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无话可说,只能任由沉默蔓延,无声无息。
“你呢?你想你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反问,学他一般轻笑道:“男孩莫如他爹,只愿平平凡凡一生,不会陷进权利的漩涡,无法自拔。若是女孩,千万也莫如我这般模样,我宁愿她丑一点,也不要过于美貌,因为……这是致命的利器。自古红颜多祸水,这千千万万的倾城女子,有哪个是好命的人?”
远远就看见贺怜君坐在亭子里,并未看见我们。心里徒然送了口气,像是做贼心虚一般,未被发现,值得暗笑。
裴煜静默地松开手,顿足在原地,我转身看去,他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即将分别一般,流连忘返。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一句,正欲跨步走入花苑。只听身后轻叹一声,悠悠传来一句,伴着寒风刺入耳朵。
“子夫,当日若不是错过了你,我会给你幸福,至少能让你做这千千万万个女子当中的唯一。我曾经想要给你太多的美好,可是回头才发现,这些美好,我统统没有为你实现。”
眼眶盈满雾气,我想定是雪珠子飘入了眼里,又顺着眼角淌过下颚,这般冰凉,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雪的凄凉吗?它渗入了我的心,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加剧寒冷。
我这一生,错过了太多太多,无论是廷曦,还是裴煜,都是我曾经想紧紧抓牢的人,可是命运总是对我不公,它让我得到一瞬间的快乐,却要承受一辈子的痛苦。
所谓的美好,我们早已遗忘在了最初的相遇,我此时终于想透,只有在五年前第一次见你,我们没有互相给予彼此伤害,没有为回忆沾上一丁点尘埃,那般纯洁,如这漫天飘舞的雪花。
自那以后,你错过了我,我伤害过你,泪水无休无止的流淌日日夜夜,这都是我们不堪忆起的悲凉,何必要再记得这些时时用鞭子抽打我们的回忆,伤口已在肆无忌惮的溃烂,我们为何还要纵容它蔓延,侵蚀我们的记忆?
裴煜,我们必须接受,事过境迁,往事随烟。
我没有回头,艰难地跨出一步又一步,直到感觉不到身后那道炽热温暖的目光,直到水痕满面,模糊了皑皑白雪,我伸手胡乱擦拭脸颊,可是雪落不尽,打在脸上,滴滴刺疼,犹如烙印一般,火辣辣地灼痛。
挺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我撑着腰走入亭子里,贺怜君抬眼看我,髻上插一对儿鎏金掐丝如意簪,双耳坠下晶莹透亮的碧绿玉珠,印着亭外的一番雪色,一颦一笑皆是端丽妩媚,幽幽绿光衬得双颊上那一抹红晕更为俏魅,微微勾起的唇角宛如弯月一般皎洁。
“从你那屋子走来,你用了整整半个时辰,真是好大的架子呀。”
贺怜君阴阳怪气地笑说,给身边站着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即刻会意,上前来扶我一把,手上使劲,捏的我整只手臂一阵泛酸。我下意识地挣开了手,亦不答话,作礼后径直走到石桌前坐定,埋头盯着桌上瓷盘里的梅花酪,那炽烈的颜色如剑般刺痛双眸。
“孩子快出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定个规矩,约法三章。”
我就知道贺怜君不会无缘无故叫我出来,临近产期,若是我是第一害怕的人,那贺怜君当之无愧的是第二。她那么害怕我生出儿子,换言之,怕她自己生不出儿子,所以为了以后设想,她当然想得到先说断,后不乱的道理。
伸手抚顺挡在额前的青丝,我眨了眨眼,问道:“说来听听。”
她对身后站着伺候的丫鬟摆了摆手,几个丫鬟得令,疾步走出了亭子,独留我和贺怜君对坐在亭内,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而里面亦不见得温暖。旁侧虽燃着炉子,我却感越加寒凉,刺入骨头的寒风无处不在,我忍不住伸出双手抵在唇边呵了几口热气,湿濡的感觉极其不舒服。
见贺怜君亦是冷的发抖,原本霞飞双颊,现下已是苍白,微微泛紫,我将炉子往她那边移了移,她瞥眼看我,并不领情,轻哼一声,又将炉子推回了桌子中央。
“第一,倘若你生出男孩,我生的是女孩,于情于理,必然要低我的孩子一截。反之,你就和你的女儿老老实实的在王府里呆着,一辈子在这里生老病死。我赶不走你,杀不了你,那么我可以妥协一步,也仅有这一步”
我苦笑摇头,双手互相摩擦。“那要是你我生下的皆是女儿,或者儿子呢?”
