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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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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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表面 上变得驯顺,却又不断制造麻烦,汉武帝怎么能够容忍?便派将军李广利带领大 队骑兵征讨匈奴。这时又站出来一位叫李陵的将军,历史名将李广的孙子,他声 言只需五千步兵就能战胜匈奴,获得了汉武帝的准许。李陵出战后一次次以少胜 多,战果累累,但最后遇到包围,寡不敌众,无奈投降。
  汉武帝召集官员讨论此事,大家都落井下石,责斥李陵。问及司马迁时,他 认为李陵已经以远超自己兵力的战功,击败了敌人,只是身陷绝境才作出此番选 择。凭着他历来的人品操守,相信很快就会回来报效汉廷。
  汉武帝一听就愤怒,认为司马迁不仅为叛将辩护,而且还间接地影射了李广 利的主力部队不得力,因此下令处死司马迁。
  为什么不能影射李广利的主力部队?因为李广利的妹妹是汉武帝最宠爱的李 夫人。李夫人英年早逝,临终前托汉武帝好生照顾哥哥。汉武帝出于对李夫人的 思念,也就以极度的敏感保护着李广利。这一切,都是司马迁在回答汉武帝回话 时想不到的。
  说是处死,但没有立即执行。当时的法律有规定,死刑也还有救,第一种办 法是以五十万钱赎身,第二种办法是以“腐刑”代替死刑。
  司马迁家庭贫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官职太低,得不到权势人物的 疏通。以前的朋友们,到这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着了自己什么。连亲戚们也 都装得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同事一样,谁也不愿意凑一点钱来救命。这时候, 司马迁只好“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中”。
  司马迁在监狱里静静地等了一阵,也像是什么也没有等。他很明白地知道, 自己的选择只有两项了:死,或者接受“腐刑”。
  死是最简单、最自然的。在那个弥漫着开疆拓土之势、征战杀伐之气的时代, 人们对死亡看得比较随便。司马迁过去侍从汉武帝出巡时,常常看到当时的大官 由于没有做好迎驾的准备而自杀,就像懊丧地打一下自己的头一样简单,周围的 官员也不以为意,例如当时河东太守和陇西太守都是这样死的。这次李陵投降的 消息传来,不久前报告李陵战功的官员也自杀了。据统计,在李陵事件前二十余 年,汉武帝所用的五位丞相中,有四位属于非自然死亡。因此,人们都预料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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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迁必定会选择痛快一死,而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腐刑,承受着奇耻大辱活下来。
  出乎意料的选择,一定有出乎意料的理由。这个理由的充分呈现,需要千百 年的时间。
  腐刑也没有很快执行,司马迁依然被关在监狱里。到了第二年,汉武帝心思 有点活动,想把李陵从匈奴那边接回来。但从一个俘虏口中听说,李陵正在帮匈 奴练兵呢。这下又一次把汉武帝惹火了,立即下令杀了李陵家人,并对司马迁实 施腐刑。
  刚刚血淋淋地把一切事情做完,又有消息传来,那个俘虏搞错了,帮匈奴练 兵的不是李陵,而是另一个姓李的人。
  司马迁在监狱里关了三年多,公元前九十六年出狱。 那个时代真是有些奇怪,司马迁刚出狱又升官了,而且升成了不小的“中书
  令”。汉武帝好像不把受刑、监禁当一回事,甚至,他并没有把罪人和官员分开 来看,觉得两者是可以频繁轮班的。
  不少雄才大略的君主是喜欢做这种大贬大升的游戏的,他们在这种游戏中感 受着权力收纵的乐趣。
  升了官就有了一些公务,但此时的司马迁,全部心思都在著述上了。 据他在《报任安书》里的自述,那个时候的他,精神状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过去的意气风发再也找不到了。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戳…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 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 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段自述通俗似白话文,不必解释了。 总之,他常常处于神不守舍的状态之中,无法摆脱强烈的耻辱感。越是高贵的人 越会是这样。
  在一次次的精神挣扎中,最终战胜的,总是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他知道, 那个时代由于大家把死看得过于平常,因此爽然求死虽然容易却似九牛失其一 毛,或似蝼蚁淹于滴水,实在不值一提。相比之下,只有做了一些有价值的事情 之后再死,才大不一样。正是想到这里,他说了一句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的话:“人 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在他心中,真正重于泰山的便是《史记》。他屈辱地活着,就是要缔造和承 载这种重量。
