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庭的队伍就聚集在禾西山的山坳一带,前后占据了两个大村落和一个小村落,共约一千五百号人。禾西山在当地被称作“小王屋”,虽然不算太高,却是整个西南山区中交通最便利的地方,山坳处于禾西山阴面,进退皆很方便。尽管如此,却有茂密野林的掩护,对于绝大多数贪生怕死的官军来说,自然是不会也不敢冒险走进这里。
对于李祖庭来说,他的藏身之处虽然有较为平坦和宽阔的路径,一旦官军下定决心发动突袭,只逍一个向导带路,很快便能杀到这里。不过真正为禾西山山坳担任屏障作用的,并不是山形和树林,相反却是位于东北一带的葛行宇、官云正两路民军。
此两路民军相对李祖庭来说,位置要更靠近驻扎在南阳一带的官军。官军是断然不可能只挑准李祖庭这边单独进攻,更何况葛行宇和官云正也不可能知道官军的心思,但凡发现官军进入山区的踪迹,势必会先行设伏阻击。
小木屋的房门被推开,几个民军士兵架着一个干瘦的人走了进来。那被架着的人全身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又好似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就这样软绵绵的拖着双腿,让民军士兵带拖带拉的拽进了小屋子。
木屋只有里外两间房,这是典型的山村小屋。外屋早已等候了几个人,从着装和神态来看,明显应该是民军的高层领导人物。
“啪”的一声,那几个民军将架着的人恶狠狠的丢在了地上。那人只是闷哼了一声,全身隐隐约约有所颤抖,但是很快又变得纹丝不动。
“他说什么了吗?”站在靠窗位置的一个中年小头目向那几个民军士兵问道。
“回二司令,还是那些话,不管怎么拷问也说不出其他的来。”一个民军士兵回答道。
被称谓二司令的中年小头目沉思了一阵,随即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名头目。
那头目年纪要比二司令年轻一些,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前清那会儿衙门里面的师爷似的。他沉吟片刻,不疾不徐的说道:“这么看来,应该不会有假了。陈二狗之前是私自逃下山去,然后被官军抓了一个现形。现在官军又把他放了回来,专门是带了这些招降的话。事情显然就是这样了。”
二司令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凝重的问道:“李司官,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司官摇着头说道:“这事……还得大司令来定夺才是。”
正说话的时候,内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门帘子掀开之后,李祖庭步履蹒跚的走了出来。他本有午睡的习惯,刚刚就在内屋小歇,只是这阴雨天气唤起了之前左腿的旧伤。去年在第一次去官军作战时被流弹击中大腿骨头,如今弹头还没有取出来,每每下雨就会疼不可耐。这鬼天气加上腿伤的折腾,让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在外屋等候的众人见到李祖庭之后,一个个都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
那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陈二狗,听到有人唤李祖庭问好,顿时吓的一哆嗦,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
李祖庭已经快五十岁的年龄,常年行走江湖,虽然有一副硬朗的身板,然而容貌却显得要更老一些。他冷冷的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这是陈二狗?”
二司令连忙答道:“大司令,此人正是陈二狗。今天早晨的时候兄弟们在山坳外面发现了他,前哨在探查没有人跟踪后就把他抓了回来。”
李祖庭默然了一阵,接着又用那彷佛含沙一般的嗓音说道:“刚才听你们说,是官军抓了他,又专门把他放了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司官上前一步,先把之前的话简单的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又补充的说道:“据说是从商丘过来的一支官军,就是之前收复商丘的中央军。中央军显然已经改变策略,将镇压变为招安。根据陈二狗带回来的话,白朗手下的一支部队已经接受招安,这次还是跟着中央军一起来到南阳,说是要劝说我们一并投降。”
李祖庭轻蔑的说道:“中央军?之前何丰林和张锡元这两个小儿也说要改编成中央军,从他们的质素来看,中央军也不过如此,换汤不换药罢了。我会怕他吗?”
