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还是贴一个吧,这样我心里面会好受些。” 她听我这么说,就剪了一块纱布,叠成豆腐干的样子,用胶布贴在我的额头
上,并且说:“这样子走出去,谁都知道你工伤了。”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进工厂那会儿,有一个古怪的想法,希望自己以工伤的面貌出现在厂里,
先是把下巴蹭破了,后来把脑袋砸出个大包,都贴上了纱布在厂里晃悠。我这么 做,第一觉得自己很酷,第二是希望能得到干部们的重视,因为我不会修水泵, 也搬不动六十公斤的原料桶,那就只能以工伤来表示自己是个合格的工人了。说 不定他们会为此送我到化丁职大去呢?
后来我发现这个希望落了空,希望本不称之为希望,想的人多了,就说是希 望。我见到那些被机器切掉手指的人,被硫酸喷到脸上的人。我终于知道,头上 的纱布只会引来嘲笑,而不会带来任何希望。当然,酷是很酷的,可以说我的目 的至少达成了一半。我妈一看我的脑袋,眼泪就掉下来了,为此我甚至都舍不得 把纱布摘下来,直到它变成一块又脏又油的东西,使我的那个大包变成了一块皮 肤湿疹,才不得不回到原来的造型。
我从白蓝那里出来之后,先是在水龙头上漱了一下口,把嘴里的酸味冲掉一 些,然后回到钳工班,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水泵,很想把它砸烂了。老牛逼很高兴 地告诉我,那个水泵本来出故障了,因为我的头砸了它一下,它居然又重新转了 起来,所以它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工作下去。我要真想砸水泵,就随便挑一个 废品砸了吧,反正水泵和水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
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 作为老牛逼的学徒,我天生赢得了姿色阿姨们的好感。我把头给砸开以后,
老牛逼带着我到各个泵房去展览,指着我额头上的纱布,对阿姨们说:“瞧,真 的砸开了,差点死在甲醛车间。”他还说我是神头,水泵居然被我的脑袋砸好了, 干了四十年的钳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姨们很心疼地把我叫过去,我担心她们 会充满母性地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这要是传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样,成了个 臭不要脸的东西。还好,阿姨们只是把我的纱布揭开,看到一个大包,就赞叹地 说:紫色的呶。然后她们就给我抹策油,说菜油是治头上的包的,擦完之后,那 地方就变成了香喷喷油腻腻的一块,我去厕所尿尿,苍蝇绕头不去。我也搞不清 她们哪来的菜油。过了几天,我头上的包渐渐小了,她们还是把纱布揭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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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不紫了,再擦点菜油吧。
我曾经问老牛逼,为什么看守泵房的阿姨都很漂亮。老牛逼说,泵房是高级 工种,不用干体力活,每天按了红钮按绿钮,轻轻松松上班,开开心心下班。这 种工作不可能由老虎来做,老虎只能去车间做操作工。泵房永远是为那些美色已 逝、风韵残存的中年女工准备的。
我年轻的时候看见泵房里的姿色阿姨,总是很警惕。那时候我不能意识到这 是一种心理障碍。老牛逼说我中年以后会和他一样,在一群泵房阿姨之中穿行, 对一个钳工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我不喜欢这样,也许是我贱,我更喜欢科 室里的小姑娘,喜欢白蓝这样的,干净一点,说话很有分量,眼神也很清澈。
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心理分析师。我问她,为什么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去 往泵房。我离开 T 厂已经很多年,我再也不想念那些科室小姑娘,但我他妈的还 是会梦见自己拎着个扳手,孤独地、沉默地、迤逦地走向泵房。那些姿色阿姨在 等我,修好水泵,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瓜子给我吃。心理分析师问我,泵房是什么 样子的。我说,阴暗,潮湿,在生产区最难以找到的地方。后来她说,泵房象征 着女人的阴部,我做的梦其实是一个淫梦,我去修水泵其实就是向往着去满足她 们的性欲。妈的,难道这就是答案吗?
