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事,我以为她会抡着鞋底子跑过 来,照着六根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太挂在上吊绳上,重新吊死 她算了。但她没有这么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污水处理间里安安静静地坐 着。后来她一直这么坐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于报废的水泵。在污水处 理间里,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泡沫,把它们想象成雪或花,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 的事情。她就这么坐着,直到成为一坨坚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在厂里,我和小李是哥们。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读书的时候,朋友仅限于同学之间,进了工厂之后就少
有联系。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农药新村和糖精厂之间,两点一线,想不出还能到 哪里去找朋友。对我来说,异性之爱是一种渴望,同性之间则不存在这种念头, 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后来我遇到李光南,我们一起看过黄春 妹的胸罩,一起被诬蔑为变态青少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错觉。
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拦住。她说:“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 过黄春妹的胸罩?”
我说:“你怎么也跟工人一样无聊啊?老是憋着想知道这些。” 小噘嘴说:“我问你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你又不是法院,我干吗要这么回答啊?”
“肯定是你带他去看黄春妹的。”小噘嘴涨红了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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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错了,明明是他带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发现的。”
小噘嘴真的生气了,扭头就走,一根红肠似的辫子在我眼前晃。 后来我把这事情说给小李听,小李说:“我正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洁面
前胡说八道啊?”我问他,准是杜洁。他说就是小噘嘴。我有点明白过来,我问 他:“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小李交待说,他和小噘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九年时间里,陆续有四五年 是同桌。小噘嘴读书的时候很凶,小李比较温顺,老师大概也有点变态,就爱把 他们俩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负小李。准知这两人最后竞欺负出了感情, 初中二年级就谈恋爱,毕业以后,小噘嘴读了个中专,学什么企业管理,小李考 上了技校,读电工。照理说,前者是 f 部编制,后者是 T 人编制,两个人应该吹 了才对,但青梅竹马毕竟不是摆炮的,两人感情深得很,把阶级差异忘记得一千 二净。小李从橡胶厂调到糖精厂,就是为了小噘嘴。我听了这些,不禁唏嘘,我 的小学同桌全都被我欺负得嗷嗷叫,当时我只图一时之快,没想到长大了还能搞 一个过来谈谈恋爱。我想她们是再也不会愿意理我了,她们不带着男朋友来报仇, 已经算是我的运气了。
后来一段时间,小噘嘴一直说我带坏了小李,我对她解释,我根本没有带坏 李光南,但她根本不听,好像是我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当初她送我到电工班报到,并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为了去看李光南。这 两个人谈恋爱纯粹偷偷摸摸,好像学校里搞早恋,让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边依 旧是一群科室青年围着,小李身边则没什么人愿意围,也就是我跟着他一起去换 灯泡而已。不过,厂里谈恋爱确实很不方便,会引来围观,干部群众说三道四, 最后双双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班次还给你错开,一个早班,另一个夜班, 整个成了猫头鹰和三黄鸡之间的恋爱。秘密恋爱是一种聪明的办法,熬到登记结 婚,领导就不好意思对你下毒手了。
耶一年除了看过黄春妹的胸罩,还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凭运气撞上的。但 我们都没敢说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李到锅炉房去换灯泡。锅炉房的师傅我们都认识, 他们打架的水平在工厂里首屈一指。他们个个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撑得像一 个充气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很容易,发几根香烟就可以了, 锅炉房的师傅要求特别低。