  人的低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正的屈服,一种是正在试练着扛起泰山的姿 态,但看起来也像是屈服。
  司马迁大概是在四十六岁那年完成《史记》的。据王国维考证,最后一篇是
  《匈奴列传》,那是公元前九十年。 我们记得,司马迁遭祸的原因之一,是由于为李陵辩护时有可能“影射”了
  汉武帝所呵护的将军李广利不得力。就在公元前九十年,李广利自己向匈奴投降 了。司马迁把这件事平静地写进了《匈奴列传》,他觉得,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悬 念落地了,他已经可以停笔。
  这之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到底活了多久,又是怎么逝世的,逝世 在何处,都不知道。
  有学者从卫宏的《汉书旧仪注》、葛洪的《西京杂记》和桓宽的《盐铁论》 等著作中的某些说法判断,司马迁最后还是因为老是有怨言而下狱被杀。但在我 看来,这些材料过于简约和暧昧,尚不足凭信。当然,简约和暧昧也可能是出于 一种仁慈,不愿意让人们领受司马迁的第二度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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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他写了那么多历史人物的精彩故事,自己的故事却没有结尾。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结尾。他知道有了《史记》,不需要再安排一个终结
  仪式。 他知道只要历史还没有终结,《史记》和他都终结不了。 但是,也许他并不知道。
  文章已经可以结束。忽然又想到一层意思,再拖拉几句。 多年来我一直被问,写作散文受谁的影响最深。我曾经如实地回答过“司马
  迁”,立即被提问者认为是“无厘头”式的幽默。
  “我们问的是散文啊,您怎么拉出来一个古代的历史学家?” 我不知如何解释,后来遇到同样的问题也就不作回答了。 年岁越长,披阅越多,如果自问最倾心哪位散文家,我的答案依然没变。 散文什么都可以写,但最高境界一定与历史有关。这是因为,历史本身太像
  散文了,不能不使真正的散文家怦然心动。 历史没有韵脚,没有虚构,没有开头和结尾;但是历史有气象,有情节,有
  收纵,有因果,有大量需要边走边叹、夹叙夹议的自由空间,有无数不必刻意串 络却总在四处闪烁的明亮碎片,这不是散文是什么?而且也只能是散文,不是话 本,不是传奇,不是策论,不是杂剧。
  既然历史本是如此,司马迁也就找到了写史的最佳方式。他一径以第三人称 的叙述主体从容地说着,却与一般历史著作的冷若冰霜不同。他说得那么富有表 情,有时赞赏,有时倾心,有时怀念,有时祭奠,有时愤怒,有时讥讽,有时鄙 视。但这一切,都只是隐约在他的眉眼唇齿间,而没有改变叙述基调的连贯性。 有时,他的叙述中出现了较完整的情节,有人物,有性格,有细节,有口气, 有环境,几乎像一则则话本小说了。但是,他绝不满足人们对故事情节的世俗期 待,绝不沦人说唱文学的眉飞色舞,叙述的步履依然经天纬地,绝无丝毫哗众取
  宠之嫌。 有时他不得不评论了,除了每篇最后的“太史公日”,也会在叙述半道上拍
  案指点,却又点到为止,继续说事。事有轻重远近,他如挥云霓,信手拈来又随 手撇去,不作纠缠。
  这样一来,他的笔下就出现了各种色调、各种风致、各种意绪、各种情境的 大组合。明君、贤相、恶吏、谋士、义侠、刺客,各自牵带出鲜明的人生旋律, 构成天道人心、仁政至德的丰富交响。这便是真正的“历史文化大散文”。
  《史记》的这种散文格局如云似海,相比之下,连唐宋八大家也显得剪裁过 度、意图过甚,未免小气了。
  若问:以散文写史,是否符合历史科学?我的回答是,既然历史的本相是散 文状态而不是论文状态,那么,越是以近似的形态去把握,便越合适。否则,就 会像捕云驯海,谁都劳累。
  又问:把《史记》作为散文范本,是否大小失度?我的回答是,写天可以取 其一角,但必先感受满天气象;画地可以选其一隅,也必先四顾大地苍茫。散文 的范本应该比寻常散文开阔得多,才能摆脱琐碎技巧而获得宏大神韵。
  除了内容,散文的基元是语言。在这一点上,司马迁也称得上是千古一笔。 司马迁的文笔,是对他周围流行文字的艰苦挣脱。在他之前,文坛充斥着浓 郁的辞赋之风。以枚乘、司马相如等人为代表,追求文学上的铺张和奢侈。到了 司马迁时代,此风越演越烈。好像是要呼应汉武帝所开创的大国风范和富裕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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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散文也都竞相追求工丽、整齐、空洞、恣肆,甚至还要引经据典,磨砺音节。
  虽然确也不乏文采,却总是华而不实、装腔作态。这种倾向发展到以后,就成了 过度讲究藻饰、骈偶、声律、用典的六朝骈文,致使到唐代,韩愈、柳宗元他们 还要发起一个运动来反对。
  知道了司马迁的文字环境,就可以明白他文笔的干净、朴实、灵动,包含着 多大的突破。他尤其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整齐的骈偶化句式,力求明白如话、 参差错落的自然散句。他又要把这种散句熔炼得似俗而雅、生动活泼,实在是把 握住了散文写作的基础诀窍。他还不让古代语文以“佶屈聱牙”的形态出现在自 己的文章中,而必须改得平易流畅,适合当代人阅读。我们如果在他的书中看到 某种整齐、对称、排比的句子,基本可以断定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手笔。例如后世 专家们看到某篇文章中有一段以四字为韵的句法,一致肯定为后人羼入。
