,也满怀心思地站在这里。而就在大海的彼岸,是否也有一个异国的男子,也和我一样怅惘。在大海面前,人的生命多么渺小,又多么短暂。我的心中满怀忧伤,突然间就悲天悯人,突然间就为个体的生命而悲叹。
来到大海边,我本来是想寻求解脱,没有想到会更加沉重。
我又想起了媚娘。
十三 此刻,在福州的媚娘,她在干什么?
起风了,风从遥远的大海那边,从渺茫的天边吹来,卷起层层海浪。海浪声铺天盖地,纷至沓来,像千面张鼓一齐擂响,像千军万马一齐呐喊,像千座山峰一齐崩塌。天空阴暗,看不到一颗星星,似乎一场大雨正要来到。夜愈深,海浪愈高。海水正在向我步步进逼,波浪拍打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又退回去,片刻后,积蓄力量的波浪更猛烈地拍打而来,像许多条皮鞭,竭力要把我卷入大海。我回头望去,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一星灯火。
我突然想,如果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会想媚娘吗?我还会爱媚娘吗?如果媚娘在我的身边,大海注定今夜要带走一个人,我会挺身而出,而把媚娘推上堤岸吗?我会的,我会的。我会想媚娘,我会爱媚娘,我会把媚娘推上提岸,而让死亡把我带走。
媚娘的生命比我更重要。
我泪流满面。
海风打在我流泪的脸上,有一种冰冷的疼痛。
我走上堤岸,从背包中掏出手机,连想也没有想就拨出了媚娘的电话。铃声缓慢地响起,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
我刚想挂断,那边传来了媚娘的声音,她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说,媚娘,我想你。
我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挂断电话,哽咽着,跪倒在夜晚的沙滩上。
风很硬很冷,呼啸的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
落雨了。雨珠很大很大。我在雨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走得失魂落魄,走得孤苦狼狈。我想,媚娘会打来电话的,她一定会的。
然而,没有。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大雨中,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口中全是沙子和雨水。我大声地喊着,哭着,叫着。在这个海风呼啸的夜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的声音和灵魂一同撕裂。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座破庙前,那是大海边特有的妈祖庙。在海边,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一座供奉妈祖的庙宇,保佑航海的人平安归来。据说,妈祖是保护渔民的海神。我再也走不动了,我浑身虚脱地躺倒在庙宇的台阶上。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没有来电显示。
在那座妈祖庙里,在呼啸的海风中,我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夜。
我回到福州,就此消沉下去。我不再给媚娘打电话,也不再和任何人来往,白天,我将自己关在房屋里,夜晚,我独自走进酒吧,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种辛辣的烈性白酒。一直喝到酒吧打烊,我才醉醺醺地回家。有一次,我醉得无法上楼梯,就在楼梯口睡了一夜。还有一次,我走着走着,就歪倒睡着了,天亮才发现,我居然睡在马路边。
那段时间里,和我合租着一套单元房的陈凯一直不知道我的行踪。当他知道媚娘离开我时,就一再安慰我说,你们其实开头就是错,结局还是错。我说,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陈凯说,接受吧,为了生活,任何残酷都要接受。
当我夜半酩酊大醉归来时,看到陈凯和他的女朋友一直在等着我。他们一言不发地扶我倒在床上,用热毛巾擦拭干净我的脸,然后带上门,默默退出。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上班了,报社可能会开除我。开除就开除吧,媚娘已经离开了我,我一切都无所谓了。
有天夜晚,我又来到那家酒吧,默默地喝酒。那种高浓度的白酒一入肚,就像火烧火燎一样,让我既痛苦又沉迷。酒吧的音响里突然播放着《但愿人长久》的熟悉旋律,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歌声像一条柔韧的长长的绸缎丝带,缠裹着我,将我拉回到了从前,拉回到了和媚娘在一起的痛苦而幸福的时光。我靠在墙角,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听着,任眼泪静静地漫上。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想起了这样的诗句。那首词好像是范仲淹写的。没有痛彻心扉的爱恋,没有刻骨铭心的愁绪,又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原来一代名相范仲淹也有过和我一样的爱情的苦痛和忧伤,那么,他又是如何排遣的呢?他是如何走出这片痛苦的漫漫无际的泥沼?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是报社打来的。说有一个随团赴西藏采访的名额,让我考虑考虑,如果没有意见,就定我去。
后来,我才知道了,我长时间不上班,夜夜去酒吧喝酒,报社已经知道了,他们也知道媚娘已经离开了我,分管采编的副总编便把这个去西藏的名额让给我,是想让我在异域的土地上寻求解脱。我心存感激。
在那片神秘而古老的高原上,我们一路放歌。远处云雾缭绕冰清玉洁的雪山,野花凄迷辽阔无边的草甸,缓缓流淌蜿蜒曲折的小河,奔驰而过卷起漫天尘土的马群,还有空中翻飞声声唳叫的苍鹰,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天高地阔,视野无穷,我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十四 沿着川藏公路,我们的大巴一直开到了拉萨,开到了举世闻名的八廓街。古老的石街,承载了太多的沧桑,石头铺就的街面已被多少代人的脚底磨得光滑锃亮,街道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游客,穿着色彩黯淡的长袍的本地人,还有身披大红袈裟目光安详的喇嘛……我坐在一块石头凿磨而成的石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任高原橘红色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肩头,我陶醉在这片异域的风情中。
然后,我就一个人在拉萨疯跑,每一条大街都让我向往,每一条小巷都充满神秘,我拿着相机漫无目的地拍摄着,和身边陌生的人肆无忌惮地交谈。我像一只好奇的大鸟,想飞遍拉萨的每一个角落。
沿着一条小巷,我走进了一座颓废的少有人迹的寺庙。寺庙的地面、围墙和屋顶上长满了荒草,荒草间栖息着枯黄色的麻雀和斑鸠。也许几十年、几百年来它们就一直居住在这里,我走到近处,它们才极不情愿地懒洋洋地飞起,落在旁边,咕咕叫着,好奇而不满地望着我。在这座寺庙里,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寺庙里没有一个人,佛像和香案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屋顶半边已经倒塌,另半边露着几个巨大的窟窿,透过窟窿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佛像旁的两根木柱油漆斑驳,上面隐约有镌刻的字迹,我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一副对联。一边已经模糊难辨,另一边刻着—你既无心我便休。
你既无心我便休,你既无心我便休……我一遍遍地念着,内心突然电闪雷鸣般大彻大悟。我何必要爱上媚娘呢,我何必要这样心中苦苦地想着她呢,我何必要自己坠落到黑暗的深渊中不愿自拔呢?你既无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