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将我晾在榻边的手放进锦被里,眼眸低垂,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本就白皙的俊容,此刻更显惨白无光,毫无一丝血色。
我辗转侧身,将脸埋进被子里,双手轻轻拂上小腹,整个身子犹如受伤的刺猬般卷缩成一团,嘴里紧咬着被角,苦涩的水珠顺流而下,溢进嘴里,舌尖悄无声息的舔舐,不愿让他看见,不愿让我自己承认,我在哭。
“子夫,是我不对。我不该嫉妒陈廷曦,所以对他的孩子不闻不问。可是我忘了,这不仅仅是他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是谁,你是我心爱的女人,所以为了你,做再多都无所谓值不值得。”
他顿了顿,见我无反应,继续说道:“你不要这样,捂在被子里怎么呼吸?你真真是要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别拉上孩子和你一起受罪。”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忽地掀开被子,喘着粗气,大口呼吸。下意识地更紧圈住肚子,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
孩子,娘对不起你。
“裴煜,你认为,我在南宁王府能活下来吗?”
他愣了愣,起身背对我,十根细长润白的手指绕来绕去,我似乎已经明白,就如他此刻,心乱如麻。他比谁都清楚,我和贺怜君不能共处,势必水火不容,与其整日斗个你死我活,还不如想个一了百了的法子,大家都能安心。
“你要如何?怜君是我的正妻,况且她身怀子嗣,我就算不顾夫妻情面,父王也不会答应休妻的。子夫,我有我的苦衷。”
我木然一瞬,待明白后,不觉呵笑连连。他以为我想做什么?要他休妻吗?我还不至于这样赶尽杀绝,若是把贺怜君逼急了,反过来不是激怒她去告发我未死的事实吗。况且,我有什么资格要求裴煜为我做什么,而贺怜君又凭什么要成为牺牲品?
想了想,抬眼瞧了瞧四周,我这处破败的小屋虽不像在皇宫那般处处都需防着有探子监视,可是隔墙有耳的道理,我必须谨记。
“我不要你休妻,但……要你休了我。”
“什么”
裴煜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说出这般决绝的话。我慌忙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角,伸出手拉过他的袖袍,他固执地站着不动,我愤然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缓缓走近。
“你听我说,待我生下这个孩子后,你就一纸休书,随便寻个错处休了我。可是,孩子留给你,我不能带走。”
他疑惑不解,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一甩袍角侧身坐在榻边。“你这又是何意?既然要我休了你,又为何不带走你与陈廷曦的孩子?难道把孩子留在王府里,你放的下心吗?”
我摇摇头,苦笑道:“想想看,一个被丈夫休了的弃妇,走出王府大门,会遭到多少白眼?我怎么能忍心让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受苦,怎么能让我的孩子在流言蜚语里长大?裴煜,我相信你会照顾我的孩子,贺怜君恨的是我,只要我消失了,恨就自然随之远走了。”
贺怜君会不会为难我的孩子,我不敢保证,毕竟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女人,要她不迁怒于我的血肉至亲,想想也觉得不可靠。可是,就如我所说的,我相信的是裴煜,他会保护我的孩子,只要让他平平安安的活过一辈子就好了。我什么也不求,这个孩子不能再重蹈我的覆辙,裴煜会懂我,会让他远离纷争,做一个平凡的人。
这些话,不能坦然告诉裴煜,如果让他知道我亦不信任贺怜君,那么他不会放我走,若然我走不了,贺怜君是必然会向我发难,那么以后的日子,步步惊心,如何能安然度日?
裴煜能保得了我一次两次,那么十次百次呢?不用他说,我都清楚答案,南宁王是贺怜君的靠山,而我身后空无一人,一步踏错,就落入万丈悬崖。
“子夫,你这又是何苦?做娘的,如何能受得了与亲生孩子分离?”
