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留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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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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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台风从福州北上,到达闽北后威力剧增,每次都会给闽北带来深重灾难。闽北多山,台风引发山洪暴发和泥石流,一座座房屋被冲毁,一座座桥梁被毁灭,几十万上百万人被迫搬迁。 

  2005年夏天,第一场台风来临时,我去闽北的光泽县采访。据说,这个县名和民族英雄戚继光有关,戚继光曾经在这里屡次击败了漂洋过海登陆侵犯的倭寇,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尊严。每次台风来袭时,地处崇山峻岭中的光泽都难以幸免。 

  我去光泽的时候,没有告诉阿青,原想着夜晚就会回来,然而,夜晚山洪冲垮了公路,我只能滞留在光泽。想打电话告诉阿青,可是通信光缆已经被洪水冲断,地处大山之中的光泽成了一座孤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外界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洪水已经冲塌了无数的房屋,已经冲断了电线杆和手机信号发射塔,夜晚的光泽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我在一户农民家中,那家有三口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我们紧紧地关上门窗,听着天地间呼啸的风声雨声,那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昏时分,听到院墙被洪水冲塌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敢打开房门去看,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兆,接着,洪水从门缝里,从窗缝里淹进房屋,我们赶紧一起站在房屋正中的桌子上,相互搀扶着。洪水沿着墙壁一寸寸地升高,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和衣服纸张,水面淹没了我们的脚跟,接着是脚脖子,再接着是膝盖,那种冰冷的感觉刺激得人全身颤抖,然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小女孩吓哭了,水已经淹没到她的胸脯。我顺手操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凳,放在桌子上,抱着小女孩站上去。小女孩浑身颤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然而,洪水还在一寸寸上涨,风雨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喊声,一个女人的尖叫像锋利的刀片划破了愈来愈浓的暮色,让人毛骨悚然,接着是房屋倒塌声,女人的尖叫也戛然而止。 

  四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洪水已经淹到了我们的胸脯,这样等下去只能是死亡。那家的男主人一只脚踩着桌子上的凳子,将小女孩抱下来交到我的手中。然后,他登上了凳子,用拳头砸开了屋顶上的瓦片,瓦块和泥巴纷纷落在我的头顶和脖子上。一道不规则的亮光照射进房屋,雨珠纷纷扬扬争先恐后地砸进来,裹挟着风声。 

  然后,他攀着房梁登上了房顶,伸出手来,我把小女孩举起来,他拉了上去,接着,我又扶着女主人站在凳子上。女主人爬上去了后,我也登上了房顶。 

  我们站在房顶上,放眼望去,看到几乎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有人或站或坐,就连树枝上也爬满了人。洪水从房屋与房屋间急奔而过,水面上飘着衣服、被子和死猪。脚边传来吱吱的叫声,我低头一看,洪水已经淹没了房梁,一只只老鼠沿着房梁也相继爬上屋顶,而在屋顶的翘檐上,居然盘踞着两条蛇,那两条蛇比我们还先到屋顶。惊惶失措的老鼠在翘檐边窜来窜去,两条蛇视而不见。在生死关头,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也遭到了篡改。 

  上游飘来了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趴伏着一个精瘦的老人,他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条条缕缕,勉强遮盖着苍白瘦弱的身体。接着又飘来了一口水缸,水缸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转,上面伸出一个女孩的头,她大声哭泣着。但是,没有人能够救助她,站在屋顶和树梢上的人都无法接近水缸,也许这些人的命运还不如她。然后,是两个在洪水中奋力游泳的男子,他们游到了一棵大树旁,站在树梢上的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上来。他们只穿着短短的裤头。 

  夜色愈来愈浓,四周一片漆黑,但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能想出自救方法,死亡在一步步地逼近,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突然很想很想阿青,阿青不知道我已经面临死亡绝境。我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是手机信号塔昨天就已经被洪水冲倒,手机无法使用。 

  洪水还在上涨,淹没了屋顶,黑暗中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哭喊,人在绝望时的恐惧是会传染的,那声哭喊过后是一片哭声,凄凉而又无奈。 

  突然,下游传来了突突突的引擎声,随后几道亮光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黑暗。接着,传来喇叭的喊话声,有人没有?房顶上树梢上的人一起喊起来。引擎声渐渐迫近,借助它们互相交错的亮光,我才看清了是几艘冲锋舟,上面是穿着黄色马甲的武警战士,他们把身处绝境的我们一个个接上冲锋舟,驶离了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三十九  5 

  然后,又是好多天没有京榕的消息。 

  我一直牵挂着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那样一个身负巨额债务、丈夫又远在国外的孤苦无依的女孩子,生活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谁能替她分担忧伤。 

  我去她租住的那家民房寻找,房门上铁锁高悬。我向老依姆打听,然而老依姆一口纯正标准的福州话让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无奈,我只能在她家等候京榕归来,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摆摊卖小玩具。 

