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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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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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不认”就可以是“没有”么? 若以国家可以开除一个人的国籍比照,“不认”也就可以是“没有”。但国家
  有开除一个人国籍的权力,符驮村人有么? 若以国家权力来自人民比照,符驮村人就该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不认,他也
  就不是符驮村人,可以是“没有”。 若以人民不能直接行使权力而必须通过政权来比照的话,符驮村并未举行过
  表决,村委会也没有发表过类似的通告,他们的“不认”和“没有”是不能算数 的。
  何况,还有另一种说法在:
  “敢说不是!他狗日的敢说不是!” 支持这种说法的依据很朴素,也很直白:
  “他狗日的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造出来的!” 这是说,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滋养了他爸他妈,然后才会有他,和狗没有关
  系。拉扯上狗纯属感情用事。
  “他狗日的也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养大的,养了他二十多年!” 这是说他的成长。 他生于符驮村,长于符驮村,二十多年后才离开符驮村,不认是可以不认的,
  但说“没有”,就和提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拉扯上狗一样,也属于感情用事。 还有他妻子:
  “符驮村?符驮村是谁?” 还有他儿子:
  “别提符驮村。别提。” 我不能感情用事。我是以人事档案中的籍贯为准的。
  我一直很讨厌人事档案,也曾经和几个同事在一间地下室里整理过所在单位 的人事档案,这一次的经历使我对人事档案的讨厌升级为厌恶。我厌恶里边的许 多栏目,更厌恶里边的五花八门的材料,比如学习心得,比如审问一样的谈话记 录,可比如的还有许多。但现在,在我要写这篇追忆文字的时候,我以为人事档 案里的“籍贯”还是必需的,而且以为,一个人的籍贯是无法被开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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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人事档案凡有籍贯一栏的,填写的都是奉天县符驮村。
  二一筐好话 符驮村人的感情用事,不能把他推离开符驮村,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用事,
  也不能把他拔离开符驮村,反倒从另一面坐实了他和符驮村的关系。他们之间有 着生与死的纠缠。这不是我的推测,我有过去知道的一些事故作证据,也有后来 搜罗到的许多事故作证据。
  但这样的纠缠,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就明了的。或者说,纠缠是已经纠缠上了, 却彼此并不感到在纠缠。
  比如他的出生。以科学的说法,那当然也是一个奇迹。别的不论,单就那多 少亿个活蹦乱跳的精子,都在冲撞,都在努力,最终穿破卵子的怎么偏是这一个 呢?如果是另一个,就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人了。这么想下去, 是真要让人惊叹,也要让人骇怕的。
  符驮村的人不会这么想,也不以为是什么奇迹。娶婆娘就要同房,就要做那 样的事,要舒坦,也要生娃,天经地义。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件事,分阶段各挑一 句,就是这样的:
  “某某给婆娘弄上了。”
  “肚子腆起来了。”
  “快了。”
  “生了。” 如此而已,和符驮村所有人的出生并不两样。 然后一天天长大。
  看上去,符驮村的人像林子里的树一样,一棵一棵的,有的挨得近一些,有 的离得远一些,但大致都是各长各的,各过各的日子。但大致也要打招呼或不打 招呼,发生碰磕或不发生碰磕。他和来娃就碰磕过。
  八岁的他和来娃提着小镢头去城壕里挖树根,挖着挖着就发生了口角。 来娃说:“你到别处挖去。”
  他说:“别处没树根。”
  “别处去。”
  “不去。” 然后动了手脚。来娃比他壮大,压倒了他,左右连续一阵耳光,让他叫爷。
  “叫爷!” 他不吭声。 又一阵耳光。
  “叫爷叫爷叫爷!”来娃说。 他咬牙坚持着,不叫,也不动。
  也许来娃以为他服输了,也许来娃感到累了,便松开他,提着笼子要走,或 许已经走了,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手里的小镢头,照准来娃的小腿肚砍过 去。
  这是来娃没想到的。来娃没觉得疼,以为挨了踢,回头看他,或许想着再一 次压倒他。
  但血流出来了,也终于感到疼了。来娃捂着流血的小腿肚坐下去,“哇”一 声哭了。
  来娃妈来了,看着来娃的腿,然后又看他。 他提着小镢头,也看着来娃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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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你……”来娃妈颤着身子,口齿有些不清。
  来娃爸也来了。 他看着来娃爸,以为要挨打了。
  没有。来娃爸像不认识他一样,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然后说:
  “土匪。” 来娃爸抱起嚎叫的来娃了。来娃爸扭过头,又说了一声:
  “土匪!” 然后,和来娃妈一起跑着给来娃疗伤去了。
  类似这样的碰磕,符驮村都记得的,也会提起,只是,在不同的场合,因不 同的心情和态度,说法也就不同。
  比如,他带着勤务员回符驮村探亲的时候,他们是这么对他说的:
  “能下手就能成事。所以毛主席坐牢了江山。” 来娃也在场,连连点头,说:
  “就是就是。” 又比如:
  “狗日的心太毒了!小时候就毒,下得了毒手!” 这是在他死后。他们已经愤怒了。他们想起了他们和他的许多事情。也包括
  和来娃的那一次。 来娃也在愤怒者之列。他满脸涨红,摸着终生没有褪去的疤痕,说:
  “狗日的就是!每到下雨天我就腿疼!他个狗日的……” 但在当时,在他砍来娃小腿肚的时候,他们没有这么说,没有发现他们后来
  发现了的意味。来娃和来娃家也没有。在一个村子里,像这样打歪鼻子撕破耳朵 的事时常会有,何况,来娃敷了几回药,好了。
  再说到树上去。 有诗人写过这样的句子:
  “他们像树根一样/纠缠在一起/一个人死了/就惊动全村……” 诗人写的是村庄,从树根上得到了灵感。 但人毕竟不是树。树根的延伸是有限的,纠缠也就有限。 还有,树挪了地方呢?挪出了林子呢?是可以不再纠缠的。人却不一定有树那
  么洒脱: 你走了是吧?你是从这儿走的!
