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转身走到书柜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儿子的手机。手机没人接,只有 彩铃儿风情万种的反复唱“等着你回来哎,等着你回来把那花儿采”,直唱得他 老人家更加心烦意乱。张仙北先生十分厌恶手机,特别是遇上他们关机,或者只
162 / 254
?2007?6
闻铃声不闻人声的时候,老人家心里都会很不舒服,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人家
手机忘车里了,人家手机没电了,人家手机搁包里没听见,不舒服你能怎么着, 忍着点儿吧!比如现在,他想着老妹妹一个人拖着行李站在机场门口,人生地不 熟,叫天天不应……唉,都怪自己没问清楚!张仙北先生别无他法,只能回到躺 椅上生闷气。还好,张军的电话即时来了。
“爸,我,张军,我到北京了,我在机场等着姑妈的航班,您就在家等着吧……” 张仙北拿起话筒,一个“喂”字还没出口,张军已经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 他老人家一肚子气顿时化为乌有。想着即将到来的相见,禁不住兴奋起来,感觉
到饿了,脑子也清醒了,确定自己是没有吃饭。 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片面包。
五 老年人的幸福很简单:儿女孝顺!
张仙北先生是幸福的:儿女都孝顺。 只不过外人看来,他的儿子在深圳,他的女儿在四川,他老人家独自在北京,
孤苦伶仃,何来幸福可言?外人怎么看他管不着,张仙北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 二十一世纪就是二十一世纪,十九世纪就是十九世纪,不能混为一谈!旧家族里 的子孙靠的是祖业,子孙的出路别无选择,只能围着老人转。而今时代变迁,子 孙们远走高飞是历史的必然。他们的职业,他们的社交圈子,他们的小家庭,都 不可能围着老人家转。大势所趋,岂有他哉!张仙北先生明白起来比谁都明白。 有一年过春节难得全家团聚,他老人家喝了点茅台,红着脸说了一句话,让子女 都大为感动,他的原话是:老人对子女最大的奉献就是不要干扰他们!
站在张仙北老先生的立场,他的观点是理直气壮无可挑剔。可是站在他那子 女的立场吧,这事儿就得两说着:他是你爸!“不干扰”就算完啦?老先生一个人 在五楼上,房门关得严严的,万一出了事,这不孝的罪名你可就挨上了!
张军和张小倩发愁哇,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爸,真够费劲的。这年头钱最宝 贵吧,你想孝顺,给他钱,你以为他痛痛快快地接着呀,门儿都没有!人家婉言 谢绝,说出那话让你都没法儿接:国家给我的退休工资足矣。钱财乃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您说说,这年头,钱都不要,您还有 招儿吗?兄妹俩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请他老人家进养老院。找最 贵的地儿住,不就是花钱吗,有钱!你想花这钱呀,他还就不让你花,死活不去, 急死你!
