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耷拉着脑袋,跟在身后唯唯诺诺的答着:“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我朝门外的方向挥了挥广袖,即刻就听到院门合上的声音。我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慢慢放下心来。
问道:“怎会回事?你不是已经去世*里伺候了吗?”
流离也警惕的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才俯身在我耳边说道:“世子托奴婢传话给太子妃,这话也奇怪,就一个字‘等’!”
等?如何等?等什么?不是不懂这一个字有多重的分量,本来我已认命,本来我已妥协。裴煜,我们到底能等到什么,是咫尺,还是天涯?
我曾经无数次的问自己为什么要遇见你,是不是就因为‘等’这一个字,我就要像中了蛊般,不由自己。沧海桑田,今生等不到,来世我也愿意等,只要你还站在那里,只要你不曾离去。
“太子妃,奴婢不能久留。今日也是世子想到的法子,因宫里的禁卫还不知道我已经换了主子,故才没多阻拦。这次之后,奴婢不能再多露面了,太子妃可要自己保重!可要让奴婢带话给世子?”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无话可说,如果心有灵犀,自然会一点通。
“世子他……好吗?”
流离撇了撇小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一点也不好!太子妃瘦了,世子也憔悴了,为什么主子们都喜欢折磨自己呢!”
想哭,可是泪水像枯涸了一般,是啊,为什么都要折磨自己呢,直到体无完肤,直到痛不欲生,直到一切都灰飞烟灭,也许才能明白过来,谁一直在我身边,谁才是我命里的良人。“流离,你回去罢,如果路过梨园,烦劳你摘一朵梨花替我交给世子,他自会明白。”
流离走后,我也无心再抚琴奏乐,进屋褪了外衣,泻下一头及腰的青丝,我瘫软在塌上,再无力支撑这具躯壳了,就这样沉沉地睡去罢,再不要醒来回到这个苦难无边的人世间。
意识渐渐在模糊不清,幻想一远又一近,我伸手去抓梦里虚无的东西,我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只是一味的抓,掌心合拢,再打开再合拢,始终也抓不住。身体似轻浮在空中,突然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像火烧灼伤我的思绪,难受!好难受!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幻想中夹杂着真实的痛楚,一股寒流又随之而来,凉透我的身心。全身的灼热褪去,又变成冰凉刺骨的寒意,一点点、一点点的侵蚀着我,我想喊,可是张嘴却无声,我缓缓睁开眼,眼前迷雾一片,仿佛所有东西都颠倒了一番,冷汗沁透了单薄的中衣,贴在我的背脊上,难受至极。
“天呐!太子妃,你染上了风寒!奴婢这就去宣御医!”
绾儿的声音将我唯一的一点意识打垮,我眼前一阵晕眩,黑色的洪流覆盖了我的视线,我终于阖眼昏睡。
眼前不断闪过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爹、娘、哥哥、太子、还有,还有裴煜。他们都对我笑,笑得那样温和,不参差一丝杂质,我极力奔向他们,可是我越往前,他们就越走远。
“别走,别走!”这一声用尽全力的呼喊将我从梦境拉回现实,我突然惊醒。
手上传来一股暖流,太子坐在塌前握住我的手,眼里尽是还未褪去的担忧,柔声着说道:“我不走,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赶也赶不走。”他就这样痴痴地望着我,一句话就将我心底的恐惧抹去,手心的温度让我感受到他真实的存在,我微微一笑,却无法止住奔涌而出的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溢出,不是难过,不是开心,也许是愧疚,更多的是无奈。
“傻子!还哭什么,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边说边缕开我额上的湿发,动作轻柔到我甚至不曾感觉,我抹掉未干的泪痕,撑起身子靠在塌沿上,口中苦涩难忍,我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绾儿急忙端了过来,我急切的捧过杯子,也顾不上仪态,张口‘咕噜咕噜’地一口喝下。
“咳咳…咳……”
“慢点;慢点喝,小心身子!”