“若天意如此,那我必不会苛待你的孩子,但还是那个唯一的条件,不得与裴煜同房,一次也不行若然被我知道你一次又一次的失信,那么我的忍耐亦坚持不了多久,你的孩子,记住,他的命始终握在我手里。去还是留,都在于我。”
贺怜君一双精细描绘的远山黛紧皱,红艳的朱唇一启一合,仔细看还能发现唇瓣已干裂,泛出一层白雾般的肉皮。我侧过头,望向远处,目无焦点,眼中唯有纷纷簌簌的雪花,飘飘荡荡的飞舞在空中。诡异的气氛越发沉寂,我与贺怜君都默契地假意赏雪,全然忘了刚才的一番对话。
雪,那么安然的坠落,悄无声息的陨落、消失。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骄(一)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骄(一)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转头,对她微微一笑,起身道:“贺怜君,对你来说,是裴煜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她怔了怔,目光充满疑惑,继而瞥眉道:“无法比较,我的夫君自然是我一生的依靠,可是若然没有儿子,这个依靠亦不长久。”
呵,我曾经以为贺怜君对于裴煜的情如我对廷曦一般,无论有没有孩子,他由始至终都是我心里存在的唯一。可是我现在才恍然醒悟,我高估了贺怜君,她只懂夫妻之情,并不知男女之爱。
这样活一辈子,真正值得么?难道不会觉得这一生就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吗?
一个孩子,就将一个女人覆灭,我很难想象,若真的贺怜君生下的是男孩,那么她心里孰轻孰重,已然明了,这样的她,配得到裴煜的怜惜吗?配拥有裴煜这般完美的男子吗?
唇边划过一丝冷笑,我转身踏下台阶,在这一刻,我只为裴煜感到可悲,他的妻子,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
并非要经历大风大浪,并非要历经生离死别,可是我知道,绝不会是贺怜君这样,连承认裴煜是自己最为在乎的人,亦没有那个勇气。
如今,她肚子里的生命,才是唯一,裴煜……终究是一人。
走出亭外,雪珠重重地打在身上,无觉无感,不痛不伤。我转头看向亭内一脸愕然的贺怜君,对她嫣然一笑。
“贺怜君,你已经得到了很多,而纵然这些再多,都比不上一个裴煜,哪怕……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迈着小碎步踩下一个个脚印,沿着弯曲的小道走出了花苑。不知身后的贺怜君会做何感想,我不过是图一时嘴快罢了,若不说出这番话,我对裴煜的愧疚会更深一层。
负债累累,而今生无力偿,来世亦还不尽的情,唯有一人,既是裴煜。
我坐在窗边,院里积满了厚厚的积雪,乍一看才发现,沿着屋檐的边角结下了几根晶透的冰柱。雪花还在漫天飞舞,已经整整落了三日的大雪,天地间焕然一新,包裹在一片纯色之中。雪地里还留有几道深深浅浅的脚印,那是流离冒着大雪为我送来膳食而留下的痕迹。
一股股烈风打在脸上,整张脸硬生生地麻木,没有丝毫感觉。微微牵扯嘴角,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霜雪覆在眼睫上,视线模模糊糊,脑子里一片空白。
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滚圆的肚子,沿着弧度从上往下,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忽然之间袭来的寒冷已全然不知。我不觉笑了笑,这是孩子带给我的信念,纵然独处于冰天雪地里,那又如何,孩子就是我的太阳。
“呀夫人,您干嘛坐在窗子边受寒啊?这么冷的天儿,快关上窗罢。”
流离乍一见我木讷地坐着,跺了跺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还不待我发话,不由分说地关上了窗,将我与那片片坠落的雪花隔开天涯的距离。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骄(二)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骄(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将手里抱着的暖炉递给流离,对她宛笑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流离撅着嘴,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奴婢是为了小世孙,夫人自个儿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可不能拖了小世孙下水啊”
我噗笑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怎么知道是世孙而不是郡主呢?这话跟我说就是了,切莫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免得又少不了大夫人一番刁难。”
“这是自然,这话亦只说给夫人听,奴婢知道夫人是好命的人,就要生个小世孙来气气大夫人。”
我笑而不语,扶着流离的手正欲起身,腹中忽地抽痛一瞬,我立时护住肚子,整个身子就瘫软在流离怀里。只这一瞬间,与平日的痛法不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未及想明白,抽痛又猝然消失,只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无形的气流直直往下坠,楞了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夫人,您怎么了?”
