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我万念俱灰,我无法等到我的媚娘。那时,我不知道媚娘已经出家了,不知道她正隐居在福州边沿的正心寺,她已经铁定了心要在暮鼓晨钟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来完成她背叛丈夫和对丈夫死亡的赎罪。可是,她知道我对她深深的思念深深的牵挂吗?
曾经和我同寝室的陈凯是和我一同离开的,他去了长沙的某家报社上班。我们在离开福州的前一个夜晚,在报社楼下的草坪旁站立了许久许久,回想起在福州共同生活过的两年,感叹唏嘘。天亮时,我要乘上去武汉的飞机,他要乘上去长沙的飞机。在机场,我们手握着手,禁不住泪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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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夏天,在经历了一年的动荡后,《D报》宣布解散,我又一次面临失业。当时我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回到了福州。在感觉上,福州似乎就是我的故乡,是我灵魂的栖息地。
这个夏天,我终于见到了媚娘,终于见到了出家的媚娘,在福州北峰的那座寺庙里,她已经完成了对佛门的皈依,她不再留恋和我在一起的往事,她已心如枯水。她云游四方,像风一样。
也是在2005年夏天,我遇见了媚娘的小姑子阿青,开始了另一段旖旎而神伤的爱情。
为什么我的爱情注定要那么忧伤?
但是,我的每一次爱情都是真挚的,都倾注了我全部的感情。这两场爱情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感觉和热情,我的爱情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我遍体鳞伤,我的心裂成了片片碎叶。此后,不会再有谁让我动心,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来爱一个人,让我把她看得比我自己更重要。和媚娘一样,我枯死的心不会再泛起任何一丝细小的波澜,我只能选择独身。
五十二 而阿青离开我,是因为我告诉了她,关于我和媚娘的一切。
现在,我还在想着,如果那天夜晚我不告诉阿青我和媚娘的一切,也许阿青就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我;如果我撒谎对她说,我和媚娘只是普通的朋友,也许现在我们已经走进了张灯结彩的洞房。
然而,我准备选择她做我的妻子,选择她和我共度一生一世,不论以后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我们都要在一起,那么,我就不能对她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必须对她坦诚无遗,必须让她知道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过去。我对她不能有任何隐私,否则就是对她的不忠实。
我想起了那些不再是处女的可怜的女孩,在新婚之夜,面对着没有出现处女红的尴尬局面,她们该如何向自己的老公解释。她们就像我一样面临着两难抉择,如果说出自己曾经有过恋情,说出自己曾经有过性行为,那么老公能够理解吗?如果编造谎言,自己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
那些可怜的失身过的女孩和我一样,我们没有错,但我们却都要遭受命运的残酷打击。
在2005年的这个夏天,在阿青离开了我之后,我一遍遍地问自己,爱情需要谎言吗?我说出了我和媚娘的实情,但是我有错吗?我没有做错什么,但是爱情为什么却离我远去?
那个夜晚的情景我今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像一把锋利的刀,生生地割断了我和阿青的爱情。
此前的阿青那么小鸟依人清纯可爱,而此后的阿青变得暴戾无常让人恐惧。
那个夜晚和此前的好多个夜晚一样闷热难耐,没有一丝风从这座城市的上空吹过,大街两边榕树细碎的叶片一动不动,树下是肩搭毛巾摇着蒲扇的人,他们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从桑拿城里接回阿青,阿青一路唧唧呱呱地向我述说着她今天的见闻,又掏出纸巾替我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在没有人的拐角,攀上我汗涔涔的脖子,飞快地吻一下。
阿青撒娇地说,老公,爱我吗?
我说,当然爱你了,不爱你还能爱别人?
