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 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 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 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 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 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 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 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 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 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 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 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这和我上一次出现在劳资科,简直有天壤 之别,上次小噘嘴在炮楼里训我,我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酷似一只待宰的绵 羊。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
_丁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 发给你劳保用品,搞得像土匪一样。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 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
科室会生痔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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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送我去电丁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
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
我说:“你别相信倒 B 对我的污蔑,其实我表现很好的,我还救过德卵呢, 发了我三十块钱奖金。”
小噘嘴说:“人不能总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过厂长,不值得这么得意。” 我说:“你这话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 小噘嘴说:“你真贫嘴,你那三十块钱奖励还是我给你打的申请呢。” 我说:“你把我训那么惨,适当的时候也该奖励奖励嘛,不能总是给我看棍
子,而不给我吃糖。” 小噘嘴说:“哎哟,还记恨哪?你对着人家抡锉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顶着,
早把你发配到糖精车间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向她详细解释了锉刀的作用,锉刀是没有刀刃的,锉刀也没
有刀尖,锉刀的作用面是在两侧,难道我用锉刀把倒 B 锉死?这倒很新鲜,从来 没听说过。我本人就是那把无害的锉刀,扬来扬去,最后还是得去面对铁坨子, 别无选择。小噘嘴说:“噢,原来锉刀是这个样子的。那你也不能抡锉刀啊。”我 心想,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小白痴。
小噘嘴送我去电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实电工班的人都认识我,一起打 牌,一起抽烟,但小噘嘴带我进去,显得我面子很大。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 看另外一个人的。
现在让我回忆电工班,我会说,首先,它就像个鸦片馆,其次,它还是像个 鸦片馆。与钳工班的四处漏风正相反,电工班是一个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样, 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条走廊,再往里走是一个拱形的门洞,有点像阿拉伯宫殿 的造型。这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黑咕隆咚,亮着几盏小灯。几张年久发黑的办 公桌,桌子后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电工们全都横在躺椅上抽烟。由于没有窗, 也不通风,整个房间烟雾不散,就像个鸦片馆。以前我不太爱来这里,嫌空气质 量太差,时间久了会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电工,也就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 了。
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 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 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
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 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 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 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 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 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 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 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 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 换灯泡很容易,带一支电笔,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着竹梯在厂里 跑东跑西,白蓝说我像扫烟囱的男孩,最好再带把扫帚。我以前看过本书,扫烟 囱的男孩从烟囱里掉下来,被有钱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们就结下了友谊,友谊 是爱情的前奏。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读过狄更斯的
《奥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扫烟囱的男孩经常被卡在烟囱里,下面的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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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火,男孩被熏成烤鸭。烤鸭好吃,但绝不浪漫,像我这么一条壮汉真的去扫
烟囱,必然会被卡住,而成为牺牲品。我只能说白蓝有点异想天开,我做了电工, 她也为我高兴,这是真的。
做电工不用穿工作服,电工是仅次于仪表工的干净工种。只有在大检修的时 候,我们才套上工作服,至于平时,则是一身枪驳领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地穿在 身上。九十年代初,枪驳领西装非常流行,双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气。那 时候还流行穿太子裤,又肥又大,裤腰上打着八到十六个褶子。太子裤配金色扣 子的枪驳领西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真皮运动鞋,就这么个鸟样。这种装扮走在 厂里非常吓人,认识的人知道是电工发神经,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外商来考察。这 种装扮还有个特点:枪驳领西装很长,而太子裤显得腿很短,我们就是一群上身 笔挺修长,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还觉得很时髦。
那时候我没有枪驳领西装,为了穿得跟他们一样,我央求着我妈,去裁缝那 里做了一件。我妈看了也很满意,说我神气得不得了。我穿着这件西装到处招摇, 后来不穿了,因为只有民工才穿枪驳领的西装,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穿着这种西 装砌砖头、捡垃圾、骑三轮,和我们当年如出一辙。
到了夏天,西装不能穿了,我们还是穿太子裤。上身则什么都不穿,就这么 光着,八个褶子的太子裤配上光膀子,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 的早晨,我们骑车到电工班,把衬衫一脱,就这么站在电工班门口抽烟。我们还 把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阴 毛。路过的师傅们看了,纷纷叫好,小姑娘则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跑过去。
那时候白蓝看见我的舞娘装束,骇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提裤子,免得她看见 我的阴毛。后来她说这个裤子好,肥大宽松,勃起的时候看不见。我立刻想起自 己在医务室里昏迷的事情,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嘲笑我说:“当心老阿 姨流鼻血。”
我做电工的第一份活,就是去换灯泡。那天小噘嘴刚走,电工班班长就对我 说,去制冷车间换灯泡。电工班班长三十多岁,绰号鸡头,这个绰号很难听,他 以前的绰号叫鸡鸡,更难听,做了班组长才升级为鸡头。鸡头就鸡头吧,总比鸡 鸡好听一点。他给了我一个 380 伏的灯泡,并且告诉我,灯泡分为两种,220 伏
和 380 伏的,如果把 220 伏的灯泡塞到 380 伏的插口上,那个灯泡就会变成一个 小型的炸弹,玻璃碎片崩到眼睛里就会变成瞎子阿炳,以后只能到工会里去拉二 胡。我战战兢兢地拿着灯泡。鸡头又说,去制冷车间找黄春妹吧。
我问鸡头:“黄春妹是谁?” 鸡头说:“一个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两个那么宽,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
问别人吧,制冷车间都知道黄春妹。” 我听他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心虚。鸡头皱着眉头说:“怕什么?一个胖女人
就把你吓成这样,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么办?”他说的近乎黑话,我又听不懂了。 鸡头就把身边的一个青工叫过来,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没见过他,他 说:“哦,我是从橡胶厂新调来的。我见过黄春妹的,很胖的。”鸡头说:“对, 就是那个胖老虎。”
那天我和小李去制冷车间,他比我大一岁,技校毕业,学的就是电工。我们 都是新人,相互结伴胆子大,于是揣着灯泡,扛着梯子,哼着小曲去找胖老虎黄 春妹。
路上,小李说:“你们这里,那种阿姨,原来叫老虎啊。” 我问:“你们橡胶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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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里叫蝗虫,又叫菜皮,叉叫烂污女人。”
我问小李,为什么鸡头说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对付。小李挠了挠头说:“我也 不大清楚,以前橡胶厂里的师傅说,瘦女人欲望很强烈的,会把人吸干掉。”
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操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 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 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 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 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 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 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呢?”