  你“狗日的是符驮村的水土养大的!”。 你能走脱这种干系么?
  也有可以走脱的。生在符驮村长在符驮村,然后离开符驮村,然后却不见有 什么气候,走脱走不脱,在两厢都无所谓,走脱也就走脱了。事实上,这样的“符 驮村人”也有不少,扳着指头数,是可以数出几十个人的。
  但他是成了气候的,做了官的。 在当兵的那些年里,他就把扛长枪变成了挎短枪,带勤务员回村探亲的那一
  次,就已经挎了短枪,是军官了。 然后转到地方,是地方官。然后又许多年,忽儿是这样的地方官,忽儿是那
  样的地方官,不管是什么样的,从咸阳到西安,就证明是往高处变着的。 在符驮村,不单是“一个人死了就惊动全村”,有可能惊动的还有很多,比
  如过去的当兵,比如现在的上大学。按说,这完全是个人和他们家的事,但符驮 村的人不会这么淡漠寡情。也是户族的事情。也是全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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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临走的那几天,他家里来过许多人,先是家门户族里的,然后是不是
  家门户族里的。女人手帕里包着几个鸡蛋,或者拿几双袜垫。男人呢?男人是不 拿东西的。他们抽着烟,或者不抽烟,但都坐着,蹲着,沉思着,然后,会给他 说几句话。
  比如:“人是要奔大前程的,符驮村没有大前程。大前程在外边。” 比如:“听领导的话,别给咱丢脸。” 比如:“你得了光荣,也就是你爸你妈得了光荣。也就是咱家门户族得了光
  荣。也就是咱符驮村得了光荣。” 都是暖心的好话。都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可以装满一筐。 在符驮村的人看来,话和东西一样,是可以送人的。要不然,“你给某某带
  个话”,或者,“我只要他一句话”,这怎么解释?不是东西能让人带么?能给人要 么?
  掏心的话就更是东西了,也许还要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 当然,他很感动,每听一句,心里都会忽儿忽地发一阵热。 当然,他也吃了几个鸡蛋,其余的鸡蛋和袜垫留给了家人,然后,穿着一身
  崭新的绿军装,坐着接兵的卡车走了。 当然,也背着那筐好话。
  三另一筐好话 符驮村人在送他一筐好话的时候,是否就存了遥远的心思呢?
  我以为,这样事后的臆测是不应该的,也有些不善。说给符驮村的人,他们 会跳起来的:
  “说他妈没厌的话!谁知道他一定能成!”
  “存心思也存在我们自家儿女的身上,说他妈没屄的话!”
  “说这话就该给他几个耳光,唾他几口!” 事实上,每一个当兵走的,都会接到这样的一筐好话。大多的情形是,当了
  几年兵以后,又回来了。符驮村的人和他们怎么样了?没怎么样。最多,有人会 有几句感叹,更多的是连感叹也没有的。
  也许在心底最深的那一层里存着吧?只是埋伏得太深,自己不觉得,到一定 的时候就会冒出来。
  这该是有人说的所谓潜意识了。我没有研究过潜意识,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 东西,符驮村的人是否潜怀着后来又转而为明,也就无法判定。
  或说,就因为潜怀着遥远的心思,所以才给每一个都送,说不定有一个两个 会成气候的。
  这就是一种策略了,所谓“普遍撒网,重点收获”。可是,一个村庄的策略 该要村人一起研究制定的,符驮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研究。
  默契吧?爱人之间有默契,家人之间有默契,村人也该有的。 就算是默契的策略,也不见得奏效。比如刘西奇。 刘西奇是工农兵大学生,由当时的贫下中农推荐,村上盖了章的,走时也得
  过一筐好话,后来成了气候,现在是西安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村上修路的时候给 他要过钱,给了。盖学校义去要,也给了。修另一条路再去要,却不接茬了。村 长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符驮村的路是我家的路么?随后关了手机,怎么样
  呢?
  “狗日的不认符驮村了!”
