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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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世界-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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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发现我舅舅的长裤上有些从里面沁出的汗渍,就说:把长裤也脱了吧。我舅舅脱掉长裤,赤脚站在门口。F低下头去继续看小说,而且还在磕瓜子。门口有穿堂风,把我舅舅身上的汗吹干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就把手扣在脑后,用力往后仰头。这时候F忽然觉得脖子有点酸,就抬起头来看我舅舅。我舅舅赶紧垂手站立,F继续磕瓜子,并且侧着头,眼睛里带有一点笑意。我舅舅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内裤有点破烂。众所周知,我舅舅那辈人吃过苦,受过穷,所以过度的勤俭。后来她把稿纸一斜,把瓜子皮倒在了地上。然后穿上高跟鞋,站了起来,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说:你的内裤不好看。我舅舅的脸就红了。然后她又指指我舅舅的伤疤,说道:可以吗?我舅舅不知所云于是不置可否。于是她就躬下身来,用嘴唇在我舅舅的伤疤上轻轻一触,然后说:下回再来看你的小说,我折好页了,别给我弄乱了;然后就格登格登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门关上以后,到卫生间冲了凉,然后就躺倒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吃。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的胸口是凉冰冰的,如果把耳朵凑上去,还能听见后面很遥远的地方在咚咚响。她也很喜欢他的那块刀疤,不仅用嘴唇亲吻,还用鼻子往上蹭。这种情况我撞上了好几回:小姚阿姨半躺在我家的长沙发上,头发零乱,脸色飞红;我舅舅端坐在她身边,胸前的扣子敞开了三四个,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只企鹅一样直挺挺。小姚阿姨说,如果亲热得太久,我舅舅就会很有君子风度地说:我觉得有点胸闷。她觉得我舅舅的表现像个胖胖的、脾气随和的女孩子见了甜食,非常可爱;但我觉得这种联想不仅牵强,而且带有同性恋倾向。 
  我觉得小姚阿姨对我舅舅有很多误解,举例言之,我舅舅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和。她就说:听你舅舅说话,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其实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话都是按数理逻辑组织起来的,不但没有错误,而且没有歧义;连个“嗯嗯啊啊”都没有。像我这样自由奔放的人,听见他说话,不仅觉得他讨厌,而且觉得他可恨。事实上,他非常古板,理应很招女人厌。但是像小姚阿姨这样的女人,根本等不到发现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块了。 
  现在小姚阿姨很不乐意听我说到我舅舅,倒愿意听我说说F。我到她那里以后,她总要把我让到卧室里去,然后她就坐在床上,对着我抠起了脚丫子——当然,你不要从字面上理解,实际上她是用各种工具在修理趾甲,不过那种翻来掉去的劲头,就像是在抠脚丫。这个时候她穿着一件短睡衣。虽然她的腿和脚都满漂亮,我也不爱看这个景象;所以我就说:你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脚。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赢了吧。就在专注于脚的时候,她问:F长得什么样?我说:你猜猜看嘛。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写到过,她涂紫眼晕,用紫唇膏?我说:对呀。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收拾脚,并且说: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里说:我怎么没想到呢;赶紧掏出个笔记本,把这件事记下来。她还说:用绸带打领结,脖子上的线条一定是满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个腿都露出来,一定挺苗条的,但个子不太高,因为穿着高跟鞋。高鼻梁大眼睛,头发有点自来卷——带点马来人的模样。然后她就问我:F到底长的什么样。我说:假如不是你告诉我,我还真不知是啥模样。后来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这个样子到画报上找了一个,是泰国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扫到计算机里,又用激光打印出来,中间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说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这幅相片我还要用来做插图,可不要吃上肖像权官司。得到照片以后,小姚阿姨端详了她半天,说道:挺讨人喜欢的。我能不能认识一下?我说:你要干嘛?搞同性恋吗?把她顶回去了。否则就要飞到泰国去,把那位空姐的母亲请来,因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这位空姐的模样,现在准是空姐的妈了。这件事可以这么解释:F1999年在北京,后来领了任务到泰国去,在那里嫁了人,生下了这位空姐。我这样治史,可谓严谨,同时又给整个故事带来了神秘的气氛。但是这样写会有麻烦,所以就把这些细节都略去吧。 