他腾手拍了拍我的背脊,好让我顺气,我实在被呛得厉害,喉咙里一阵刺痛,可是嘴里还是干涸,小心的用试探的口气问道:“再喝一杯,行吗?”他笑着为我递上茶,我正欲抬手去接,他又将手收回,亲自递到我嘴边,我唯有顺从地低头轻轻饮茶。
“我已经准了甄敏夫人进宫探你,你好好养身子,让甄敏夫人看到你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莫说我苛待你了。”
我一听到娘要进宫,身体上的苦痛早就忘记,急切的问道:“何时?何时进宫?”
“不急,过几日就来,看你高兴的样子,病也好了七八分了。”
他扬手唤了一直站在殿门候着的御医,吩咐他们上前请脉。我将左手枕在软垫上,绾儿为我在腕上拴了一根红绳,绳的另一头递给垂手待命的御医。御医接过绳子,手指在绳上跳动不定,我静默着望着窗外,桑树叶子一片片的落下,像跌落凡间的仙女,飘舞着身躯,引人遐想。
“太子妃虽褪了热气,可是风寒仍滞留体内,需好生调养。臣即刻下去为太子妃配药,药可能有些苦,但成效是极好的。”我轻轻点了点头,绾儿即跟着御医下去领药,整个大殿只剩我与太子两人默然相处。
殿内点燃了安神的熏香,漂浮在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屋子静得好似落下一根针都可听得清清楚楚。他伸手为我掖好被子,闭了双眸坐在一旁,眉宇一刻也不得放松,我理了理鬓角散下的发丝,歉然说道:“殿下不在乎吗?”
他身子轻微颤动,我能看见他额角瞬间凸起的青筋,我知道我问出来是多么残忍,我在扼杀他最好一丝的期望,可是我不能再欺骗他了,我已经很累了,什么后果我都可以受着。如果明知道心里有道永远跨越不过的沟壑,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陷进去,那对他,对我,甚至对裴煜,都是一个伤口,随时都会隐隐作痛,既然无法让这条羁绊消失,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去承担,去面对好了。
“我在乎!可是比起这样,我更害怕失去你!子夫,不要离开我,我们不是说过‘此生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吗?”
心口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的割着,伤口不深不浅,但这样的痛更是深入骨髓。
“我这一生已经注定是你的……”
我还未说完,他突然愤然坐起,伸出双手捏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我无力地身躯,嘴里一直反复说着:“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我肩上吃痛却无心反抗,紧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你的心,究竟在哪里?”
我徒然地摇头,对他嫣然一笑,眼里尽是哀凉。他惊愕地看着我,手上的力气却依然不减,或许是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终于在这一刻刺激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决绝地说道:“我心同君心!”
一阵掌风忽过,‘啪’脸上瞬间灼热难耐,这一巴掌打碎了他的心,我的心,打断了他所有牵绊和不舍,甚至最后一点的隐忍。唇角感到一丝腥甜,血慢慢溢出,一滴殷红滴落在我与他之间,那样的触目惊心。“骗我都不愿意吗!所有人都这样说,我从未相信过。可是你说了啊……可是你说了啊……”
天空仿佛阴霾了整个宫殿,到处都阴暗无光,仿佛世间从没有过阳光,我木然地看着他一步步踏出殿外,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嘴里仍是不停地念着、念着。我全身都疼痛不堪,好似连一根发丝亦是在跟着我受痛,我再无力挣扎,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盯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焦点,没有希望,一切都静止吧,再不要循环因果了,这样的活着,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十一章 屈辱(二)
第十一章屈辱(二)
我已经是一个空有虚名的太子妃了。寝宫里毫无生气,如冷宫一般,院外始终有禁卫把手,宫里伺候的宫人婢女全部被调走,只留下绾儿一人陪着我孤老。宫里的任何人似乎都可以给我脸色看,没有人再当我是太子妃,听说太子已有意废了我,降回庶妃,只因皇后极力劝阻,因着我爹的关系,才把我这个毫无实际意义的太子妃软禁在此,终日虚度年华。我早就不闻不问,不关心,则不乱,即便是他现在决定要我的命,我都没有怨言,活着只为了庄氏,不是为了自己。