窗外摄入斑驳的光影,龟裂一粒粒微小的斑点,落入屋子内每一处角落,我抬眼望去,那一轮如血红日正在黯然陨落,滑入云间,消失不见。
眼角忽感一丝冰凉,我抬手悄悄拭去这滴还未来得及落下的泪珠,终于明白,强装无事的背后,是无法承受的撕心裂肺。
割舍自己的亲生骨肉,谁又能痛过我?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要保他的命,我让他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就只能再次选择残忍。纵然以后擦肩而过,纵然我不识得他,他不认得我,可是那已无关紧要。
每个做娘的,都是经历了十月怀胎分娩之痛才能让麟儿诞生,我只不过是要独自来承受这些伤痛,我不愿自己的孩子继续遭受上一辈留下的恩怨,他的一生,该由他自己掌握驾驭,而我不能成为他的包袱和障碍。
抹掉一滴泪,抹不去奔涌而出的洪流,极力躲过裴煜的目光,却停不住啜泣,一声高过一声,腹中的抽痛连着这抽噎,一下一下给予我难以抵挡的伤悲。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无奈之选(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无奈之选(一)
第一百六十八章
“裴煜,你……帮不帮我?”
他微微眯着眼,继而叹气一声,起身在房中来回渡步,细想片刻后,怔怔地望向我。
“抱歉,恕我无能为力。”
我愕然,蹭起身子,祈求道:“为什么……为什么?裴煜,只有你能帮我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难道你相信,我和贺怜君能够和平共处吗?”
“我自有分寸,总之……你只需养好自己的身子,剩下的事,留给我去解决。”
“咚咚咚……世子、夫人,沈大夫来了。”
裴煜对我摆摆手,我会意闭上了嘴,不再言语。心里纵使有再多的不甘,此时也只能化作漠然,其实早该想到的,裴煜怎么会答应我。
沈言城推门而入,清月背着药箱子跟在他身后。他阴沉着一张俊脸,面上不带任何表情,目光扫过我的一刹那,不知是否看错,竟是寒彻入骨的冷意。
“言城,快给她看看。她刚才疼的厉害。”
裴煜给沈言城让路,退到他身后,时不时探过头看我,额上渗出的汗珠在阳光的折射下,晶透发亮。我愣了愣,沈言城木然地跪坐在榻边,伸出手指按在手腕上,轻轻跳动。
“看来夫人是忘了,言城曾嘱咐过你不可心急气躁,如今探你的脉搏时而微弱时而絮乱,是真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了吗?”
他忽然厉声说话,我吓了一跳,木纳地盯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双眸射出冷凛凛的目光,犹如要将我打入冰天雪地里,我一时茫然,不知是哪里招惹了他动气。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听他的嘱咐,就惹来他这番动怒?若真是这样,我不得不对他叹服,医术和医德皆是上品。为人医者,是该有他这样的气魄,好来对付我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裴煜有些歉然,见我不说话,接过话茬。“言城,不怪她,是我惹她生气。你快给他瞧瞧,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什么大碍?”
