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掐指算来,也有长达四十年的光阴消磨在那三尺宽的讲 台之上。年复一年颠来倒去的讲呀讲,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他是滚瓜烂熟 全在脑子里,备课只是习惯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职业,也因为爱好,闲来无事捎 带着他还喜欢读点儿唐诗宋词,外加《史记》呀,《论语》呀,《庄子》呀,《孙 子兵法》什么的……与众不同的是,他有本事把古人的伟大思想应用于自己渺小 的生活之中,而且沾沾自喜地称之为学以致用心得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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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张仙北家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张仙北先生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家?就算以他缓慢的节奏,买完报纸再 买点菜,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他今儿上哪儿蹈罡达去了?
事实是,他老先生根本没心思蹈罡达,他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立刻躺下才 好呢。只可惜,他想早点到就能早点到呀,门儿都没有!谁拦着不让他回家了?没 人拦着他。那他赖谁呀?赖大马路!
胡同口的马路被挖开了。大街上尘土飞扬乱七八糟,两边的铁栏杆威然耸立 晓谕市民:不得越雷池一步。张仙北去超市时,就多走了半站路到十字路口过的 马路。那时,他老人家才从家里出来还算精神抖擞,多走这点儿路不含糊;买完 菜回来可就不一样了,两条腿好像是借来的,你想抬它们根本不听指挥!一想到 回家还必须绕道而行,他老人家就从心底里觉得累。可是,你不绕怎么办,除非 你飞过去,认倒霉吧你!
纵观张仙北的一生,他买菜的历史并不长,也就是老伴去世后的这十年。俗 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他老先生可是六十多岁才开始学买菜。对他来说,首先 要解决的是潜意识里的面子问题。他觉得提着个塑料袋儿,万一碰见个学生什么 的太不雅。于是,他找出了以前教书时,五十年代买的那个人造革带拉链的黑包。 这种手提包隐蔽性比较强,您想啊,买个萝卜黄瓜什么的,搁进去拉链一拉,谁 也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您上图书馆了呢,岂不妙哉!
然而,今天遇到点麻烦,因为他买的是芹菜。如今这芹菜也不知怎么变的种, 长得像扫帚,装进包里怎么着也有大半截露在外边,的确有碍观瞻。不过,此时 他老人家顾不得这许多,只想着千万别累倒在大街之上,成为京城名记们的笔中 餐:“一空巢老人横尸街头”,那可就太不值了!于是,他运用起自己的独门秘诀: 心中高唱红色娘子军军歌,当然是篡改了歌词的:“向前进,向前进!老张的责任 重,老汉无冤伸!”
张仙北先生本来就身高一米八,义干瘦如柴,加上他的左腿关节曾被打伤, 走起路来总是一冲一颠的踩不到点子上,因而他手里的包连同那芹菜也是这么不 着调儿。此时的他,活像电影里跟在鬼子后头进村的伪军,前进不像前进后退不 像后退,那形象真的让人不敢恭维。
记得这马路前两个月才挖过,怎么又挖呀?肯定是你这老家伙记错了,他想。 唉,人老了自尊心可以不老;记忆力可是自然发展规律,谁也抗拒不了的啊!张 仙北呼哧呼哧地走着,哀叹自己的记忆力减退了。
其实,这回张仙北的自怨自艾完全没有必要,他的记性好着呢!这马路就是 两个月前才挖开过的。眼下不知又出了什么毛病,正在大返工呢。幸亏这事儿他 老人家被蒙在鼓里,否则,就他那暴脾气压不住,说不定就上访市政府,建议给 大马路装上拉链儿。老先生血压又高,心律也不太齐,这种烦心事还是少知道的 好,让他自己慢慢往家走吧,反正有到的时候。