我躺在塌上静心看着竹简,里面记录的全是从汉高祖到汉昭帝的历史长言。刚看到汉惠帝郁郁而终时,便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嘤嘤哭泣声,我起身放下书简,放轻了脚步走向庭院。绾儿蹲在桑树之后,脑袋埋在双膝之间,身体极力克制的抖动,我心下一阵酸楚,匆匆走到她面前将她扶起,问道:“绾儿,怎么了?”她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面容,擦掉泪痕,却掩饰不到眼外的一圈泛红。“没……没什么,奴婢去干活儿了。”
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这丫头心里苦,却不愿让我跟着难受,宫人之间偶尔难为她、欺负她,也从未告诉过我。
我开口安慰道:“绾儿,说吧,我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绾儿微微抬头,眼中禽着泪水,哭喊着说道:“他们说……他们说,太子已经下令要将太子妃送往暴室,罚期不限!”我脚下未站得稳,一个退步跌倒在冰凉的地上。
暴室!暴室!那个皇宫中最阴森诡异的地方,无数个犯错的宫人被罚至此处,没有人出来过,一个活着的也没有。
绾儿急忙欲扶起我,我却没有任何力气挣扎。“何时动身?我爹可知?”
绾儿索性与我一同坐在地上,哭腔着嗓子说道:“听外面的宫人说,老爷知道太子妃要罚去暴室,当场就昏死过去,幸得及时叫来御医,老爷才缓和过来。太子与老爷已僵持了几日,看情形,太子是铁了心要罚太子妃去暴室受罪。太子妃,那暴室可进不得,那些普通宫人进去都没能受得了,太子妃可是金枝玉叶呀!怎么办…怎么办……”
我果真是罪人,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爹,想到爹鬓角的花白,他早已经不起风霜,暴室,去就去罢,我此生最后的时光,是在那里度过吗?真是可怜亦可笑啊。
“绾儿,如果我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要活着,帮我告诉我爹娘,‘女儿不孝,来生再报他们的养育之恩。’知道了吗?”
我缓缓起身,嘴角浮出一抹淡然的浅笑,我哭不出了,终于明白何谓‘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不禁笑了出声,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拖着随风摇曳的地纱,一路凄笑的走进殿内,将店门重重关上,‘轰’一声,我悄然顺着门框跌下了身子,眼前浮出一抹白影,我嫣然温和地看着,伸手想触及,却是徒劳。
我再不愿垮出殿门一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站在窗前,看桑叶随风旋转、落定。看赤红血艳的芍药开遍整个庭院,那样张扬,殊不知终有一日会凋谢零落,碾为尘土。
这日,我依旧是坐在塌前翻看竹简,竟意外的发现有西汉武皇后卫氏的记载。历代史书皆是以记载帝王为主,后宫之事也仅是寥寥几字,匆匆略过。
卫皇后一生坎坷,从歌姬侍寝,至汉武帝一见钟情再是入宫为妃,却一度失去荣宠,在掖庭空等一年复一年,后又被宠幸怀有龙裔,从此跃上枝头,入主未央椒房殿。以为终身荣华富贵,享常人之不享,哪知巫蛊案生,牵连卫氏家族,太子被诛、卫氏满门抄斩。卫后最后落得自刎了却残生,死后无墓无陵,仅一卷草席裹身,丢至荒野山林。
原来命运早就注定好,同名亦同命,只是不知道,我死后是否还有卫后那般的福气,能得到汉武帝迟来的醒悟,昭告天下以示自罪。有她的皇曾孙为她平反,为她雪冤。
数日后,随着‘轰隆’一声,宫里执刑的宫人破门而入,我神色淡然的站在庭院中,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太子妃请移驾。”宫人木讷的声音传来,身后一群禁卫欲上前强行拖走我。
“本宫会走。”摆手挡开禁卫的佩剑,一步步地朝着院外走去。
一片幽绿的桑叶顺着我的目光缓缓坠落,我伸手摊开掌心,叶子落在手心徒感轻薄怅然,我合拢手掌,叶子的径根硬生生地割在我的肉里,我轻轻叹了口气放手让它随风落下,我再无停留,一脚跨出院门,心里已想好,绝不回头。
“玲珑!玲珑!”久违的熟悉感,久未被人唤起的闺名,我甚至已要忘记。我转过头去,娘从远处极力奔跑追赶,提着繁重的襦裙,泪眼婆娑地哭喊着。
“娘!”我甩开宫人的挟持,顾不上满脸的泪水肆虐,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握住了娘的双手。
“玲珑……玲珑……我可怜的孩子!”娘拂上我的脸颊,我歉然一笑,凉风‘呼呼’地吹着,吹过面颊,吹在还未干却的泪痕上,即感一阵清凉。
“娘,玲珑今生难报爹娘的抚育恩惠,来生若有幸,玲珑还愿做你们的女儿还恩!”