流离扶着我坐到了榻边,我紧抓着流离的手颤抖不已,咽了咽喉说道:“没事……兴许是这孩子踢了一下。”
流离捂嘴轻笑,“小世孙可真顽皮”
我亦是笑,这孩子从七个月大时就开始在我的肚子里拳打脚踢,不时翘起一两个小包,我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将小包轻轻按下去,甚至有时觉得抓住的就是他的脚趾丫。真想就此不放手,心底犹如打翻了蜜罐般甜腻。日日都感觉到他在长大,既期盼又恐慌他的来临。
我看流离在木架边整理衣裳,忽觉口干舌燥,亦想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她,随即起身径直走向桌边。刚跨出两步,腹中又忽地传来一阵隐隐的抽痛,我未能站稳脚步,一个踉跄犹如落叶般直直坠下。
“啊……”
“夫人”
腹中的痛楚加剧,我大口喘着粗气,突感呼吸异常困难,浑身冒出虚汗连连,想起身奈何整个身子使不出半点力气。肚子里袭来阵阵坠痛,似有千斤重地物体拼命往下坠,身体像是要崩裂了一般。
忽地一瞬间,只感下身一阵温热袭来,我颤抖着手撩起裙裾,只见大片衣料已被沁出一圈圈水渍,湿襦的感觉让我的双腿已然麻木,我伸手拂上那一股股奔涌而出,透明泛黄色的水,水中夹带着一丝殷红的血色,苍白的指尖触及湿热的那一刹那,我恍然惊醒
“流离……快,快叫产婆来羊水破了,孩子要出来了”
流离大惊,呼喊道:“快来人呀夫人要生了……要生了呀……”
疼痛一阵一阵的袭来,越是拖延,痛感来的就越是频繁,流离竭尽全力想扶我起来,可我无论如何就是站不起身,双脚犹如灌了铅般千斤重。我躺在冰冰凉的地上,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溢了出来,羊水还在不断往外涌出,意识越来越混乱。
“砰”
这一声巨响冲破我的耳朵,将我从黑暗中唤醒,我只见产婆慌慌张张地跑进屋,身后跟着一众面生的小丫鬟,我没有细想,只顾大口呼吸,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影越来越多,我没有一个看得清样子,只感身子被徒然腾空,谁的手紧抓我的手臂,死命地捏着,双腿被其余的人抬起,整个人就这样被她们摇摇晃晃地抬上了榻。
“啊……好痛啊……”
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又一声,明明没有任何力气,然而这尖叫却贯穿了整个屋子,汗水沁湿了衣裳,粘稠的湿发覆在脸上,冰冰凉凉。我双手紧抓着锦被,浑身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潮湿。
我极力睁大眼睛,环视屋子一圈,才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亦没有,心里的恐慌感越加蔓延,产婆将我的双腿扳开,屈膝立稳,那双布满皱褶而苍老的手滑入双腿内侧,我顿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抽搐的疼痛频频来袭,我伸手胡乱一抓,一个素未谋面的丫鬟惊恐地看着我,尖利的指甲刺入她的雪臂里,只见她倒吸一口冷气,想甩开我的手,奈何又不敢下重力气。
“不行啊……这会儿还生不出来啊”
产婆蹲在榻边,双唇一张一合,从跨进来那一刻起就未闭上嘴。额头止不住地淌下汗珠,一边的丫鬟用湿热的布帕擦拭我满面的泪痕,只感整个身子犹如正在遭受万劫不复之痛,每牵动一次血脉,绝望的气息就浓重一分。
“夫人你别急,还没到生的时候呢”