沈言城微微瞥眉,我不知何故竟然不敢看他,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他逮个正着,见到他这股光,就怕死。
“孩子还是老样子,胎气尚且不稳。她若一直这个样子,那么我敢保证,这个孩子必定活不到分娩之时。”
听他一席话,也不知是不是危言耸听,背心不断盗出冷汗,本就是盛夏的天气,这屋子又不通气,我忽感心慌,身子燥热难耐,犹如正在遭受火烤那般难受。
“我知道了……我发誓一定会好好静养身体,剩下的五个月我绝不走出这院门一步。劳烦你再帮我开些药来,再苦再难喝都无所谓,只要能保得住我的孩子就好。”
沈言城轻笑一声,我不解地看向他,一边站着一直没出声的清月低声道:“夫人,您上次就说过同样的话……难怪沈大夫不信你。”
我一时语塞,亦知道是自己理亏,多说多错,凡事还是少说话为妙。沈言城又为我开了新的方子,我嘟囔着没敢吭声,心里十分懊恼为何要图一时嘴快,说出一番违心的话。明明怕苦,却还死皮赖脸地求他多开药,还毋须在意药味,这下真真是自寻麻烦。
裴煜先行离开,走时不忘和沈言城教训了我一番,特地吩咐下去,以后不用我去请安尽量减少我与贺怜君碰面。我感激地对他一笑,心里知道他是为我好,不出这道门,起码不算我去招惹贺怜君,相信贺怜君也不会傻到死咬不放。
“记住,不可动气,你要明白,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一尸两命绝不是吓唬你”
我急忙点点头,轻声回道:“我明白。”
躺在榻上,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双手放在小腹上,刚一阖眼,疲惫感瞬间消失,不过一眨眼的事,我便入了梦乡。
醒来之时,只见窗外夜色如墨,点点繁星闪烁微光,袅袅白雾萦绕着一轮苍月,宛如一层飘渺的薄纱,夜风和煦而来,吹动那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飘飘洒洒,舞动身姿。
我静静地遥望惨白的月色,脑中一片空白,双手习惯性地来回在小腹上抚摸。夏夜,夏蝉鸣叫,扰得人无法入睡,一声声灌入耳朵里,我伸手扯过锦被捂住耳朵,却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音色,缓缓而来,舒缓心扉。
我生了好奇,拿过搭在木架上的外衣披在肩上,渡步走出屋子。院外黑漆漆一片,那一口荒废的枯井由始至终立在那里,原本架子上贴有的布条不知何时已找不到踪影,落叶纷纷,奋不顾身地投入井口,却被坚硬的青石挡住去路,落不进一丝一毫。
笛音忽低忽高,我走向井边,伸手拂了拂青石上的灰尘,转身坐定。这一曲不知名的曲子犹如唤醒了心底的记忆,手指莫名地触动,像是指尖感应到了琴弦的存在,笛音如何跌宕,十指便如何起伏,好似早有共鸣,明明是一首陌生曲子,我却可以信手拈来。
“夫人,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流离打着灯笼朝我走来,我对他微微一笑,支起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她会意,静静地站在一边,为我照亮视线。
“流离,这里有琴吗?”
流离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惊了一瞬,想了片刻后,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灵光,点头道:“奴婢记得后院原先是杂物房,王妃以前用过的东西就搁置在那里。奴婢去看看,兴许还能寻来一把琴。”
还不待我答应,流离这丫头将手中的灯笼塞给我后,疾步走出了院门。我张了张嘴欲叫住她,怎知这丫头跑起来像只脱缰的野马,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我想了想,心里觉得不妥,刚才流离说什么,王妃的东西?是裴煜的娘吗?据我说知,南宁王妃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素闻南宁王对王妃情深意重,人死后生前所用的东西本该全部烧毁,可是南宁王却没有这么做,不就是为了睹物思人么。
笛音断断续续,时而绵长时而短暂,我伸直了双腿,双手撑着小腹,指尖来来回回地在肚子上跳动颤抖,整颗心好似随着音律在飘飘荡荡,夏蝉鸣叫声不止,和着这绝妙的笛音,成为这静夜里唯一的声音。
不多时,流离抱着一把扑满尘埃的木琴走入院门,看见我时,对我憨笑道:“夫人您看,还真就被奴婢找着了”
我对她招了招手,接过她怀抱着的木琴,低声说道:“去把屋子里的食案搬出来。”
我怕吵醒了清月和清阳两个小丫头,所以极其小心的试了试音调,这琴音虽比不上月牙琴,却也是醇厚空灵,配着这月牙笛的音色应该不会有何落差。
“夫人,食案放这儿吗?”