那天,师傅们指了指那排铁制的楼梯说:“上面有七个灯泡都不亮了。”我和 小李说:“操,邪门,七个都不亮了?”锅炉房师傅说:“不是一起坏的,是一个 一个坏的,叫你们过来一起换了它,省得你们跑七趟。”我和小李冲着师傅们竖 大拇指,“哥们,够意思。”师傅们笑了笑说:“自己上去吧,我们就不陪你们了。” 锅炉房在厂区边缘,外面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民房。整个锅炉房黑乎乎 的,灯光暗淡,到处都是煤灰,而且很热。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就算浑身长满 腱子肉,到老了以后还是会有肺病。人的气要是喘不过来,腱子肉就彻底白练了。 本厂的锅炉房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化工厂有四害:毒气,脏水,煤灰,以及 母老虎。其中,煤灰之害就产自锅炉房。一年四季,不管刮什么风,煤灰都在天 空中飘扬,到了下雨天,顺着屋檐淌下来的全是墨汁一样的黑水。那时候经常有 居民拎着扫帚木棍打到我们厂里来,白天晾出去的衣服,晚上收回来居然变成了 黑的。男人回到家一看那衣服,劈手就给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大哭,就冲到我们
厂里来闹。 煤灰之害还造成了那一片居民的肤色与众不同,都是黑擦擦的,小孩更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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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种兵一样,完全看不出他们的人种。一到下雨天,那些小孩的脸上就被雨水冲
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好像斑马一样。 那天,我和小李顺着铁制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达了第一个平台,
找到了第一个不亮的灯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个不亮的灯泡。锅炉房非 常大,光线很暗,四周有窗,但这些窗的采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经不存在 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煤灰。
我在第三个平台换灯泡的时候,小李忽然踢 j,我一脚,说:“你看。”我当 时什么都没看见。小李指了指窗外说:“看那里。”
那是一套“回”字形的二层瓦房,这是戴城最常见的民房,中间一个小天井, 四周一圈屋子。我们的位置略高于房顶,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扇窗,在那扇窗里面, 有个女人在慢慢地脱她的衣服。她先是从脑袋上摘下来了汗衫,露出肉色的胸罩。 再后来她就把胸罩也摘了下来。整个一幕,从头到尾,她的脸都
被屋檐挡住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胸罩和胸。 我立刻想起了李晓燕奶奶的麻袋片,在乌糟糟的人群中惨不忍睹的那一幕。
我一生中看到的乳房从此不再是麻袋片,而是圆形的,饱满的。每当想到这个, 我就要头疼,好像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最好去吃阿司匹林。这事情发生得如此 突然,所以你不能说我是个色狼。古代欧洲那些航海的水手,在漫漫的航程中犯 起了性苦闷,远远看见大海中的海牛,于是把那长着乳房的怪物当作美人鱼。同 样的道理,我们两个无聊的小电工,看见真实的人类乳房,对此没有任何免疫力。 我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她缓缓离开了窗口,我们的视线被黑色的屋 檐阻隔。如果我们的目光具有杀伤力,肯定会把那屋檐轰成碎片。我听见李光南 咽了一口唾沫,于是我也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俩都默不作声。后来小李说:“这
个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你当我傻啊,黄春妹的亏吃得还不够啊?”
小李说,这件事情比黄春妹的严重一百倍,那些生活在民房里的人,或多或 少都和厂里的人认得,有些甚至还是职工家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很快就会有 人来报仇,把我们俩杀死在锅炉房里,用煤渣掩埋起来,变成两具人干,或者索 性毁尸灭迹,扔到锅炉里烧掉。我听了这个,心里一寒,我倒是不怕被烧掉,但 变成人干太可怕了。白蓝带我去看过博物馆里的“楼兰美女”,妈的,那也叫美 女,整个一具被烘烤过的尸体,那就是人干。
当时我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认为是麻袋片之后上帝给我的补偿,现在想 想,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到的只是半裸,比六根差远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活了 五分之一个世纪,才撞上个半裸,运气也不见得好。但我不能说自己运气差到了 家,如果真是运气差到了家,我应该是看见了黄春妹的裸体,并且被她逼婚。这 些都是小李说的。第七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现在走到化工厂的门口,看到的依然是十年前的厂门,水泥砌成的一个门楼, 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很多人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门口进进出出。再往东走是郊区, 有大片农田,农田之间有一条公路,去往上海。这条公路在我的视线中是笔直的, 好像用西瓜刀劈开的一样。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一辈子出入于厂门,那就是翻墙。 化工厂的围墙很长,大约两米五高。这个高度我即使穿着枪驳领的西装,也
能一跃而上,西装上绝不会沾着一点泥巴。通常我在司机班那一带上墙,那儿比 较干净,不至于掉进什么阴沟里。众所周知,化工厂有很多阴沟,阴沟里流的不 是脏水,而是沸水,是盐酸,掉进去再捞上来就成了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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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墙乃是我的嗜好。小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叫《崂山道士》,说穿墙术的。