  “狗日的回符驮村就摧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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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摧”含有打和推的意思,打着推出村去。
  说这话不久,刘西奇就回来过,似乎没有人真去“摧”。不但没有摧,还有 人和他笑着打招呼呢。
  可见,纠缠是有深浅之分的。符驮村和刘两奇之间的纠缠是浅而不深的。 总之,我不愿怀疑那一筐好话的真诚。就算他们怀着遥远的心思,但首先是
  希望他好的。 他也发过热的。不仅当时发过热,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也不时会想起这些好
  话会继续发热的。谁敢说这一次次的发热在他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没起过作用?
  一点也没有?
  何况,在他倒霉的时候,他们又送过他一筐好话。这在符驮村人的送话历史 上是绝无仅有的。
  他被“双规”过一段时间。
  “双规”是个新词,大意是:在规定的时候和规定的地点交待(也叫说清楚) 需要交待的问题。“双规”只适用于在党的且做官的人。据说,许多在党的做官 的提到这个“双规”,就会色变,不尿也要打尿颤的。如果有哪个在党的做官的 突然找不见了,人间蒸发了一样,没外逃也没自杀,那就极有可能是被“双规” 了,等到再现人间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要交司法进监狱的。也有不交司法不进监 狱却要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当然,也有没“规”出问题的,那就回家回单位,继 续为人民服务。
  他属于后一类,因一个案子的牵扯,“规”了一段时间,说清了。 但也变过色,打过尿颤的。 解除“双规”后,他回了一趟符驮村。尽管他已经越来越少回符驮村了,但
  这一次,他想回去一趟。
  “我回老家一趟。”他说。
  “为什么?”妻子问他。
  “不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凡事一定要为什么吗?”
  “唔,噢……”妻子似乎想通了。
  “你呢?”
  “不。”妻子摇着头。她对符驮村一直保持着警惕。父母死后,她就不再和 他回符驮村了。他一个人回去的。
  “啊啊……回来了?”他们很诧异。
  “噢噢。”他说。
  “不是说……没事了?”
  “没事了。” 然后,家里来了许多人。有家门户族的,也有不是家门户族的。他们抽着烟,
  或者不抽烟,喝着他哥和嫂子端来的茶水,坐着,蹲着,沉思着,然后和他说话:
  “啥叫‘双规’?” 他给他们做了解释。
  “这不和坐牢一样么?”
  “一样也不一样。”
  “打你了?”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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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打成招的事古今都有。”
  “我没有。”
  “没有为啥拉你去‘双规’?” 是啊,为啥?他们想不通了:
  “没有的事为啥要问?没有的事为啥要拉到那种地方去问?能随便拉一个人到 派出所问人家听说你是贼你偷没偷能这么问么?”
  然后,他们就得出了结论:
  “这不是问人哩,是害人哩!是明摆着臊人脸哩!” 然后,他们愤怒了:
  “他们嫖客日的!他们婊子养的……” 这是骂,也是话,但不能推敲。拉他去“双规”的人未必是坏人,就算是坏
  人,就一定是嫖客和婊子的后代么?嫖客和婊子的后代就一定是坏人么?嫖客和婊 子相遇不是为了生养,有生养是因为不小心,这样不小心生养出的后代能有多少 呢?世上的坏事大多是办过正经手续的父母生养的人做下的——符驮村的人不知 道这些么?知道的。可是……
  这就是我说的那另一筐好话么?是的,上边列举的都是,包括他们的骂话。 如此粗鄙的骂话也算好话么?也算。话的好坏不能以粗鄙和文雅区分。听这些话, 在他不只是感动,也是一种享受。只有符驮村的人才能以这样的方式给他。
  难道能怀疑他们在给他这一筐好话的时候,也存着心思么?
  “难说。”这是他妻子的看法。 她缓缓地摇了几下头,眼睛有些湿了,又说了一句:
  “难说。” 四  辩诬
  符驮村的人认为他妻子的“难说”是诬蔑。如果把他妻子和符驮村人的说法 用对话的形式记录下来,就该是这样的:
  他妻子:这些所谓的好话是在他解除“双规”以后说的。“双规”的时候怎 么不说?符驮村的人呢?在哪儿?
  符驮村人:你甭问符驮村的人在哪儿,你先说说“双规”的时候他在哪儿。 你知道么?你也不知道!鬼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在哪儿,咋和他说话?
  他妻子:家里不能来吗?
  符驮村人:哪个家?符驮村还是西安?问他哥和他嫂子去。多少人去打问过, 连来娃也打问过。小时候砍过人家一镢头也去打问了。为啥要去西安呢?知道他 不在家为啥要去西安?就是有一背篓的好话见不着他给谁说去?给你啊?
  他妻子:那些天我像掉了魂一样,流的眼泪能湿透几个枕巾。单位的人不来 了,认识的朋友不来了,符驮村的人也不来了。我是他的家人,不该安慰几句? 符驮村人:这么说证明你对符驮村不了解,别看你和他过了几十年可你对符 驮村不了解。安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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