终于,张仙北先生凭借自己坚强的毅力走到楼门口了。这片三环以内的居民 小区,现在看来虽稍嫌陈旧,但倒退二十年,它也曾风光无限。当时,类似张仙 北这种没有门路的回迁户,能给你一套三十四平米的两居室,那可真要烧高香了。 别说是五楼,就是给你顶层的六楼,你都要感恩不尽。住进新房时,张仙北才五 十多岁,上楼下楼时还没觉出什么,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如今张仙北一进入那黑糊糊的楼道,望着层层的楼梯心里就发怵。仿佛显现 在眼前的不是楼梯,而是三峡两岸高山上的险路,等着自己去攀登,真乃是“蜀 道难,难于上青天”呀!叹息归叹息,他还真想了些办法,企图使自己能顺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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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又能稍减心头的恐惧,可惜都没解决问题。不过最近,张仙北先生启用了新
的分层击破法,似乎略有成效。一层楼梯是十八级,一分为二就是九级。于是, 他把九级定为一个战役,学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分而战之,把楼梯们层层斩于 足下。然而,待到真往上爬时,他比起老祖宗来可就英雄气短自愧不如了。首先, 他必须伸长胳膊,用手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半个身子几乎倚在扶手上,完全凭 借臂力,或者说凭借上身的力气带动下身,才能抬腿撑了上去。这时,张仙北就 把满腔的无奈与愤怒发泄到与他无冤无仇的台阶上。每上一级,他就在心里痛骂 一句:“死去吧,你!”
有志者事竟成!甭管怎么上的吧,反正张仙北上来了,他胜利了,到自己的 房门口了。尽管他站在自家房门口猛喘了一阵子,开门时拿钥匙的手抖抖嗦嗦, 不过,门还是被他打开了,而且现在已经安然躺在窗下的躺椅上了。虽然他胸前 像揣了个小兔子一蹦一蹦的波澜起伏不定,黄黑的脸上那唯一有点神采的双目也 紧闭着,看起来有点气息奄奄,不过总算是惊魂初定,没事儿了。
“嘟……嘟……嘟……” 电话?谁的?儿子?女儿?对呀,今天是老人家生日嘛!单调的铃声仿佛给他那
把散了架的老骨头上了机油。只见他猛地坐起,迅速地扶着书柜的边沿站了起来, 转身迈步来到书柜前,摘下话筒时铃声才响到第三下。可是,就在他刚想开口尚 未开口之际,对方已经迫不及待生怕他挂断电话似的嚷嚷开了:
“劳驾,您是东便门电器维修……”
“您打错了。”不等说完,张仙北先生就把人家堵了回去。 二
张仙北先生又回到他的躺椅上了。 躺椅与先生关系之密切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有时候,仿佛间他觉得这躺椅不
是一把椅子,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精灵。甚至于有一天,他心中竟然冒出“儿亲女 亲不如躺椅亲”的荒诞不经之句,连他自己都为之汗颜。好在屋子里没有人,更 何况他并没有出声,反正是心里自说自话,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把躺椅比作儿 女,简直是匪夷所思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以当今提倡的“理解万岁”的标准来 衡量,就可以宽容地理解为:这把老躺椅在老先生心目中的分量是多么的重。 实事求是地说,这把躺椅极其普通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一般的杂木头加上篾 席编成,看不出丝毫的贵重。就这么把破椅子吧,您给一百万试试,张老先生肯
定不卖!
这其中当然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您瞧瞧当年女主人的良苦用心就知道 了:她把旧床单因陋就简地缝了个可钉可铆的小薄褥子,两头紧紧固定在椅架子 上。如此一来,既加大了椅子承受重量的力度,又延长了椅子的寿命;坐在上面 的人也特舒服,比坐沙发强多了。除此之外,为了搁先生的茶杯和先生的书籍, 女主人还成龙配套地在躺椅旁摆放了一个黄色的小茶几,也因此,虽历经十数年, 这把躺椅还能摇摇晃晃地陪伴着它年迈的男主人。说得悬点儿,这其中饱含了人 间难得的真情。情义无价,您说它值多少?!