  黄昏时分,那两名拾荒女回来了,脸上挂着汗珠,身上也散发出浓浓的汗味。她们说,京榕已经搬走好多天了,具体去了哪里她们也不知道。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京榕的任何物品。 

  我独自从那间民房走出,走在夜晚清冷的大街上,突然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失意。看着身边忙忙碌碌夜归的人影,我不知道那个异常善良和纯洁的京榕,现在行走在福州哪条街巷,她此刻是饱着肚子还是饥肠辘辘,福州的冬天即将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她是否买了棉衣。 

  回到家中,我打通了阿青的电话,向她询问京榕的下落。阿青说,京榕半个月前去了闽侯的一个叫做吴厝的村庄,她在那里做生意。 

  奇怪,她在村庄做什么生意? 

  阿青说,京榕还找过她一次,京榕带来了许多上面印着英文字母的化妆品,让她购买。京榕说,她现在做大生意了,每天都很忙。他们许多人居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大家亲如兄弟姐妹。 

  我愈发奇怪,这样一个毫无社会经验毫无资金的女孩子,会做什么大生意?人们常说,生意场上,同行是冤家。而什么生意又能让他们亲如兄弟姐妹? 

  我决定去闽侯的那个名叫吴厝的村庄。 

  第二天早晨,我乘着汽车来到了闽侯,闽侯是福州郊区的一个县。在县城,几经打听,我又和好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乘上了一辆三轮“蹦蹦车”,车上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肤色黝黑,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下巴有一颗黑痣,痣上长着一撮黑毛。看不出他的身份。 

  “蹦蹦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在一座村庄前停下。车上的人全都下来了,一个农民说,这个有上百户人家的村庄就叫吴厝。 

  一撮毛昂首挺胸当先走进村庄,我和那几个农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们说,他们都是本村人,前些天,村庄来了几百名外地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他们分住在各家各户,每天都在村中间的祠堂里上课。 

  村口有一户人家院门大开,我径直走进去。两个男青年正在水龙头前洗刷,看见我立刻笔直站立,呱呱呱呱拍响巴掌,口中一齐喊道,欢迎新同学,欢迎新同学。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极度好笑,看着他们像小丑一样滑稽而又热情的表演,我只得点点头。突然,院子两边的房门打开,男男女女涌出了十几个人,他们整整齐齐地站立两排,一起拍响巴掌,一起齐声叫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看着他们,我想起了那些庆祝节日或者迎接上级领导检查的少年儿童,不同的是,这些早已走过了天真烂漫年代的人手中没有小红花,声音也没有那样清脆悦耳。 

  我只得从他们站立的夹道中走进去,走进了一间低矮黑暗的房间里。房间里空无一物,地面上散乱地铺着草席纸板和破旧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脚臭汗臭和说不出来的难闻气味。几个男子跟进来了,他们一一和我郑重其事地握手,表情矜持,那种场景就像电视上放映的国家元首们“跨世纪的相见”。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欢迎加入我们团队。他们说。 

  直到现在,我还如坠云雾中,我还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只能微笑着,很有礼貌地点着头。 

  加入我们团队,是您的正确选择。一个额头上有着两道深深皱纹的中年人像背诵课文一样对我说。 

  突然,村道上不知谁在喊,上课了,上课了。他们就一起乱纷纷地涌出房门,我跟在他们的身后。 

  我们一起来到了祠堂里,狭小的祠堂里已经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最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是一尊金刚佛像。金刚怒目圆睁,看起来异常威猛。我站在角落,不知道他们要上的是什么课。 

  祠堂的后门打开了,走进了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子。闹嚷嚷的祠堂里突然鸦雀无声,人们一齐抬起头来满怀崇敬地望着他,像向日葵望着哺育万物生长的红太阳。我看到,这轮红太阳竟然就是刚才和我一起搭乘三轮“蹦蹦车”的一撮毛。 

  一撮毛站立在桌子后的台阶上,站立成一座雕像。他满含哲理地说,世界上有无穷的财富,我们就是创造财富的人。今天我们一无所有,明天我们就是百万富翁。 

  台下数百人一齐喊道,我们会发财,我们会富裕,我们会成百万富翁。 

  一撮毛显然很满意,他微微笑着,举起双手,喊道,我们的事业是伟大的,我们会让万人羡慕。 

  台下的人又整齐地喊道,我们的事业是伟大的,我们会让万人羡慕。 

  我看着他们滑稽的表演,感觉实在好笑,然而他们却都满脸虔诚恭敬,似乎在出征前接受着一件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他们个个站直腰身,双手紧贴裤管,努力地挺起胸膛,脸上肃穆得都能刮出一层铁锈。 