这回老爷子的亲妹妹要来,可把小兄妹俩乐坏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盼着 从美国来的姑妈能帮上忙,好好劝劝老爸,赶紧进养老院,大伙儿都省心。张小 倩的儿子今年考大学,当妈的肯定是全力以赴离不开儿子。张军对张小倩拍了胸 脯,迎宾的任务他包了。说到做到,一天之内他就做好了全方位的安排,重视的 程度超过了接待大客户。
别看张军生意做得不大,小小一个古玩店,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蒙外 行的事当然也在所难免,那也是愿打愿挨。反正甭管怎么着吧,二三百万他还是 有的。除了运气好,关键是他人缘儿好。北京这帮哥们儿哪次去澳门玩,他都是 亲自陪着。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这点事还真是小菜一碟儿。您瞧,他人没到,哥 儿几个全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五星级宾馆订好了,高级小轿车也备好了。这时, 张军正满脸堆笑的开着漂亮的白色大“奔驰”,身边坐着刚下飞机的姑妈。
老天爷也帮忙。今年北京的春天还真有点春天的样儿,比往年的风沙都小。 这也许得力于市政府对环保的重视,也许就是北京人该着的福分!举目一看,蓝
163 / 254
?2007?6
天绿树的,令人心旷神怡。张仙玉女士从坐进了小车,就一直望着窗外,似乎看
不够这片久别的天,看不够这片久别的地,不时地用手绢儿擦擦眼角。见此情景, 张军不敢说话,也不敢看老太太,只规规矩矩两手握着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 连烟都不敢点。
别看刚才在机场又说又笑又拥抱什么的,张军差点儿没认出这位姑妈。如果 不是早有准备举着牌子,姑妈又直奔到他眼面前了,他还真可能接不着。俗话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张军觉得,这老太太在国外呆久了就是跟中国老太太不一样。 瞧人家,还敢穿一身玫瑰红,带一对大白珍珠耳环,推着行李车走得还特快,一 点也不像上年纪的人。对这位姑妈张军真没什么印象,也就十年前见过一面。只 知道她在美国西部的一个什么大学图书馆工作,好像没结过婚,可能手里有点钱。 不过,张军如此隆重地接待老太太可不是图她的钱。再说啦,现在从美国回 来的主儿,有几个趁钱的。当然,张军亲自北上也是有所图的,图就图老太太能 跟老爷子说上话。他本来打算趁老爷子不在跟前,抓紧时间跟老太太谈谈老爸的
事,可人家老太太看不够故乡的云,咱也不能太世俗,等等吧。
“我七哥身体还好吧?”最初的兴奋过去,张仙玉女士回到现实中来。她扭 头问身边的张军。
七哥?张军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这称呼的来由十年前父亲就对他们 讲过。张仙北的父辈兄弟五人,每人有两三个孩子不等。这些孩子按出生的先后 顺序分男女排行,这就是中国早年间所谓的大排行。因而,虽然亲兄妹只有他们 两个,按大排行,张仙北在男孩子里排第七,就成了七哥;张仙玉在女孩子里排 第六,可她又比张仙北小,所以就成了六妹。封建社会的规矩就这么乱,没法子, 老张家也得按规矩来。不管怎么排吧,他们都是老张家仙字辈的子孙。
“我爸身体还行。” 张军含笑扭脸赶忙答了一句话。阳光照射下,老太太脸上松弛的皮肤;眼角
堆起的皱纹;鼻翼下的两道沟纹,刹那间,活像电影里的快镜头闪入了张军的眼 中。张军不由地想:她老人家远看还行,近看也不显年轻啊!
“你是跟你爸爸住在一起吗?” 这一问,令张军心中暗喜,这不就问到点子上了吗。他没有再扭头,眼睛望
着前方,含着笑意答道:
“没跟我爸住一起,我在深圳。我……”张军嘴里答着,心里在琢磨:是趁 此机会就把问题直接提出来呢,还是等会儿再说?是把问题说得严重点儿呢,还 是先别说那么严重?
“小倩跟他住吗?”这位姑妈跟老爸一样急脾气。还没等张军想好呢,第二 个问题又接着来了。
“没有。她们一家子三口住在成都。”张军急急忙忙把情况交待清,生怕再 被打断。
“那你爸爸一个人在北京啊?”
“是啊。”
“谁给他做饭啊?我这七哥不懂得做饭的呀!” 姑妈对老爸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令张军突然非常感动。平日里跟哥们儿聊
天时说什么“血缘”“DNA”之类,根本没过过脑子。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一 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做血缘之亲。血缘是无法求得的,那是上天的恩赐。也就在这 一瞬间,他似乎与姑妈的距离拉近了。俗话说,“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 着筋”。张军此时有体会了,觉得这话真有点儿意思。
164 / 254
?2007?6
“听说大陆的人工很便宜,不能给他找个佣人吗?”她真为哥哥吃饭的问题
发愁。
“找过啊,您知道我爸那脾气,小保姆他不要,说女的不方便。后来我托人 从郊区请了个小伙子,人挺老实的。可待了没一礼拜,我爸就把人辞了。还说, 再不准给他找人。”
张仙玉沉默着,只是两眼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张军也不便再挑头说什 么别的。小车飞快地前行。机场路上车流滚滚,只有车轮擦在地面上刷刷的声音。
“你们想过没有,你爸爸一个人这么生活,恐怕有问题吧?”过了好一会儿, 张仙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
张军心说,问题?问题大了!可没等张军答话,姑妈又问:
“他能不能去深圳跟你们住呢?”