每当老人躺在这椅子上,总能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暖意。然而,继暖意之后, 总会有一股莫明的伤感袭来:物在……不过此时,张仙北先生一定运用秘诀,挥 起那把“斩断记忆”的宝剑朝自己的头上砍去。人不与命争!没法子,张仙北时 不时地得给自己来点儿封建迷信,爱谁谁!他压根儿不敢与时俱进地去奢望“快 乐每一天”什么的,他的标准极低:活着就是胜利!
就经历而言,张仙北能全胳膊全腿儿的活过这七十多年真难为他,凭良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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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是死里逃生,万幸!您算算,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革命,三大战役他
都是亲历亲受,一场没躲过。少年时代他跟着父母钻防空洞躲日本人的飞机轰炸; 青年时代他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在人群中战战兢兢;中年时代他胸挂黑牌子 九十度弯腰挨学生们的批斗。唉,上世纪的这点儿陈谷子烂芝麻不说也罢,有点 岁数的中国人谁不知道哇,用你说!
单说张仙北自己的事儿吧,也够不顺的:由于他的家庭出身更兼海外关系, 自己的长相又不讨姑娘们喜欢,当然就迟迟找不着对象成不了家。多亏正月十五 那天的批斗会他晕倒在操场上没人管,被学校的老锅炉工救起,因而促成了一段 好姻缘。这好心人就是他日后的岳父杨换山。对于自己这天赐的婚姻,张仙北得 意地引用老子的话说,就叫做“祸兮,福之所依”。有福之人不用忙!他这话也对, 遥想当年,尽管是皮带挥舞血肉横飞小死过去,最终醒来,身边却来了一位贤内 助。敢说不是人家的福气!妻子杨翠花体貌端庄且不说,难得的是虽不知书却达 理,蒸窝头纳鞋底儿样样都来得,把个清贫之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令左邻右舍羡 慕不已。对于妻子张仙北也颇为赞许:称之为御用内阁总理大臣,给个黛安娜都 不换。说的也是,这么体贴的妻子上哪儿找去,一把椅子都想得这么周到。
不过从旁看来,张仙北先生躺在椅子上也不怎么舒服。因为身子太长,他的 下肢也就是两条长腿基本上是悬在椅子外边,双膝上弓着,双脚踩在地面上恐怕 也要加点劲儿,这能舒服得了吗?可他老人家偏就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坐在这躺 椅上更舒服的事儿了,您说怪不怪?就说这会儿吧,他根本忘记了千辛万苦买来 的芹菜还呆在过道里没人管,却自顾自地躺在躺椅上享清福。
但见他双手交叉胸前,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原来,张老先生正在排除杂念, 力图使自己的肉身凡胎进入高超的佛家境地。只可惜,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佛家的 境地是什么,上哪儿找去!张仙北就是张仙北,你说找不着就找不着呀,他偏找! 就算找不着难道不能编一个?无非是劝人别指望这辈子,寄希望于金光灿烂的下 辈子,不就超凡脱俗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了吗?这有什么难的,不就一个“空”字 吗!于是,他就强迫自己沿着这个“空”字思想下去。屋子里悄无声息,倒也有 利于他的清修。然而,俗人就是俗人,强迫也没用,闪现在他脑海里的我与佛完 全是两码事,阿弥陀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怎么回事?苏东坡怎么出来 了?这些年,张仙北根本拒绝读诗词歌赋,那玩意儿风花雪月缠缠绵绵的影响人 情绪,一边儿呆着去!今天是怎么啦,无端冒了出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还没完没了啦你,有病!张仙北先生有点坐不住了,他必须先把苏东坡处理掉才 能人静。于是,他站起来,转身打开了电视。顿时,疯狂的摇滚乐响彻了这小小 的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别说一个苏东坡,十个都吓跑了。张仙北自己也被震 醒了,忽然想起要为“某人”生日包一回饺子的誓言,他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