我点点头,待流离摆置好食案后,我小心翼翼地将木琴放在食案上,拇指勾起一根琴弦微微颤动,笛音刚好处于平稳低沉的低音,我随着它的音色拨弄琴弦。寂寥暗夜之下,琴音与笛音再次相合,犹如回到了当初那一晚。
脑中忽地飘入一个声音:月牙琴笛,永生不离。
不知是弹了有多久,只记得流离这丫头趴在枯井边沉沉睡去,笛音渐渐平和,我会意,唇角勾起一抹宛笑,拇指与食指轻轻颤动琴弦,最后一瞬的收尾之音。
“砰”
摇摇欲坠的院门被一个强大的冲劲撞开,我吓的顿住了颤动的双手,抬眼看去,木然地瞪大双眼,脑中绕成一股股乱麻。
“玲珑,你怎么在用我母妃的琴?”
看着院门前站着的几个人,南宁王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极难捕捉,几缕银丝在朝晖之下格外显眼,鬓角的纹路似乎比我第一次见他要多出许多。而裴煜站在南宁王身后,面露忧色,怔怔地看着案上的木琴,眉头越来越紧。
余光轻轻一瞥,就能看见贺怜君隐在裴煜身侧,以一种幸灾乐祸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朱唇微微上翘,勾勒起一抹冷艳的媚笑。
“我……”
“是谁教会你弹琴的?”
南宁王忽地打断的我话,厉声问道,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然。一步步向我走来,裴煜试着拉住他的袖袍,却是徒劳。
我咽了咽喉,轻声回道:“是我娘。”
“你母亲是谁?”
越说越觉得自己把自己推进了陷阱,我要如何圆谎?况且,这琴技确是我娘手把手教会我,只是我现在哪里敢如是说出我娘是甄敏夫人。一时之间,四周静默无声,南宁王站在我面前,由始至终都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我。
我不知道他在猜测什么,可是我现在束手无策,只好把难题抛给裴煜,悄然地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大步走上前来,拱手道:“父王,玲珑的娘亲远在昭阳,只是一般平民百姓而已。”
“平民百姓?呵……你,跟我来。”
南宁王转身跨步而出,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裴煜上前牵着我的手,全然不顾被晾在一边的贺怜君,我心虚地向她投去一个歉然的眼神,她的唇角微微颤动,眼底的怒火越加燃烧。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无奈之选(二)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无奈之选(二)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与裴煜一步不落地跟着南宁王走,刚才还有一干丫鬟侍从跟随而来,而现在回头望去,早已不见踪影。贺怜君的脑子懂得分辨何时该出头,何时该隐于人后,自然,南宁王点名要我前去,裴煜都是硬跟着来,何况她一个女人,本就是靠着南宁王这个靠山来打压我,如果这座靠山移位了,那她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所以,她比谁都明白,此时无事,就该悄悄地回自己屋子去,隔得越远,对自己才越有利。
暗夜被一道金辉劈开,沐浴着朝阳的第一缕晨光,本是郁结在心里的慌乱瞬间消失,握住裴煜的手悄然松开,深吸一口气,好似这口气就是给自己吃的一颗定心丸。南宁王走到一处王府花苑内的一处小亭前站定,我抬眼一看,匾额上飘逸的字体,刚劲有力,一笔一划描绘出三个金漆大字——沉霜亭。
南宁王转身,一双深邃的双眸幽暗泛光,似那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之水。暖风拂过脸庞,吹起了他鬓角散落的几缕银丝,我这才发现,不过一瞬间的事,竟让他苍老了那么多。腰带不知何故有些松乱,衣襟处那几道未抚平的皱褶显而易见。我心生好奇,纵然只见过几次南宁王,但每每见面,他总是衣装得体,行至何处,凛然气派浑然天成。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转头看向身边的裴煜,不觉瞪大了双眼,白日见着还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现下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他的脸煞白无光,看向我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异,夹带一丝不易发觉的黯然。
“这里没有别人,说你到底是谁?”
我不敢直视南宁王摄人心魄的双眸,手心不觉渗出热汗,舌头在口中打转,想说什么,可是终究发现无从开口,还能解释什么?
“父王,您都知道了?”
裴煜双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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