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咱们请姑妈吃烤鸭吧?”
“好,好……”张仙北先生连忙点头。
“姑妈,您爱吃烤鸭吗?”
“好,好。”张仙玉女士也连忙点头。
“美国没烤鸭吧?”张军没话找话的问姑妈。其实他早就听哥们儿说过,美 国的中国餐馆满大街都是,烤鸭涮羊肉您随便挑。
“有倒是有,可能没北京的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订位子去,咱们吃就得吃正宗的,老字号座位特紧张, 爸,那我先走了。”
张军走出房门,有一种逃离火灾现场的感觉。他感到胸口憋得慌,一到院子 里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钻进小车,点上烟,又把司机坐位往后推了推,一 闭眼就躺下了。他打算先在车里躲会儿,再给烤鸭店打个电话订座。张军心想, 嗨,这也就是蒙老头儿,再火的店也用不着本人亲自去订。腾点时间让他们俩聊 聊养老院什么的,也挺好。我这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张军毕竟涉世未深,他的估计完全错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两位老人 该有多少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他们金贵的童年;他们亲爱的父母;他们相隔万 里的人生;他们共同的生离死别的惨痛;他们的喜,他们的恨,他们的过去,他 们的现在,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一切,都想向对方倾诉。似乎只有倾诉,方能化解 涌动在彼此心头的波涛。然而此时,语言又是何等的苍白!
这就是两位老人在房间里的对话:
“记得我们打赌输什么吗?”
“当然记得。一块棉花糖!”
“棉花糖真好吃,一个好大啊,记得吧,七哥?”
“忘了,是赌什么事呀?”
“七哥,你的记性太不好了,就是赌天上有几架飞机嘛。”
“啊,想起来了,你说两架,我说好多,排成队的。”
“我真傻,还伸出头去数呢!”
“六妹,你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家里都这么叫你,忘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七哥,后来谁赢了?”
“谁还顾得上那个,人都差点没命了!”
…… 所有的交谈都是这么的不着边际。也许,只有这无关痛痒的话题才是最恰当
的,最容易说出口的,最能掩饰他们苍凉的内心!
待到夕阳西下,张军忐忑不安地进屋时,他惊奇地发现:老爸与姑妈竟然是 笑容满面!
在车里,张军不但打电话在烤鸭店订了包间;还给认识烤鸭店厨师长的哥们 儿打了电话,叮嘱他务必赶来参加这顿家宴。他请哥们儿来的目的很明确:一是 怕自己势单力孤应付不了两位老人致使餐桌上冷场;二是就餐时能把厨师长请出 来以示隆重。张军也算是用心良苦。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切进行得非常圆满。且不说戴着大白高帽子的厨 师长一出现,把北京烤鸭的来龙去脉介绍得十分地道精彩,令老人们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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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出乎张军意料之外的是这哥们儿竟是一位外交能手。他笑呵呵地对姑妈大谈
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令老太太十分开心。这小子还绘声绘色地介绍澳门赌场如 今怎么怎么豪华气派,与几年前大不相同,还劝两位老人到澳门一定要去赌场玩 玩。张军直冲那哥们儿使眼色,怕老人不爱听这话,没想到姑妈特赞同,还对老 爸说:
“七哥,到时候咱们一定要去赌场看看!” 七
张仙北先生走进赌场,真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 跟着兴高采烈的人 流从旋转门往里走,老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白日梦。这富丽堂皇的大厅,这 耀眼的灯光四射,这火红的厚厚的地毯,跟自己那个朝夕与共的小屋完全是南辕 北辙,哪儿跟哪儿呀?!尽管张军一直紧紧地搀着,他老人家还是觉得有点儿晕乎。 真好比一只骆驼误入了羊群,横竖不是自己的队伍。他心里那个别扭呀,就甭提 了。然而,理智提醒他:您这会儿想出去也晚啦,硬着头皮上吧,谁怕谁呀!“现 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他竟然想起了毛主席语录!从而想到了其人:虽然人家没 上过大学,古文运用得真不错。诸如“既来之,则安之”,此刻想来是何等的贴 切。亏他老人家想得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居然敢把伟大领袖的思想扯进来活 学活用地解决自己的难题,哪儿跟哪儿呀!