趁着张仙北先生好不容易离开了房间,可以参观参观他的寒舍了。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外屋,大概十二平米左右吧。迎门正对着是一个两扇的约
一米见方的窗子。尽管是西房,如果碰上大晴天,太阳也能在吃完了午饭之后点 点滴滴飘洒而来。这温暖的阳光对于张仙北颇为珍贵,于是几十年来这把躺椅就 在窗户下面没有挪过地方。更何况,如今张仙北先生走出房间的时间愈来愈少, 这阳光对他就愈来愈宝贵。
以躺椅为中心,右边的北墙竖立着一个大书柜。这书柜是他女儿张小倩参加 工作之后送他的礼物,也是这屋里最时尚的一件家具。张仙北先生家虽然生活拮 据,然身为教师书籍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加上他老人家嗜书如命,一生省吃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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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回家的书也不少。当年这家人口齐全住房拥挤的时候,要放下这些书必须向高
空拓展。于是,外屋的南墙和里屋的北墙之上都钉上了长长的搁板,书全放在上 面,可谓束之高阁。每当他要取下某本书时,他必须踩在外屋儿子的小床或者里 屋自己的大床上。直到人去房空才有空间放下这个大书柜,这倒也解决了张仙北 先生的取书之苦。书柜紧挨里屋的小门,北墙就占满了。
再看左边,还是以躺椅为中心,它旁边是那个小茶几。茶几与南墙之间的角 落里,搁着那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这电视与躺椅几乎是平行的,似乎摆放得不 大合理。不过,必须说明的是,电视机在张仙北家里的作用不同于一般人家:“视” 的功能在他这里基本被取消,只不过借借它的声儿,搅和搅和屋里的静。所以, 张仙北先生根本不在乎那早已发暗的屏幕和歪七扭八的图像,更不在乎它播出的 节目。甚至对于那嗲声嗲气的主持人;不男不女的歌手;南腔北调的胡说乱笑等 等发出的噪音,他非但能坦然地用那把老骨头扛着,心里还幸灾乐祸:你爱说什 么说什么,爱唱什么唱什么,反正是瞎耽误工夫没人搭理你。
紧挨着电视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这张八仙桌可非同一般,可以称之为这家 里最昂贵的物件。张仙北先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旧桌子竟误 打误撞的是个古董。这桌子一直在他们家瞎用着,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儿。直到有 一天,他那在深圳做古玩生意的儿子张军回来,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它鉴定为 清朝晚期的东西,而且估出了一个令他老人家大吃一惊的价钱。
八仙桌旁是一个小冰箱。这台冰箱的到来更是纯属意外。那年他去商场买鞋, 刚走到门口就见敲锣打鼓围着好多人,搭的大台子上摆放着自行车、摩托车、电 冰箱,还有一部红色的小轿车。同时有人手持大喇叭在高喊:“买彩票,买彩票, 两块钱一张,快来买喽!”
张仙北先生出于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政府为救助残疾人发行的福利彩票。 心想这种公益事业匹夫有责,自己也应参与。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四 块钱买了两张彩票,自以为尽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中了 一个二等奖。他本想学雷锋做好事,反而拣了个大便宜,奖品就是这台雪花牌电 冰箱。张老先生虽然对此稍存歉意,却禁不住自嘲:好心有好报。
外屋就是如此。里屋只有十来平米,放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个两屉桌, 也就饱和了。
“嘟……嘟……嘟……” 铃声就是召唤,只见张仙北先生快步走了进来,伸手抓起话筒。
“爸,生日快乐!”女儿张小倩带笑的声音。 这一声喊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从早晨起来他心里等待的就是这一声喊。
“爸,您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呀?”
“唔……”
“爸,您自个儿买蛋糕了吗?”
“我包饺子了。”
“您还自己包呀,超市有速冻的呀?”
“不爱吃速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