4

  有一件事小姚阿姨可以作证,就是我舅舅有一台BP机,经常像闹蛐蛐一样叫起来。他自己说,有些商业伙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这么回事。有一次在我家里,闹过以后,他拨回去,对方听他说了几句之后,马上就说:你怎么是男的呀!还有一次,他拨通了以后,就听到F浑厚的女中音:“在家吗?”这种嗓音和美国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样。他说:在我姐姐家吃饭。要马上回去吗?F说,那就不用了。改天再来找你。我舅舅从我家回去以后,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出门了。这或者可以解释小姚阿姨为什么等不到他。不管怎么说,我对此没有任何不满之处,但小姚阿姨就不是这样的了。在商场里,每次看到一对男女特别亲热,她都要恶狠狠地说: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后,我舅舅还活着。听了这句话,我昂起头,把胳臂递过去。她挽着我走上几步,就哈哈笑着说:算了算了,我还是拉着你走吧。有些人上初一时个子就长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亏。上了初二,我才开始疯长,但已经晚了。总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个多情种子的模样。每次她让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时,我都只等一小会儿,然后猛地卧倒在地,从帘子底下看进去,看到小姚阿姨高踞在两条光洁的长腿上面,手里拿了一条裙子,朝我说道:小子,你就不怕别人把你逮了去!然而没人来逮我,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处,超过了一米五就危险了。 
  我舅舅在家里第二次看到F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上着班吗?她可以回答说:上班时间跑你这儿来?我敢吗?如果这样回答,对我舅舅的心脏有一定的好处。但是她觉得这样回答不够浪漫,所以答道:不该打听的事别瞎打听。我舅舅马上把嘴紧紧闭住,并且想道:好吧,你就是拿刀子来捅我,我也不问了。我个人认为,对付他这样的一条大汉,最好是用手枪,从背后打他的后脑勺。当时是在我舅舅的门厅里,F的穿着和上一次一样,只是背了一个大一点的包。她从我舅舅身边走过去,我舅舅跟在她后面。她到卧室里找到了那份稿子,正要坐下看,忽然听到楼下有人按喇叭,就拿着稿子跑到凉台上去,朝下面说道:喂!然后又说:看牌子!就回来了。当时有个人开了一辆车想进院子,看到另一辆汽车挡路,就按了一阵喇叭。听了F的劝告之后,他低头看看前面那辆车的车牌,看见是公安的车,就钻进自己的车,倒了出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舅舅从另一个窗子里也看到了这个景象。然后她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来说:差点忘了;就打开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装的棉织物来,递给我舅舅说:我给你买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几年不说英文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把那些东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随后坐在了床上。F就接着看小说,磕瓜子。过了一会儿她说:怎么样呀?我舅舅说:什么?噢,underwear。他拿起一袋来看了看,发现那东西卷得像一卷海带一样,有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都是中国制造,出口转内销的纯棉内裤,包装上印了一个男子穿着那种内裤的髋部,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虽然都是XL,但是捏起来似乎不比一双袜子含有更多的纤维。他说:谢谢。F 头也不抬地喷出两片瓜子皮,说道:去试试。我舅舅愣了一会儿,拿起一袋内裤,到卫生间里去了,在那里脱掉衣服,挂在挂衣钩上,然后穿上那条内裤,觉得裹得很厉害;然后他就走出来,垂手站在门边上。这一次F侧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磕瓜子。地下很快就积满了瓜子皮。我舅舅不仅不磕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种零食,所以他看到一地瓜子皮感到触目惊心,很想拿把扫帚来打扫一下。但是他又想:一个不吃零食者的举动,很可能对吃零食的人是一种冒犯。所以他就站着没有动。 
  小姚阿姨回家时,提着满满当当的一只手提包。我问她:你都买了一些什么呀?她就从包里掏出一袋棉织内衣来,乳罩和三角裤是一套,是水红色的。她问我:这颜色你舅舅会喜欢吗?我看着商标纸上那个女人的胴体出了一阵神,然后说道:你不穿上给我看看,我怎么知道。她在我额头上点了一指头,把那东西收回包里去。这时候我看到她包里这种塑料袋子有一大批,里面的衣服有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回到家里她问我妈:大姐,你胸围多少?这说明她遇上了便宜货,买的太多了,想要推销出去一些。现在她还有这种毛病,门厅里摆着的鞋三条蜈蚣也穿不了。 
  女人上街总是像猎人扛枪进了山一样,但是猎取的目标有所不同。比方说我姥姥,上街总是要带一条塑料网兜;并且每次见到我出门,都要塞给我一块钱,并且说:见到葱买上一捆。当然,现在的女人对葱有兴趣的少了,但是女人的本性还是和过去一样。F在街上看到了她以为好的男内裤,就买了一打,这件事没什么难理解之处。她买了这些东西之后,就到我舅舅家里来,让我舅舅穿上它,自己坐在椅子上磕瓜子、看小说。有一件事必须说明,那就是我舅舅一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问,他也不关心。 