水有源树有根,看看张仙北先生的生活轨迹,就不难理解他此刻的难受劲儿 了。他老人家工作时是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里;退休后是从家里到菜市 场,再从菜市场到家里,一辈子就是这么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地走了过来。此外, 家训在他心中至今还是神圣的:严禁子孙赌博。也因此,他死认为赌场就是个乌 烟瘴气的下流场所,正经人绝不去那种地方。
因而,眼前的这赌场,着实让张仙北暗自吃了一惊。他万没有想到:现代化 的赌场是如此的豪华,如此的气派,如此的温文尔雅。这里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 穿着紧身黑衣纹身的打手,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恐怖,一切都是那么的拿得到桌面 上来。透过现象看本质,张仙北先生的观察力是何等的敏锐,才不会被它的表面 现象所迷惑呢!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而已。赌场就是赌场! 这时,他们三人并排走在宽阔的金色的大理石甬道上。张军在左边,张仙玉 在右边,张仙北居中。他老人家的两条胳膊分别由儿子和妹妹挽着,活像身旁站 着俩保镖。甬道两旁是顶天立地的大玻璃,亮晶晶的透出一家一家的商店,商店 里走动着的全是魔鬼身材的售货小姐。三人在人流中慢慢的前行,张军一边保护 着老爸,一边探着身子隔着老爸对姑妈作介绍。他笑嘻嘻地说这两边全是世界顶 级名牌商店:“阿玛尼”,“倩碧”,“LV”,“切瑞蒂 1881”,全着呢,问姑妈要不 要进去逛逛。他那如数家珍的劲头就像这些店是他开的。张仙北也扭脸看了一眼 张仙玉。他惊奇地发现妹妹两眼直放光,春风满面的兴奋得不得了。看见妹妹高 兴,张仙北跟赌场的势不两立多少有点减缓。只要六妹高兴,就算不虚此行。 他们到娱乐厅门口了。这里也不叫赌场,称之为娱乐厅。那意思可能是:请 吧,请君入内娱乐娱乐。不过,进去之前必须在人口处打开你的包,由人家娱乐 厅的保安检查。人家这儿管得还挺严,与上飞机时的安检相似。这可让张仙玉女 士极为不满,这位老小姐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可没受过这侵犯。尽管不情愿, 她还是拉开了为这次出行买的“LV”新款手提包。张军见姑妈很不乐意的样子,
立刻讨好地说:
“姑妈,这赌场是你们美国人开的,够水准吧?” 张仙玉女士还在为刚才的检查不快,她正在拉好包上的拉链,低着头撇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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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美国的赌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张军,你去过拉斯维加斯吧,那里的任何
一家赌场都不会检查人家的包!亚洲的赌场太特别了。”
“对,您说得对,这不是防恐怖分子吗。” 张军赶紧把责任推到恐怖分子身上。张仙玉女士尽管还有点耿耿于怀,但事
已至此,也只得人乡随俗了。眼前就进入赌场的大厅了,赌场里那特有的喊声叫 声嬉笑声怒骂声,以及落在老虎机上阵阵的稀里哗啦的银钱声,汇成了一曲特有 的嘈杂交响乐。这氛围使得她又热血沸腾起来,不由地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 哇!赌场可真大!张仙北先生觉得这地方有点像北京卖菜的早市儿,大广场似 的,人又多还特乱。可不是吗,抬眼一看,到处都是一堆堆的人。一个个的围坐 在桌子旁,坐着的人后边还有站着的人,说是人山人海吧,一点都不过分。反正 就是一个字:乱。张仙北这样的外行看着自然是乱,其实人家是井井有条一点儿 都不乱。每个区域是玩什么的都分得清清楚楚,绝不能让您想在这儿扔钱找不着 地儿。张仙北除了觉得乱乱哄哄,还担心安全问题。他寻思:这么多人挤一块儿, 治安怎么解决?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头顶处,墙壁上那密密麻麻的监视器,人家赌 场比他老人家想得周到。张仙北正自己瞎琢磨还没找到答案时,就听六妹在招呼
自己:
“七哥!咱们去那边玩‘百家乐’吧?”