  说到这里,我实在无法掩盖积存已久的现代悲哀。我们的时代,离两汉六朝 已那么遥远,不知何时突然掀起了一种不伦不类的当代骈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话 的整齐排列,文采当然远不及古代骈体,却也总是不怕重复地朗朗上口。有一次 我被邀去参加一所大学的校庆,前来祝贺的官员居然有五位完全重复一个同样的 开头:“金秋十月,桂子飘香,莘莘学子,欢聚一堂。”后来又有一位官员只把“金 秋十月”改成“金风送爽”,后面十二个字还是一模一样。我想大笑又不能不掩 口,因为四周都觉得这才像是好文章。
  有一次我在传媒上启发年轻人写作少用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回 归质朴叙事。这是多么常识性的意见啊,却据说引起一片哗然,都说少了成语、 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何来“文学性”?大家竟然都不知道,这种不像正常 人说话的所谓“文学性”,其实是最为低俗的“伪文学形态”。中国人已经摆脱了 两千年,到了唐代又狠狠地摆脱了一次,到了五四再彻底摆脱过一次。而且,每 次被摆脱的文体,都比现在流行的一套好得多了。
  我想,大家还是应该更认真地读《史记》,除了认识历史学上的司马迁之外, 还应该认识文学上的司马迁。
  昨夜写作此文稍憩,从书架上取下聂石樵先生写的《司马迁论稿》翻阅,没 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一段话,不禁会心而笑。他说:
  我国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汉代,汉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传记文学,传记文 学成就最高的是《史记》。
  这个观点,颇合我意。 就此,我真的可以用几句话结束这篇文章了:《史记》,不仅是中国历史的母
  本,也是中国文学的母本。看上去它只与文学中的诗有较大的差别,但鲁迅说了, 与《离骚》相比,它只是“无韵”而已。
  两千年前就把文史熔于一炉的这位伟人,其实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炼 了,熔炼在那些不真、不善、不美的夜晚。
  熔炉就是那盏小油灯。 难道,它真的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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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永元
  2040 年 10 月,像往年一样,北京的黄金季节,秋高气爽。 游客们来了,他们拥进故宫、颐和园,他们攀上香山、八达岭,而作为 2008
  年奥运会的主要场馆鸟巢也成为重要景点,他们露齿留影,他们指点江山,他们 高声阔论,他们像逛菜市场一样在景点小摊前讨价还价,最后终于精疲力尽。 另外一些人不一样,他们夹在游客中进京,或者干脆就住在北京,在人们成
  群结队拥人景点时,他们直接杀向了京郊电影博物馆。 小崔私人电影博物馆环绕在树丛问,门前有林荫小道,秋天了,树叶正偷偷
  的飘下,落在地上悄无声息,这种氛围,很适合怀旧。 于是这些人就来了,不多不少,就这些人,他们大多不是第一次来,他们像
  老朋友一样,彼此微笑,眼神在短暂交流后,迅速落到各自喜欢的东西上:四十 年代的发条摄像机,维吾尔语的电影小人书,绝版海报,电影票根……时不时, 还会轻轻摸一下。
  常客们可不这样,他们会在馆内咖啡厅坐下来,当然,那是他们的老位置, 要上一杯茶,他们会找出郭维导演的导演阐述,或者《小城之春》的主演访谈, 细细翻阅,思绪万千,有时候嚯的起身,去隔壁放映厅,从头到尾再看一遍那部 电影,还嫌不够,还把那部电影的《电影传奇》看一遍,末了,在黑漆漆的放映 厅坐很久。
  博物馆的一天过得很快,又要闭馆了,参观者们纷纷离去,尽管不舍,到最 后,大厅里只剩下一个老头,工作人员上去说,您该回去了!老头正把眼睛凑向 摄影机取景器,工作人员又说了一句,您该回去了!老头立起身,挪动了一步, 尔后停住,说,小张,你回去吧,我今晚住这儿!
  就这样,博物馆就剩下它和它的主人,老头在进门口左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那把椅子很不起眼,据说是老头从长影搬过来的,很多导演都在上面坐过,老头 现在就坐在上面,很多个夜晚他就坐在这儿,闭上眼睛,这儿他太熟悉了,整个 博物馆都在他的脑子里,他的左边是两个放映厅,一个放映老电影,一个放映新 电影。他的右边也就是放映厅的对面是咖啡厅和电子阅览室,影迷们可以在那儿 边喝咖啡边查阅跟电影有关的一切资料,想到这儿老头得意地笑了,这四十年来, 他和他的同事们收集了尽可能详尽的电影资料:有珍贵的老影人们的访谈,老影 人太老了,这个世纪刚开始就一个个走了,四十多年了,可是想起来就好像在昨 天,老头那时也才四十出头呢,他去过苏里导演的家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有什么吃什么,对了,王润身还给他包过饺子呢,而此时此刻老影人们的电影就 在这个馆里面,老头觉得很幸福!当然,这里面也有新晋电影人的访谈,有各时 期有关电影的报刊文章、只言片语、拍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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