阿青撅着嘴巴说,哼哼,你敢爱别人,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我说,你属狗,你才是狗腿。我就把狗腿让给你了,没有人和你抢夺。
阿青用拳头轻轻地捶着我的肩膀说,老公,你坏死了。
那天夜晚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直都很开心,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今夜和我们度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美丽而神往。阿青还向我唱起了她新学的一首歌曲,那是这个夏天风靡大街小巷的《两只蝴蝶》,她张开双臂像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说她要带我穿过荆棘去看什么花什么水。
我说,你有暴力倾向和大女子主义,谁见过母蝴蝶带着公蝴蝶到处乱飞。
阿青说,呸,你一点也不懂浪漫。
我们说说笑笑地回到房间,洗完冷水澡后就一起躺在床上。
我们伸长四肢躺在床上,她头发湿漉漉地枕在我的手臂上。窗外月光皎洁树影婆娑,楼上的住户播放着一首外文歌曲,那异常柔美的旋律从我们打开的窗缝渗透进来,在房间里飘飘荡荡。那是一首男子独唱的歌曲,声音很有磁性,像风从空旷的原野上掠过,卷起漫天飞舞的枯叶;又像午夜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无人的山谷。我想,那个唱歌的男子一定脸部棱角分明,长着短短而坚硬的胡须。
阿青说,老公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我们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掠过树梢的微风。
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夜晚我们为什么会提起媚娘。我们就在那种微醺的飘摇状态中提起了媚娘。我们的意识都不再受意志的控制,似乎滑落嘴唇的每一句话都水到渠成。
阿青说,你怎么会认识媚娘?
我说了媚娘的孤苦,我说每一个留守女人都忍受着同样的孤独和痛苦。我说,媚娘曾经告诉我,她非常后悔让你的哥哥去伊拉克,那个战乱频仍危机四伏的国家。
阿青说,媚娘似乎很信任你,她对你比对我还要亲切。我好嫉妒啊。
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曾经深深地相爱过。
黑暗中,我看见阿青似乎笑了笑,她说,怎么可能啊?你该不是发高烧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非常喜欢阿青,这么单纯可爱的阿青,我要娶她做我的新娘,要让她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我不能对她隐瞒我的一切,我的过去。我说,我们真的曾经非常相爱。
然后,我就说起了我和媚娘的那些愁断肝肠的往事。我说起了我们手拉手走过八一七路,说起了北峰寺庙里的那群孩子,说起了我孤独伤感的平潭岛之旅……
阿青突然坐了起来,她尖厉地叫了一声,声音像利刃刺穿了浓浓的夜色,直到今天回想起那声尖叫我还感到惊惧。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在黑暗中发散着幽蓝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向床边挪去,长长的乱发沸沸扬扬,轻拂着她赤裸的肩膀。我伸出手拉着她,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狠狠地甩开我的手臂,大声叫喊着别碰我别碰我。
五十三 她光着脚踩踏在地板上,推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她站在阳台上,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我急忙跑过去,想把她拖回房间,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滚开你滚开。对面楼层的灯光打开了,有几颗好奇的脑袋向这边张望,而浑身赤裸的阿青不管不顾,依然面朝窗户站立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太愚蠢太愚蠢的错误,我为什么要把我和媚娘的故事告诉阿青。阿青是媚娘的小姑子。
我太愚蠢了,我后悔得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那晚,直到天亮,我们都没有再回到房间。阿青就那样一直站在阳台上,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一直在流着。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给我两次爱情?为什么把媚娘送给了我,又把阿青送给了我?为什么送给我的偏偏会是她们两个?
我的心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中,一直在下沉着。
我不知道该对阿青说什么,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失去工作的第一个月,我生活得随意而悠闲。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就穿着短袖长裤,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和脚下的皮鞋一样一尘不染。我就那样清清爽爽地走进酒吧,在侍者点头哈腰的躬迎中,找到一个隐秘的墙角,然后将全身陷进柔软的沙发中。侍者早已知道了我的嗜好,不用我招呼就会托来一瓶红酒和一包三五香烟。
我慢慢地品着这有点辛辣又有点青涩的红酒,那种像血液一样鲜艳的红酒将浪漫和妩媚酿制其中,每一口下肚,都会在心中溅起一片欣悦的火花。音乐声悠然响起,冗长而舒缓,像“谁持彩练当空舞”,我闭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20世纪前叶那个马车驶过的飘着枫叶的香榭丽舍大街,穿着曳地长裙的巴黎女郎站在艾菲尔铁塔下,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酒吧,在酒吧打烊的时候,在侍者的催促声中,我才从美丽的梦境中苏醒。走出酒吧的玻璃大门,走在午夜空旷的福州街头,我才知道了巴黎依旧像一朵美丽的花开放在一个叫做欧洲的遥远的地方,它也只开放在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中。