那时候白蓝还告诉我,不要觉得在泵房工作很轻松,在那种潮湿阴冷的地方, 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炎。这种病在年轻时候感觉不到,等老了以后,坐在家里,就 会发现自己的膝盖成了天气预报。我确实见过冬天的泵房,每天只有两小时的日 照,在寒冷的角落里,地面上全是白花花的薄冰,姿色阿姨们蜷缩在屋子里瑟瑟 发抖。由于生产区禁火,她们只能抱着一个热水袋取暖。这就是所谓的闲职,并 不像我认为的那么轻松。她们就像一些过期食品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并且享受 着那一份微薄的自由。
我得罪了倒 B 以后,他经常到钳 T 班来探望我。那时候我已经通过了钳_T 四级考试,名义上还是学徒,但身份已经成为正式工。那阵子,我对锉铁块产生 了强烈的兴趣,这个活不用动脑子,把大小不一的铁块用锉刀锉成麻将牌,然后 就大功告成。这种成品没有任何用途,纯粹是我锉着玩的,浪费国家财产,也浪 费我的卡路里。但有一点。它锻炼我的耐心。
倒 B 跑到钳工班来,看见周围没人,就会站在我身后,长久地看我锉铁块。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能忍受别人站在我身后看我做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 就把锉刀往工作台上哐哨一扔。我问倒 B:“觉得我好看?”
“不要学你师傅的流氓样。”倒 B 很严肃地说。 我说:“觉得他流氓,你就把他抓进去啊。”
每逢这个时候倒 B 就哑口无言。作为一个安全科的干部,他有很大的权力, 可以抓住任何一个违反安全制度的工人,扣别人的奖金。但钳工班是全厂出名的 硬骨头班,一个绰号叫倒 B 的人,他怎么可能对钳工班有所作为呢?我们可以在 车棚里把他的自行车轮子卸下来,可以在厂门口等着,在他脑袋上敲一棍子,可 以揪住他把他扔到厕所里,我们只要不杀了他,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倒 B 一直对我说,路小路,你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我就问他,落到手里 又当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他看我看厌了,就转到魏懿歆身边去。 魏懿歆是大专生,还在下放期(车间实习期间),看见任何干部都像是看见了黑社 会,只能点头说刘刘刘干事(倒 B 姓刘)。倒 B 很满足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说,小 魏,出污泥而不染,很好。我就对倒 B 说:“你这个逼一直都说八个字的成语, 今天怎么改说六个字的了?”魏懿歆就吓得脸色发白说,刘刘刘干事,路路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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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不不不关我我我的事。这时倒 B 就拍拍他的肩膀,踱着方步离开了钳工班。
事后,魏懿歆会说,路路小路你你不要把我推推推火坑里。我就嘲笑地说,你你 你他妈的现在还不在火火火坑里吗?