“去年春节去了,住了三天他非走不可,小倩那儿他也去了,也呆不住。”
“那总得想个办法呀!听说大陆也有很不错的养老院嘛,能不能住呀?” 真没想到,难题就被这么轻而易举地提了出来。张军心里骂自己:你鼠肚鸡
肠的瞎谋划了半天真是多余。人家美国来的就是不一样,提起养老院跟逛大街似 的,一点儿都不带害怕的。我这姑妈比我老爸胆儿可大多了。看来这任务搁她老 人家身上肯定能胜利完成,张军想到此不由地喜上眉梢。更让他喜上加喜的是姑 妈居然点上了烟。开始张军心里还纳闷儿呢,不是说美国人不抽烟吗?嗨,我姑 妈本来就是中国人嘛。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紧掏出自己的烟点上,同时还没 忘了讨好老太太:
“姑妈,您抽什么牌子的?我在北京给您买点,美国的烟特贵吧?” 所谓烟酒不分家。张仙玉微微一笑,觉得这个侄子十分热情懂事。可是刚下
飞机的一刹那,她怎么觉得这年轻人不像张家的人。首先他个子不高,顶多也就 一米七五吧,其次他皮肤白而且体形较胖,年纪轻轻的小肚子挺着。穿着倒是很 时髦,身上这件黑色的“阿玛尼”T 恤就很讲究。对了,他的个子和皮肤都像七 嫂!由七嫂她又回到了她那不会做饭的七哥,她说:
“这次我回来,准备给你父亲一笔钱……”
“姑妈,钱您留着吧,我爸住养老院这点钱我们还供得起。”
“这也不是我的钱,是当年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应该给你爸,以前我不敢拿 回来怕给他惹麻烦。”
本来张仙玉是诚心诚意想把父母的遗赠与哥哥分享,现在听张军的意思,哥 哥肯定不会接受这些钱。张仙玉又提出要给老人买幢别墅。张军一听就摇头,说 父亲根本不存在住房的问题。现在一个人住两间房都空空荡荡的,给他一幢别墅, 那是找罪受!这可让张仙玉犯了难。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哥哥一生没 离开过大陆,何不用这笔钱让他去旅游旅游呢!比如,先让他去一趟香港澳门, 如果身体可以再去美国,甚至可以在美国住些日子。
姑妈提出的想法深得张军的赞同。他也早想请老人出去逛逛,港澳通行证早 就办好了的,无奈老人死活不去。这次由他老妹妹出面,估计老爷子不好拒绝。 更何况,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姑妈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老爸身上花点钱,不让她花 都不行。这老兄妹俩的脾气都一样,想干什么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姑侄俩意 见一致越说越近乎。张军把父亲对养老院的看法尽量详细地给姑妈讲了,知己知 彼方能对症下药嘛!最后他们决定:先由姑妈在北京跟张仙北谈谈,打消他对养 老院的厌恶情绪。然后他们一块儿去港澳旅游一趟。让老人散散心,开阔开阔眼 界。
165 / 254
?2007?6
说着话儿,小车已到了张仙北先生的楼下。
六
希望与煎熬就是等待。此时的张仙北就处在希望与煎熬之中。 根据他一贯 遵循的古训“凡事预则立”的原则,老先生一大早起来就里里外外的忙活。他把 桌子擦了,把椅子擦了,把碗也洗了,还鼓足于劲把地也拖了拖。这一阵子体力 的消耗,累得他在躺椅上闭目歇了足足半小时。待他缓过劲儿睁开眼,发现椅子 上那个棉垫子太破旧,觉得不够好。于是,他走进里屋,找了一块粉红色泛白的 旧枕巾,把旧棉垫子包了起来。看着变得干净的椅垫子,他才颇为满意。他老人 家觉得,这椅子给从美国回来的妹妹坐还算可以。