还在很早的时候,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就阅读了大量的法国小说,从司汤达到杜拉斯,从梅里美到缪塞,我知道那是一个充满了浪漫和爱情的国度。我对法国一往情深。
回到家中,我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任从窗外灌进的风轻轻地吹着因为经常轮滑和健身而肌肉凸起的身体。第二天,直到阳光将我吵醒,我才会睁开眼睛。
有一天,我想,每天长长的时间无法打发,不如去外地旅游。
我似乎连一分钟也没有犹豫就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出发了。我选择的地点是惠安,一个地处闽南的小县,那个独具风情的小县因为著名诗人舒婷的一首名叫《惠安女子》的诗歌而名声大噪。
徜徉在惠安小城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我像置身在异域他乡。迎面走来而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女子都让我惊叹不已。传说中美女是惠安的特产,而惠安女子又特别吃苦耐劳。她们包着花布头巾,只露出亮如寒星的双眼,每一双眼睛都水汪汪地晶莹含春,那头巾背后的张张脸庞也一定妩媚动人。她们上衣宽肥而短小,露出盈盈一握的纤细的腰身和圆圆的肚脐,下身是同样宽大的长裤,裤管像裙裾一样随着她们轻盈的步履而飘飘荡荡。那是惠安女子独特的装束,这种美丽的服饰已经绵延千年,并且还会绵延下去。
小城的外面就是大海,大海炽热的风掠过小城的上空,太阳热辣辣地照耀着,惠安小城像一枚风干了的柑橘,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我光着的臂膊上开始有了疼痛,像无数绣花针在扎噬,我突然明白了惠安女子为什么要世世代代做那样奇特的打扮,她们原来是为了抵挡强烈的紫外线和燥热的海风。
然而,惠安的街巷很少见到男子,四面都是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窈窕女子,她们开放在我举目所及的视野里,让我恍惚中来到了《镜花缘》描写的那个让人无限神往的女儿国中。
我信步踱进街边的一间小店里,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长期肆虐的海风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岁月的印痕,她依旧像少女一样肤如凝脂艳若桃花,她为我端来了一碗拌粉干,那是此地的特色小吃。她细细的腰身随着步履美妙地扭动着,那一抹雪白的肚腹像霞光一样生动炫目,而包裹在黑色长裤中的肥大臀部却又山峰一样隆起,宽大的衣衫也无法掩盖她凸凹有致的身材。
我说,怎么大街上都是女人,男人都去了哪里?
她边利索地收拾着杯盏碗碟,边对我说,男人都出国了。
我惊讶地问道,怎么惠安的男人也喜欢出国,都是出国打工?
她说,我们这里很贫穷,世代都有出国打工的传统。
我说,你的老公呢?他也出去了?
她笑了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是啊。已经出国十年了。
我一阵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留守女人都有一部孤独守望的难念的经,都有一部心酸史。
然而,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忧伤,她白皙的脸庞平静如水。她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打火做饭,动作娴熟而匆忙。也许她已经习惯了,也许她已经麻木了。
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她背着书包,穿着天蓝色的校服。她一进来就大声叫嚷着饿坏了饿坏了,放下书包就去抓放在盘子里的面团吃。
她怜爱地看着小女孩,对我说,那是她的女儿。她又开始给女儿准备午饭。
小女孩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后,就去找隔壁的同学写作业了。小店里再没有了顾客,一片宁静。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油漆斑驳的桌面上。午后的大街也一片静谧,仅有的几个行人步履匆匆。
她搬了一条凳子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她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笑着说,你看我像吗?
她摇摇头说,不像,你应该是北方人,这么粗壮高大。
我问,这个店平时就是你一个人照看?那也很忙的啊。
她说,我要照看店,还要照看地里的庄稼,还有两个老人,一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我暗暗惊叹,想不到这么一个柔软的女子,居然撑持起了一个祖孙三代的家庭。这种家庭重担是一个男人也无法承担的。
我问,老公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联系了。
我大吃一惊。沉默了许久,我说,那你怎么办,你也得为自己考虑啊。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她说,我还能怎么办,把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把孩子养大成人,我也就老了。
我不知道她的老公在遥远的异国为什么和她失去了联系,也许他另有新欢,也许他已经死亡。然而,有谁知道在这座小城里,生活着这么一个留守女人,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支撑着沉重的生活。我黯然神伤。
她说,在我们这里,有的男人出国回来了,有的没有回来。大家都像我这样生活着,我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
后记 惠安女子原来都这么贤惠这么辛劳。命运对她们太不公平了。我突然想起了舒婷那首写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诗歌《惠安女子》: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样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