  一撮毛开始现身说法了,他用非常自负的音调说,请诸位相信我们伟大的事业吧。我从事我们的事业仅仅两年,但是我已经有了巨大的收获。两年前,我是一名小工人,面临下岗,身无分文;两年后,我身价千万,在福州购买了两座别墅,还拥有两辆豪华轿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我每年还要出国考察旅游两次。而刚才,就是我的私人司机开着我的宝马轿车把我送到了村口,我来给大家上课。 

  台下人群一片啧啧称羡声。 

  去你妈的,我在心中狠狠地骂道,你小子是和我一起乘着四面透风的三轮“蹦蹦车”来的,三轮一路颠簸得你小子骨头都差点散架,你他妈的有什么宝马。 

  一撮毛依旧在台上自吹自擂唾沫飞溅,愚蠢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忘形,在吹牛的间歇,还不忘举起手臂喊几声口号,台下这些无知的人也举起手臂齐声叫喊。 

  发财,发财,我们会发财,我们的事业战无不胜。他们喊着。 

  一撮毛是虚伪的,台下的人是真诚的。我突然替这些人深深悲哀。他们是一撮毛的工具,可悲的是,他们还乐意做这样的工具。 

  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愚昧。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京榕的身影,可是,密密实实的人头阻挡了我的视线,京榕一定在这里,就在这座祠堂里,她也在愚昧地高呼口号,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祠堂的角落,我看着一撮毛以假乱真的表演,看着这些几近疯狂和盲从的人,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传销,国家屡禁不止的传销,它像吸血鬼一样,将每一个上当的人吸纳进来,慢慢地榨干,然后再让你去蒙骗另外不明真相的人。 

  传销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异常猖獗,国家曾经明令取消。我以为它已经绝迹了,没有想到,在这里又借尸还魂死灰复燃。 


四十  大约两个小时后,沸沸扬扬的“老鼠会”才结束,一撮毛当先走出,穿过人群闪开的夹道。他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像一只洋洋得意的大公鸡。他走出祠堂,走过村道,摇晃着华而不实的背影,走向村外,准备乘上他那辆并不存在的虚拟的宝马轿车。 

  在整个“老鼠会”中,只有一撮毛才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他们所从事的是狗屁伟大事业,他只是想把这些本来就很贫穷很可怜的人的口袋掏空。而那些深受蒙蔽的人,才穿的是皇帝的新装。 

  人群涌出祠堂,散乱地走向各家各户,我站在村道上急切四顾,然而,视线里没有京榕的身影。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是她肯定就在这座村子里,因为听他们说,今天是他们一周一次的“洗脑会”,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我在村道上徘徊,眼光逡巡着每一扇打开的院门,每家院子里都很嘈杂,有的人提着塑料袋准备出门,塑料袋子里装着丁零当啷胡乱作响的劣质化妆品;有的人围在一起,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好像在开学术讨论会一样。在一棵香蕉树下,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旧的牛仔裤,红色夹克衫,那正是京榕。 

  我静悄悄地走到京榕面前,京榕抬头看见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长时间不见,她又黑又瘦,眉宇间凝结着愁苦,身体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说,离开这里吧,你们这是传销,传销是违法的。 

  京榕说,怎么会呀?我们在一起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我们在做自己的事业。 

  我说,这叫什么事业啊!那个讲课的是个骗子,你们传销的这些化妆品都是伪劣三无产品,这是在坑害消费者。 

  京榕说,怎么会呀?我们老师上个礼拜还被邀请去欧洲讲学了,他把他的照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京榕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她把它精心珍藏着。照片上的一撮毛站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仰着一张蠢笨无知的脸傻笑着。我一看就知道那张照片是合成的,一撮毛和铁塔不成比例,铁塔很小,而一撮毛却突兀,而且还是上半身。 

  我说,这是电脑合成的,我一天可以做一百张,我的背景可以放在月球上,还可以放在史前社会…… 

  我正和京榕在争辩着,突然围上来了几名男子,他们推着我,质问我想干什么,是不是来破坏他们伟大的事业,是不是想来“反水”。接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将我围在中间,推搡着,一个个怒容满面义愤填膺,我看见京榕想挤进来,可是徒劳无益。我看见她张开嘴巴,但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被淹没在汹涌的愤怒的潮水中。接着,我看见一撮毛也出现在外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溜回来了,也许刚才他是去村外观察风向。 

  我知道今天难以逃脱,被这些狂热而愚昧的人包围,我免不了一顿毒打。我掏出手机,拨打了110,一遍又一遍,但是110一遍又一遍占线。我没有办法,只好虚张声势地自说自话,我故意放大声音让他们听见。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你们要派一个防暴队过来,两百多人,整整五卡车。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多人。什么?马上过来,好,好,你们马上过来。 

  我的声音压倒了他们的喧哗,他们很多人听到了我的话语,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我暂时解除了危机。一撮毛走上前来,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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