有一次下班前,倒 B 又踱到了钳工班,那天所有的工人都在。钳工班有个习 惯,下班之前无事可干,大家会把自行车推进来,在铁皮房子里一溜摆开,擦车。 其中以我师傅老牛逼擦车最是痴迷,他那辆 28 寸的凤凰车,永远都是擦得锃亮, 显示出了一个钳工的骄傲。老牛逼擦车时候斜着头,双眼眯着,好像是在给自行 车做马杀鸡。擦完车子以后,他会端起茶缸,叼一根烟,用一种略带疲倦的眼神 看着自行车,好像是性高潮之后的松弛和满足。
那次我们擦到一半的时候,倒 B 闯了进来。他先是吼了一声:“谁让你们上 班时候擦车的?”后来发现没人理他,只有歪卵师傅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
在看他,歪卵师傅因为是个歪头,所以你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看你,而 且这个人经常走神,你要让他注意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去玩弄他的歪头。倒 B 很生 气,他生气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我,而是魏懿歆。他说:“魏懿歆,站起来!”魏懿 歆可怜巴巴地站起来说:“刘刘刘干事,我错错错了。”后面有工人大声说:“歪 卵,管管你老婆。”
歪卵师傅莫名其妙地问:“谁是我老婆啊?” 后面的人说:“歪卵的老婆当然是倒 B,歪卵戳倒 B 嘛。”歪卵师傅听了这话,
破口大骂。倒 B 更是大怒,问:“谁敢骂我绰号?”没有人理他,周围是发疯一 样的笑声。
倒 B 在一排自行车中找到了德卵,钳工班班长,那个不会说话的红脸大汉。
倒 B 揪着德卵说,要把厂长叫来,整顿班组纪律,尤其是小学徒。德卵涨红了脸, 说:“小刘,算了嘛,不要搞大嘛。”倒 B 说:“不行,上班擦车,严重违反纪律。” 德卵无可奈何,只能招呼我们把自行车都收起来。我不得不说,钳工班虽然是个 硬骨头班,但班长德卵实在是个脓包,让一个脓包来管理一群滚刀肉,可以说明 智,也可以说白痴。
后来我们都收住了笑声,把自行车推到一边。铁皮房子中间只剩下老牛逼一 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叼着香烟,端详着自行车,他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擦 好了。再晾一晾。”
倒 B 说:“老牛逼,你怎么回事?” 老牛逼说:“我擦车水平怎么样?” 倒 B 说:“不要油腔滑调。”
老牛逼说:“把你老婆叫来,我保证擦得跟这辆车一样干净。” 狂笑,我们狂笑,简直笑疯了。倒 B 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干部,是个知识分子,
他对老牛逼说:“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但这微弱的声音被我们的狂笑盖过。 老牛逼是个天才,他把知识分子倒 B 彻底击败,他让知识分子倒 B 沦落到与钳工 对骂脏话的地步,而他本人却巧妙地避免了市井而无聊的谩骂。
后来德卵出来打圆场,他让倒 B 回科室里去。倒 B 走了以后,德卵本来想说 点什么,结果下班铃声响了,大家跳上自行车一溜烟都消失了。那是钳工班快乐 的下午,我们打败了安全科的倒 B,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干部,连中层都轮不上, 但钳工们还是感到了荣誉和自尊。钳工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工种,P0wer!我跟 着他们一起乐昏了头,根本没想到倒 B 会跑到劳资科去告我的刁状。
九二年的初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暗恋过小噘嘴,其实也不是暗恋, 而是有点喜欢。她很瘦,有一个尖尖的鼻子,有一张天生噘着的嘴,我在食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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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那根红肠一样的辫子,在脑袋后面晃啊晃的。我仗着自
己曾经跟她说过几句话,走过的时候,就用眼睛扫她,但她根本不看我,好像我 是空气。像我这样的小伙子用眼风扫一个姑娘,她要是没知觉,那只有两种解释, 第一,她假装没知觉;第二,她是白痴。
后来倒 B 去劳资科告状,他不说自己在钳工班被老牛逼羞辱,说了也没用, 全厂被老牛逼羞辱过的人数不胜数。倒 B 说的是,路小路对他扬着锉刀,非常凶 恶。劳资科认为,一个学徒这么凶恶是非常危险的,厂里可以有一个老牛逼,但 不能让老牛逼这样的人有繁殖的机会。这事情落到了小噘嘴手里,她把我叫去, 让我站在那个炮楼一样的窗口,没头没脸地训我。