5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谈恋爱,我总要设法偷听。这件事并不难办,她家的后窗户正对着我的院子,离我的帐蓬只有十几米。我们家有台旧音响,坏了以后我妈让我修,被我越修越不成样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实那台机器一点毛病也没有,原来的毛病也是我造出来的。小姚阿姨不在家时,我撬开的她后窗户进去,把无线话筒下在她的沙发里面,就可以在帐蓬里用调频收听他们说话,还可以录音。因为我舅舅在男孩子里行大,小姚阿姨管他叫“老大”。有一天,小姚阿姨听见邻居的收音机在广播他们的谈话,就说:老大,大事不好了!然后还说:我们也没说什么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两声,然后说:“你等我一下”。我听到了这里,就从帐蓬里落荒而逃,带走了录音带,但是音响过于笨重,难以携走,还是被我舅舅发现了,很快又发现了沙发里的话筒。好在他们还比较仗义,没有告诉我妈。小姚阿姨见了我就用手指刮脸,使我很是难堪。这件事的教训是:想要窃听别人说话,就要器材过硬,否则一定会败露。我听到过小姚阿姨让我舅舅讲讲他自己的事,他就说:我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阿姨很兴奋地说:是吗,等待谁?我舅舅沉默了一会儿说:等待研究数学,等待发表小说。小姚阿姨拉长了声音说:是吗。然后呢?我舅舅说:我现在还在等待。小姚阿姨说:噢。那你就等待罢。说着她就踢踢蹋蹋地走出去了。这件事说明我舅舅只关心他自己,还说明了女人喜欢被等待。等到窃听的事被发现以后,我就告诉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听了说:呸!什么一直等待,你才几岁? 
  在学校里时,老师告诉我们说,治史要有两种态度,一是科学态度,那就是说,是什么就说什么;二是党性的态度,那就是说,是什么就偏不说什么。虽然这两种态度互相矛盾,但咱们也不能拿脑袋往城墙上撞。这些教诲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话筒的事写入了我舅舅的传记,那我就死定了。众所周知,我们周围到处是窃听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之夜说什么,有关部门也想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这样写,能不是影射、攻击吗? 
  F在他家里时,我舅舅靠门站着,一声不吭。后来她终于看完了一段,抬起头来看我舅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面露笑容,偏着头磕了一粒瓜子,说:挺帅的,不是吗。我舅舅在心里说:什么帅不帅,我可不知道。然后她又低头去看小说,看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眼我舅舅,好像一位画家在看自己的画。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画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后又吃了四十年粮食才长到这么大,不过这一点和有些人很难说明白。她只顾看我舅舅宽阔的胸膛,深凹的腹部,还有内裤上方凸现的六块腹肌。那条内裤窄窄的,里面兜了满满的一堆。她对这个景象很满意,就从桌子上捞起个杯子说:去,给咱倒杯水来。我舅舅接过那个杯子去倒水,感到如释重负。 
 

                                 未来世界·上篇               第三章



1

  F和小姚阿姨一直认为我舅舅是个作家,这个说法不大对。我舅舅活着的时候没有发表过作品,所以起码活着的时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后遗著得以出版,但这一点不说明问题:任何人的遗著都能够出版,这和活着的人有很大的不同。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护身符。我认识的几位出版家天天往监狱跑,劝待决犯写东西,有时候还要拿着录音机跟他们上刑场,赶录小说的最后几节。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时,人已经躺在停尸房里,心脏、肾、眼球、肝脏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个大梆子一样——你当然能想到是崩错了人,或者执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时发作,但是像这样的事当然是很少发生的。这些死人写的书太多了,故而都不畅销。可以说我舅舅成为作家是在我给他写的传记在报上连载之后,此时他那些滞销的遗著全都销售一空。小姚阿姨作为他的继承人,可多抽不少版税。但是她并不高兴,经常打电话给我发些牢骚,最主要的一条是:F凭什么呀!她漂亮吗?我说:你不是见过相片了吗?她说: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说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几声,把电话挂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过是碰巧漂亮罢了。我舅舅也不必写得好才能当作家,他不过是碰巧写得好罢了。人想要干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必为后果操心。只要你有了这个条件,干什么、写什么都成,完全不必长得漂亮,或者写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谈话录音我还保留着,有一回带到小姚阿姨那里放了一段,她听了几句,就说:空调开得太大!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开空调。又听了几句,她赶紧把录音机关上了。我舅舅那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死了以后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不但小姚阿姨听了索索发抖,连我都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问他为什么不搞数学了,他说:数学不能让他激动了。后来他还慢慢地解释道:有一阵子,证明一个定理,或者建好了一个公理体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说:那么写小说能使你激动吗?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也不能。后来小姚阿姨带着挑逗意味地说:我知道有件事能让你激动——就是听到这里,小姚阿姨朝录音机挥了一拳,不但把声音打停,把录音机也打坏了。但我还记得我舅舅当时懒洋洋地说道:是吗——就没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会突突跳了,但是这一点不防碍他感到胸闷气短、出冷汗、想进卫生间。这些全是恐惧的反应,恐惧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脏,而在全身每个细胞里。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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