眼中朦胧,我哭喊道:“好痛啊……好痛啊……”
脑海中不断飘过熟悉的身影,恍惚间回到了曾经,太多太多熟悉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严词厉行的爹爹、温婉贤淑的娘亲、潇洒俊逸的哥哥,还有……还有那个为我赴死的绾儿,我终究在生死这一刹那找寻回了幼时的记忆。
曾经那样美好,犹如梦中的琉璃,易碎幻光,我努力地想将这一切维持永恒,可是当我步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此生的劫难。
我怕是再没有可能见上他们一面了,我也许是快死了,不然不会想起那么多失去的时光,原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未忘一分一毫。我想,我会带着这些绚烂光华般的回忆步入下一世的轮回,我这一辈子,能够说得出口,无伤无痛的岁月,既是没有遇见任何一个给我带来伤害与灾难的人,相遇之后,磨难重重,纵然得到了眼前的荣耀,可是待我转身后才发现,已经失去了全部。
“夫人……你怎么样了?世子出府了,你要等着他回来啊……你千万要撑过去啊”
我听见流离在屋外大声呼喊,我向外伸了伸手,却握住一只冰冷冷的手掌,正对我双眸的丫鬟,我根本从未见过,心底划过一瞬狐疑,还不待我想清,只听屋内站着的人疾步奔走的脚步声。
“嚷什么嚷孩子还没出来呢产婆说了,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丫鬟,流离你还不去准备一些补身子的膳食,待夫人生产后定会肚饿的”
耳中嗡嗡作响,身下的产婆抬起头来对我呵斥道:“你千万别晕过去啊……晕了谁来帮你使劲生孩子呀”
我咽了咽喉,仿佛牙齿都在打颤。“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省着点力气别说话你们几个小丫头片子呆在那儿干嘛呢还不去打盆热水来,再取块干净点的布帕来,免得待会儿她受不住疼,咬舌了就罪过大了”
几个小丫鬟忙不迭打了个激灵,慌里慌张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人出去了,有人又急急忙忙的把门重重关上。窗外射进一缕缕耀目霞光,印落在镂空窗格上,斑驳了这一刹那的芳华。
投射而来的七彩光柱给这冰冷无温的屋子留有最后一瞬的温暖,屋檐上结下的晶透犹如绽开了一朵濒临绝境却依然傲视世间的梅花。
眼中的景象亦近亦远,造就了一个虚无的幻梦。
也许我真真在梦里,这痛感是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信仰,痛吧……痛了才好,我的孩子就要临世了,我和廷曦的孩子,只有他能见证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呀产婆,夫人又流血了”
刺耳的惊呼声将我渐渐飘远的思绪拉回,产婆再次抬起我的双腿,枯瘦的手指探入下身,我大呼一声,整个身子本能的绷紧,双腿下意识地合拢。
产婆瞥了瞥眉,将手收回,低声嘀咕:“不对呀……”
我喘着气问道:“怎么了?孩子……孩子怎么样?”
本想蹭起身子,哪知腹中突然传来有一阵剧烈的绞痛,犹如肚子里有千斤重物使劲往下坠。我痛呼大喊,手上一紧,那被我抓着的手臂瞬间就印出了几道血红的印子,那丫鬟诚惶诚恐地身子往回缩,见我不放手,眉头一瞥,竟是逼出了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