小噘嘴具体训了些什么,我全都记不起来了,不是我现在记不起来,而是当 时就忘记了。我只记得她问,为什么对刘干事扬刀子。我说,我没刀子啊。小噘 嘴说,人家都说你扬着锉刀了。我心想,你这个科室女青年,肯定连锉刀都没见 过,那玩意也能算刀啊?但我没法对她解释清楚,的确,锉刀也是刀,下次我记 得对倒 B 扬我的拖鞋,那玩意抽在脸上比锉刀更疼,而且不算凶器,而且很臭。 我那时候喜欢小噘嘴,后来我就不喜欢她了。训几句也没什么,我不会因为 一个姑娘训我而记恨她,但她吓唬我,说要把我送去劳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阿 三,厂里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劳教,这很吓人,连我堂哥都害怕劳教。劳教和劳改 不一样,劳改是判刑,判二十年还有放出来重新做人的机会,劳教就不同了,关 进去也不算判刑,但就是不放你出来,你搞不清楚自己还要在里面呆多久,希望 和绝望掺合在一起,人会发疯。我不可能喜欢一个要送我去劳教的姑娘,哪怕只 是嘴上说说而已。假如她说要枪毙我,那还可以当作是调情,但劳教不是调情, 劳教没有一点浪漫气息,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用劳教来威胁我,这起码说明
两点:第一,她知道该怎么整我;第二,她确实也可以整我。 那天训我的时候,旁边办公桌后面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一声不
吭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搞不清他是谁,后来有个干部进来打招呼, 叫他“胡科长”,我才知道,他就是劳资科的科长胡得力。很多人都说起过他, 厂里有一句谚语:“上有胡得力,下有老牛逼。”意思就是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惹。 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打电子游戏,干掉了倒 B 和小噘嘴这样的小妖怪,后面终 于跳出来一个大 Boss,但我已经没血了,随时都可能 GameOver。
关于我师傅老牛逼,还有一点赘述。 他有一个女儿,叫阿英,三十多岁一直没结婚。这个老姑娘长得很奇怪,粗
脖子,窄脸蛋,乍看以为是个甲亢患者。说起来是我的师姐,不过我和她不怎么 熟,照老牛逼的审美标准,他的女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虎。
阿英也在化工厂上班,工种不错,管污水处理的。几个游泳池一样大的污水 池子,每天把药粉药水撒到污水里,使其中的有毒成份分解掉,然后就把污水放 到河里去。这个工作很轻松,也没人来查她的工作质量,她要高兴了就把污水直 接放到河里去,反正我们厂边上那条河,已经臭得连蚊子都找不到一个了。
我师傅老牛逼有一辆 28 英寸凤凰自行车,后来社会上开始流行助动车,最 早最土的那一种,就是在 28 英寸自行车后轮装个发动机,自行车立刻跑出摩托 车的速度。这种车子非常危险,跑得太快,轮子会飞出去,像我曾经在白蓝面前 摔过的一样,但肯定不只是把下巴摔破,搞不好会把整个下颚摔飞掉。老牛逼是 全厂头号钳工,技术出众,他率先把自己的自行车改装成助动车,非常威风。该 车冒着黑烟,发出轰炸机一样的怪叫,老牛逼就成了个暴走族,在一片黑烟之中 呼啸而去。我师姐阿英起初是骑自行车上班的,后来她觉得老牛逼这辆车太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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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具有明星效应,非常适合她这个老姑娘出去招摇,她就让老牛逼载着她上下
班。那时候我们经常看见老牛逼在街道上飙车,六十岁的人了,开起车来大呼小 叫,后面还驮着个女的,看起来很风流其实是他女儿。他还特地戴一副墨镜,斜 背一个人造革的书包,搞得自己活像是公路电影里的小混混。那辆车我也开过, 速度太快,而且坐垫位置极高,本身又只是靠钢丝和三角架撑着的(根本就是自 行车),我在厂里骑了半圈,就觉得心脏受不了,连刹车都不敢捏,怕自己以抛 物线的姿态飞出去。
厂门口那座桥,每天早上会成为菜市场,郊区的菜农挑着蔬菜到这里来摆摊, 挤得满满登登的。只要听见那辆车的尖啸,所有的菜农都会挑起担子撒腿狂奔, 并且高喊:“不好啦土匪车子又来啦!”当然,那车也不是每次都能造成混乱,开 了没多久,发动机出了故障,此后经常坏掉,于是你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