“行啊!,’ 到了这种境地,张仙北先生已是两眼一抹黑,闹不清东南西北了。他老人家
悻悻地想:把我弄到这种鬼地方,还不是你们说了算,难道我还有自主权?张军 也注意到老爸一直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冈 0 才的答应也是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 他忽然意识到带老爸进赌场是个错误,都怪那哥们儿胡出馊主意。然而,世上没 有后悔的药,张军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搀着老爸,跟在姑妈后面穿梭于 各种赌台之间。走到榄圆形的“百家乐”台子跟前时,只见姑妈一步上前占了靠 边上的两个位子,转身拉着老爸坐了下来。
“七哥!‘百家乐’很容易的。一个庄,一个闲,随便你猜一个。猜对了你 就赢了。”说着她拿出五千块港币递给发牌手换了筹码。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听得背后站着的张军直瞪眼。好家伙,就这么随便 猜呀,这可是钱!他想起几天前陪北京的哥们儿来,输了好几十万的不幸事件, 不禁在一旁提心吊胆起来。说实话,他倒不是怕老太太输钱,他是怕老太太输了 钱不高兴。张军本想提醒姑妈下注前应该看看路,可是又怕自己说得太专业引起 老爷子的怀疑,怀疑自己没事儿就上澳门。还是乖乖站一边儿看吧。
张仙玉女士坐在赌桌上倒是一副美国人的做派。她的赌注下得不大,但是特 别痛快。拿起两个一百块的筹码就放在了自己面前的“闲”上边,还没忘了教自 己的七哥:
“看见了吧,七哥,咱们下的是‘闲’。一会儿闲的点儿比庄的大,咱们就 赢了。他就赔咱们二百块!”
“为什么不下庄那边呢?”张仙北实在憋不住问了一句。他觉得这玩意儿也 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非此即彼,这张仙玉怎么就断定是“闲”呢?
“感觉嘛,七哥,赌嘛,没有为什么,运气,全靠运气!” 开牌了。庄家闲家各自先发两张牌。张仙玉赌的“闲”,来了一张四,一张
十。逢十算零。那么,“闲”是四点。“庄”来了一张二,一张一,共是三点。就 目前的形势看,姑妈赢的希望很大。但是双方还需各补一张牌,“闲”家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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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十。四点没变。此时,只要“庄”补一张十,那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四点当
然比三点大,“闲”就赢了。这是一张决定命运的牌!满台的人下“闲”的是大多 数,都盼着是一张十。于是,一帮人齐声高喊:“公!公!公!”这震耳欲聋的突发 的喊声别说张仙北先生吓了一跳,连张仙玉女士也莫明其妙。还是张军弯腰悄声 对姑妈解释了一番。原来在澳门赌场有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凡是十都称之为“公”。 因而才有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呼叫。
什么叫“天不从人愿”?立刻您就能充分懂得它的含意了。牌翻开来,一张 三!顿时,炸了锅似的,叹息声怒骂声一块儿响了起来,恨只恨那张“三”怎么 不是“十”!‘‘庄”原来是三点,再加一个三点,那可就是六点了。六点比四点 大:“庄”赢了;“闲”输了。姑妈的两个筹码没了。
不过,第二把姑妈就赢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下注怎么赢。整个台子 的客人都跟着她,她老人家下哪儿大伙儿都下哪儿,简直把她奉为女神。张仙玉 得意至极,她喜孜孜的抽着香烟,喝着侍者彬彬有礼送上的免费咖啡,还不时扭 脸调皮地吐出一串串的烟圈儿,小姑娘似的又是拍手又是高叫:“太棒了!太棒 了!”面前的筹码也堆起老高。张军一边儿瞧着,想劝姑妈见好就收,可是看姑 妈这劲头、,八匹大马也拉不动。张仙北先生也觉出点危险来了,想起《孙子兵 法》中的经典“兵贵胜,不贵久”。久赌必输嘛!不过,他老先生倒是有自知之明, 自己外行一个,还是作壁上观为好。