“玲珑,来生不要再投生侯门了,已经受了一世的罪,该还的、该偿的、都了清了。”娘颤抖着手探进广袖,摸索一阵后,取出紫玉佛躺在掌中,递给我。
娘道:“玲珑,这紫玉佛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爹不会再要回了。他心已死,无意再战沙场,已递了辞书。就让这紫玉佛守着你,代替爹娘守着你。”娘拉过我的手,将紫玉佛放在我手心里,弯曲着我的手指,让我手作拳包握住紫玉佛。
本已让绾儿遣人送回紫玉佛,想着我死后这些东西亦将随我烧去,紫玉佛是我爹的心爱之物,我即无用,便还了回去,虽未能保我平安,只愿能保庄氏无灾无劫。
“太子妃,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宫人在一旁催促着,我知也不能再多耽搁,拂手拍了拍娘光滑的手背,说道:“娘,多保重!”转身,一刻也不得停留,疾步快走,害怕一旦留恋,就似洪水般收不回的哀伤,身后是娘凄凉地啜泣声,响彻我头顶这片阴霾的天空。
走在看不见尽头的甬道上,沿途经过的宫人皆细语尔尔,唯恐避之不及,受我牵连。我跟随带路的宫人沉默地走着,似要走很远,又似未知的下一步有可能就是终点。
暴室位于皇宫里一个极偏僻隐没的地方,除执刑或受刑的宫人,这条路甚少有人经过。我自进宫以来,出入皆在太*附近,以为宫中的美景皆在未央宫、长乐宫周围,殊不知,通往暴室的途径之路才是真正美不胜收。沿途柳絮飘飘,四处种植着牡丹芍药,红白相间之间,即不抵红牡丹的惊艳,亦不输白芍药的淡雅。红莲青叶立在湖中,偶有闻香而过的蝴蝶驻足停留在花瓣上,叶上龟裂的细纹配着隐隐泛光的湖水相得益彰,形成一派喻不可言的景象。
“太子妃,到了!”
眼前是一座久远失修的宫殿,说宫殿,其实还比不上一般宫人所居住的平屋好。青砖瓦砾已有些残缺不全,宫闱上生着斑驳的青苔,殿门前堆积着枯黄的树叶,不知是哪一年的落叶,竟无人清扫。
宫人上前推开了陈旧的殿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我走了进去,灰尘土气瞬间盈满四周,我好像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整个院子都死气沉沉,恍若无人。院里有棵濒临垂死的黄桷树,干枯的树枝上只余寥寥几片残叶,说不出的凄凉。
我手心微微渗出了些许汗液,一阵阴风忽过,有些胆小的宫人即刻唯唯诺诺的缩在一旁,我心下厌烦,冷言道:“宫人们请回吧!本宫既然进来,就没想过要出去。你们大可回去复命了事了!”
一干宫人禁卫匆匆退了出去,又是‘嘎吱’一声,门再次合上了。我站在院中,走亦不知该往哪儿走,索性挑了块干净的台阶,弯腰坐了下来。
“嘿,新来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