小李指着白布兜子,大声喊:“这是黄春妹的胸罩!” 我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制冷车间里,它飘啊飘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
的,缝制得很差,胸罩上的带子被风吹得绞作一团。小李说,这只能是黄春妹的 胸罩,除非制冷车间有另外一个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虽然我们 都知道,随便摸一个晾出来的胸罩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但我们纯粹是为了证明 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幻觉。
我对小李说:“妈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说:“你笨啊,只要守着胸罩就能等来黄春妹,她总得戴着胸罩下班吧。” 我说:“这他妈哪里是个胸罩啊?这分明是一个降落伞。” 后来,我们看见制冷车间的大门口晃进来一个巨大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移动
着,当她晃到我们眼前时,我确信,这就是降落伞的主人黄春妹。出乎意料的是, 她并没有急于让我们换灯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钵大的拳头 抓着,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说:“吃瓜子呀。”
我握着那堆瓜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必须很负责地说,黄春妹不是老 虎,她只是长得胖一点而已。她脾气很好,我们去换灯泡,她在梯子边上看着。 呵呵地笑,还帮我们扶着梯子。她给我们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帐一样大 的衣服。这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假如瘦一点的话,真是个不错的老婆。黄 春妹还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给她介绍一个。我和小李面面相觑,也不知道 该怎么回答她。
回到电工班,我对鸡头说,黄春妹不是老虎。鸡头根本不想知道,他觉得胖 成那样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气好不好。我对鸡头说,这太不人道了。鸡头说:
“你们真有空,还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没有?”我和小李老老实实地点头, 同时又说了降落伞那一节,鸡头哈哈大笑,说我们脑子有病。结果,过了一个礼 拜,附近管工班、钳工班的人都跑过来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变态狂,喜欢看女人 的胸罩,还要凑上去闻闻,最后发展到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专偷人家的胸 罩。我和小李面对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二十岁那年只是希望厂里的灯泡长命百岁地亮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 既不是强奸犯也不是变态狂,对女人的胸罩虽然很有兴趣,但决不至于到偷一个 胸罩来闻一闻的程度。工人说的那些全是谣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为自 己是不是变态而争辩。实在很无趣。而变态这个词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边, 别人就永远会记得我是个变态。后来厂里有人偷窥女浴室,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 就来调查我和小李的动向,说我们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从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从一个后进青年直线堕落成偷胸罩的变态狂,这纯粹是起哄造成的 结果,整个过程乱糟糟的,也找不到肇事者。在钳工班里,我是老牛逼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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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敢惹我,到了电工班,我没有师傅,顿时就成了弱势群体。鸡头可能就是
造谣的人,但他是班组长,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众所周知,鸡头的两 个兄弟三个小舅子一个姐夫全都在厂里做工人,这些人蹦出来能把我踩扁了。如 果我想找死,得罪鸡头一定是条捷径。
我在电工班干活的时候,没有师傅带我,只能自学电工技术,但我什么都学 不会。小李是科班出身,技术很扎实,他教我安装触报器,教我修马达,这些活 都很复杂,我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我也没有电工天赋。小李也不 生气,说:“你就跟着我到处换灯泡吧。”
我做了电工以后,我妈担心我被电死。我就解释给她听,触电也分很多种, 具体来说,有如下四种:
一是:沾上 220 伏电流,这是家用电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会出人命。 二是:沾上 380 伏电流,这是工业电路,会把人粘住,电流通过心脏十五秒
钟大概就会死掉。 三是:沾上一万伏以上的高压电,摸到这个电门立刻就死了,变成一只烤鸡,
烧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四是:被闪电劈中,那个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给端了。 我妈听了就很担心地说:“那你千万别去摸高压电啊。免得我认不出你。”我
爸爸瞪着眼睛说:“你当他白痴啊,没事去摸高压电,他够得着吗?” 我受了我妈的暗示,干活的时候很谨慎,鸡头说:“做电工没有不挨家伙(就
是触电的意思)的,电工最牛逼的就是带电操作。”我问他什么是带电操作,小李 在旁边解释说,就是在电闸不拉下来的情况下搞维修,有电的,技术不过关就会 闯祸,要么短路,要么电死。
这时,鸡头捋起袖子,在电_丁班里找了个电门,他把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 下,说:“嗯,有电的。”然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我看傻 了眼,拚命点头。鸡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