果然乐极生悲,形势急转直下,张仙玉女士的运气不翼而飞!她下闲,庄赢; 她下庄,闲赢,总是背道而驰!她也是暴脾气,越输火越大,越火注越大,由一 百至二百,二百至四百,眼看面前的筹码已经寥寥无几。张军心里那个急呀,比 自己输了钱还着急。张仙北在一旁倒是一言不发,只是心里反复一句话:赌博害 死人哪!正在这时,张军见姑妈又拉开那精美的小手提包准备换筹码,忙笑着劝:
“姑妈,我看这地方风水不好,咱们换个地儿,您看怎么样?” 张仙北早就想走,急忙点了点头。张仙玉也输得兴趣全无,站起身来说:
“走,玩玩二十一点去!” 显然姑妈是意犹未尽。张军也想多玩会儿,可是转眼一看老爸苦着脸,一副
活受罪的模样,心想还是早点撤吧。于是问道:
“爸,您累不累,要是累,咱们……” 没等张仙北回答,张仙玉一把紧紧挽住哥哥的手臂,回头对张军说:
“张军,你也太小看你爸爸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让你 爸爸多看看嘛!”说着又扭头笑问张仙北,“是不是,七哥?”
说时迟,那时快,张仙玉根本不等她那七哥的回答,拉着他就朝二十一点的 区域奔。找台子坐下之后换了筹码又开始玩儿。不过,这里的风水似乎也不利于 张仙玉,她又输了。之后,她又拉着她七哥玩了“五张牌”,“猜大小”,“轮盘赌” 什么的,反正都是输多赢少。后来,她又非要她七哥亲自玩一下老虎机。张仙北 先生在他六妹的逼迫之下,勉为其难地按了几下按钮,直到把钱都喂进了老虎的 嘴里为止。
从下午两点进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反正张仙北先生是筋疲力尽了!他 看了一眼手表:八点!怎么,晚上八点了?明明是亮堂堂的大白天,怎么会是晚上? 这是怎么搞的?此时,他老人家才发现,这个偌大的厅里竟然没有一扇窗户!这种 视觉的错误完全是赌场设计的灯光效果造成的。没窗户,不透气,通风的问题怎 么解决呀?张仙北一边担心着大厅里缺氧,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赌场的高明:让赌 客们乐在其中,浑不知白天黑夜。只要您不走,您就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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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玉女士少输当赢,好说歹说的她总算同意出来了。
澳门的夜,灯火通明灿烂非凡,好像这里的人都昼伏夜出,晚上不睡觉似的。 张仙北先生走在人行道上,不由地心中暗自钦佩这里的特区领导:人家真够敢干 的,靠赌博就可以使得一个地区如此的繁荣!假如在咱们贫困的大西北也来个赌 场,让外面的人都往那儿扔钱,岂不是英明之举?是不是应该给政府提个建议? 还没等张仙北先生想好该不该提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已经被引进了一家豪华餐 厅。
坐下之后,张仙玉和张军照例是挑最贵的,海参鱼翅什么的点了一大桌。张 仙北先生不发表任何意见,三天来他早已得出结论,自己说也没用,拦也拦不住。 况且明天妹妹就从这里回美国了,也算是最后的晚餐,给她送行吧!
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就菜论菜,就汤论汤,谁也不敢提明天一早就要各奔东 西的残酷现实。“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句话,不断出现在张仙北的脑海中。不过, 他立即迫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