我对穿墙术特别感兴趣,可惜它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既然不能穿墙,那就只能学 翻墙。在这件事上,我好像很有天赋,我以为自己可以去做特种兵,但别人说我 是天生的贼胚子。上学的时候因为翻墙,被教务处抓到过几回,教导主任问我: 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翻墙。我回答不出所以然,他就说我是盗贼本性, 难以成器。
念书的时候,因为逃学,翻墙多数是翻出去,工作以后恰恰相反,因为迟到, 多数是翻进来。化工厂的墙外种着许多树,我双脚叉开,在围墙和树干上蹬几下, 人就蹿上去了。我曾站在墙头久久不肯下来,我观察过那堵墙,它是用红砖砌成, 实心的,腰线以下和墙顶上涂着水泥,由于年深日久,墙根长满青苔。墙外的泥 土是黑色的,长着很多草,墙内的泥土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被化工原料染成 了奇异的颜色。墙头上有白花花的鸟粪,有枯叶和梧桐子,偶尔有一只野猫蹲伏 在不远处,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那天我沿墙而行,注意避开那些茂密的树叶,叶子上会有毛毛虫,扎在身上 又痛又痒。走到司机班,我跳上一辆卡车,再从卡车上出溜下来。我忘记把香烟 掐掉了,叼着一根烟在生产区里走。还没走出十二米,忽然有人对我大吼:
“路小路!抽游烟!” 所谓游烟,就是叼着香烟到处晃悠,这是最危险的,会把所有的厂房设备都
炸到天上去。我不是故意要抽游烟,不管炸着什么,首先飞上天的是我自己。以 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搞破坏,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赶紧把烟踩灭,那人又大吼:
“路小路,乱扔烟头!” 乱扔烟头也会爆炸,或者是火灾,这都是安全常识。我心里焦躁,正想骂那
个人多管闲事,他已经旋风一样来到我面前。我一看,立刻没了脾气,他是劳资 科长胡得力。
那天我吓破了胆,返身要逃,胡得力一把揪住我的西装。我试图挣扎,我不 喜欢自己的衣服被别人捏在手里,而且是我唯一的枪驳领西装。我使了一个反擒 拿的招数,用力压他的手腕,本来还能使一招撩阴腿,但我没敢使出来,要是我 把劳资科长的睾丸踢飞了,明天就该去牢里上班了。我压了压胡得力的手腕,居 然毫无动静,肱二头肌真他妈的白练了。我像一个跳伦巴舞的女人,在他的把持 之下剧烈扭动、翻转。他的右手像钳子一样擒着我,左手反捏住我的手腕,一把 扭到了背后。我咬了咬牙,忍住没喊疼。
胡得力把我的西装从后面撩起来,顺势在我手腕上打了个结。这他妈太离谱, 这是刑警干的活,哪里像个劳资科长。他拎着我往劳资科去,一路上,工人师傅 都在笑,说:胡科长,好身手啊。胡得力还挺得意。我心想,要不是看在你劳资 科长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丫睾丸踢飞了。
我被押到劳资科,先看见小噘嘴对我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又看见胡得力 那张铁板一样的脸。胡得力对小噘嘴说,把劳动纪律手册拿出来,查一查,该怎 么罚,罚死这小子。我当时头一昏,以为一年的奖金都泡汤了。后来查出来,生 产区抽游烟罚款二十元,乱扔烟头罚款二十元,至于翻墙,根本没这条。整个也 就是罚四十块钱。胡得力自己也有点懵了,对小噘嘴说:“怎么才罚这么多?” 小噘嘴说:“胡科,一直就是罚这么多的。八五年的劳动纪律,到现在都没改过。”
胡得力说:“不行,起码扣他两个月奖金!” 我说:“你这是违法行为,公报私仇!” 胡得力说:“我就是法!我想怎么罚你就怎么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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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我在生产区被胡得力活擒的事,我想起一个细节:当时有一只鸟飞过我
的头顶,拉下了一滴白花花的鸟粪。这滴鸟粪本来应该落在我的脑袋上,结果, 由于撕打和挣扎,鸟粪落在了胡得力的头上。他没发现。看着近在咫尺的鸟粪,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就走了气,被胡得力彻底制服。
我想不明白那滴鸟粪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征兆,或者带有什么暗示,但它确 实很好玩。世界是由无数巧合组成的,假如让我在鸟粪和胡得力之间做选择,我 情愿选择前者,因为洗个澡就能解决。但我同时认为,我撞上胡得力完全不是巧 合,而是一种必然。既然它是必然的,那么,鸟粪还是由胡得力去承受吧,我不 能在两件事情上同时倒霉。
我和胡得力结下了梁子。照小李的说法.我死定了。小噘嘴传出内部消息, 劳动纪律重新修订,翻墙一律按盗窃论处,不管口袋里有没有揣东西,不管是往 里翻还是往外翻。至于抽游烟,新的规定是罚款五百元。其余迟到早退的罚款金 额也相应提高。那阵子工人师傅恨死了我,说我一粒老鼠屎,坏了所有人的汤。 与此同时,他们也恨胡得力,用了很多脏话,在此不宜一一表述。
为了端正纪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厂门口抓迟到,七点五十五分,他踱 到传达室,站在那儿等待上班铃声响起。八点整,传达室的铃声响起,等它停下 的时候,就意味着抓迟到的工作开始了。那时候也没有打卡机,抓迟到完全依赖 人工,这就使得迟到的概念成为争论的焦点。具体来说,工厂门口有一条笔直的 白线,铃声停止的一瞬间,一些职工的自行车前轮过了线,而后轮还在线外,这 到底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职工被前面的人挡在白线之外,认为是前面的人故意 堵塞交通,这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人声称自己早就上班了,只不过又晃出去买 了包香烟,这算不算迟到?凡此种种,都要胡得力来解决。
对付这种人工式的抓迟到,有一条原则:宁愿迟到一小时,绝不迟到一分钟。 胡得力是干部,不是看大门的,不可能在传达室门口站上一整天。八点三十分, 他就慢慢地踱回劳资科,坐在炮楼上,偶尔看一眼厂门口。这时候只需要倒退着 走进厂里,他看见的只能是我的屁股,然后往附近的树丛里一钻,万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