诸事齐备,剩下的只有等待!张仙北先生站在躺椅旁,不由得朝窗外望了望。 只可惜,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层一层封着的阳台,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即便 出租车到了,也是停在楼那边。他曾冲动地想下楼去接,可一想到下楼容易上楼 难,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老先生毕竟是历尽沧桑,深知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 况且,十年都等过去了,还在乎这几分钟!他劝自己还是先在躺椅上躺下,养精 蓄锐。
尽管张仙北先生找出条条理由说服自己不要乱,他心里还是乱成一团,那颗 心好像不是自己的,管也管不住!突然,觉得楼梯有响动,他急忙快步开门走到 楼梯口,往下看,的确有人上楼……可是,脚步声即刻消失了,是楼下的人家。 老先生几分失望地回到房间。他坐不下来,只站在方桌旁。忽然他想起应该准备 一个喝水的杯子。于是,他找出一个画有墨竹的白瓷杯子,洗干净了放在方桌上 的鲜花旁边,想了想,又放了点儿茶叶在里面。他仍然坐不下来,就在他那方寸 之地上转悠,全身心的听着楼梯处的响动。忽然,他又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这 次他没有贸然开门,而是把脸贴在门上听,没错,真的是脚步声!
确定无误他才打开门,猫似的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楼梯口,怕又是别人上楼。 他不愿意上楼的人看见他的身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 儿子说话的声音。来了,真的来了,这回是他们来了!张仙北先生觉得自己的心 跳加快,他赶忙提醒自己镇静,镇静!可是,一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往楼下迈,下 了两层,他站住了,这时他听到了儿子在高声喊:
“爸,您别下来了,我跟姑妈就上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带着泪水的声音在高叫:
“七哥,七哥!” 张仙北只觉得喉咙一阵哽咽,他想答应却出不来声音。这时,张仙玉已经不
顾一切地奔跑着上了楼,急剧地喘息着跑到了他的面前,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 在了哥哥的怀里。老先生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伸出长长的双臂,一时不知该伸向 哪里似的,紧紧抱住了妹妹的肩,仿佛要抬起那脸看清那人。老人捧着妹妹不再 年轻的脸,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撩开她额上的头发,看到了那梦中熟悉的伤疤。 一时间,他的手轻轻地停留在了伤疤上……
这一切,只在片刻之间。张军走上楼梯就愣住了:只见父亲脸色铁青,泪水 印在他枯树皮般的老脸上,那泪水仿佛不是流出来的,而是从那树皮中渗了出来。 两位老人像雕塑般僵立在那里,只有姑妈的抽泣声声…一?张军吓坏了。他忙丢 下手提袋,上前将两位老人半推半抱地拥到了房里。
幸亏张军还有几分表演天才,他装作无视两位老人的激动,插科打诨地埋怨 他爸怎么把花儿搁在洗菜盆里,又说前年春节小倩买过花瓶,又端着洗菜盆去厨 房找花瓶。待他捧着插满鲜花的花瓶进屋时,只见老爸已经坐在躺椅上,姑妈也
166 / 254
?2007?6
斜靠在方桌边,两人默默无言,谁也不敢看谁似的呆坐着。张军虽然人在江湖久
经风霜,遇到眼前的这场面也犯怵。他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笑着大声 说:
“爸,咱们请姑妈吃烤鸭吧?”
“好,好……”张仙北先生连忙点头。
“姑妈,您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