李司官改变了一下口吻,沉重的说道:“大司令,只怕这支中央军与何丰林、张锡元不能比。之前都听说过了,这支中央军是真正从北方抽调过来的精锐部队,带兵的人名叫袁肃,现任山海关大都督,同时还是袁世凯的侄子。”
李祖庭并非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过,事实上他对袁世凯这个侄子还是有几分兴趣。要说这段时日的困顿磨灭了不少人的意志,麾下这支人马可谓每天都有逃兵,只不过是手下隐瞒未报而已。不过隐瞒归隐瞒,并不代表自己不知道。
之前何丰林同样是传出消息来招安,他之所以不理会何丰林,终归还是认为这个人开出的条件绝不会太好,再加上当时这边云集了众多民军,当着这么多绿林头领的面去投诚,显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如今是时过境迁,河南民军的声势随着白朗的转移而锐减。
李祖庭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出路。像他们这些劫道为生的悍匪,要想全身而退无非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隐姓埋名偷偷潜逃藏匿,要么接受官府的招安。从他揭竿而起的那一天开始,心头便已经给自己算计好了退路。他可不像是白朗或者其他民军势力那样,还会有什么崇高的革命情怀和劫富济贫的道义使然。
无非是趁势而起,干一票赚一票,然后随势而藏。
只不过情况发展的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岂不说丢了以前的老巢,而被官军逼进了这样一个深山老林的穷疙瘩处,别说一票都没赚到,反而还赔进去了不少。眼下正是进退无路,即便想要接受政府的招安,也不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你们怎么看?”沉默了许久之后,李祖庭缓慢的开口向在场的这些自己的心腹问道。
“大司令,咱们已经在这山林面藏了快五个月了,别说山里面什么都没有,没粮食、没弹药、没医药,甚至连一天好天气都没有。这会儿是春雨连连,再过一阵子到了夏天,林子里湿热的可不是一般难受。”二司令哎声叹息的说道。
其他人都没有做声,不过从众人的脸色上都能看出大家是赞同二司令的话。
“大司令,兄弟们已经吃不消了,粮食吃一天少一天,子弹打一发少一发。其实这些都还只是小事,只要咱们能派人绕到南边去湖北,多多少少还是能买一些物资。可关键的问题是……唉……”另外一名小头目忧心忡忡的说道,不过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众人都知道他接下来一半话是什么,的确,物资都是小事,目前困扰李祖庭这支人马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来自官云正、葛行宇这两路人马的威胁。当白朗派到豫南山区的祝文炜部撤离之后,整个山区的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官云正、葛行宇二人很快就以地主的身份开始驱逐其他民军队伍,有的小队伍被排挤的就地解散,稍微有点实力的队伍也都被二人陆续打垮。眼下整个山区剩下的唯一一支外来队伍,就只有李祖庭这支人马了。
不过李祖庭本人向来很忌讳手下说这些事,一方面的原因是李祖庭的字号不比官云正、葛行宇差,另外一方面是眼下当真是走投无路。打又打不过官云正、葛行宇,退又退不到哪里去,这种进退维谷的感觉总是让人恼火。
“大前天的时候,咱们在下汴村的哨站又让人给放了黑枪,前后打了十八、九枪,哨站的木梁子都差点被打断了。两个兄弟受了伤。虽然都是擦破皮的轻伤,可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要说这深山里有枪的人除了官云正就是葛行宇,摆明就是他们暗中使坏。”二司令很是气愤的说道。
李祖庭忽然一脚踢在了一旁的桌几上,桌几“哐当”一声撞在了墙上,上面的茶碗跌滚的到处都是,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都闭住呼吸、噤声不语。
李祖庭深深吸了一口气,嘶哑的嗓音中带着无尽的怒火,恶狠狠的说道:“官云正、葛行宇这两个王八蛋,连唇亡齿寒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哼,跟这种卑鄙小人走到一块,还真是老子瞎了眼。从来只有我李祖庭给别人不好看,还没有人敢给我不好看。这个仇老子记下来了,势要让官云正、葛行宇十倍偿还。”
李司官在众人使眼色之下,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大司令,那您的意思是……”
李祖庭怒吼道:“都给老子闭嘴,你们一个个就这点出息,官军随便派来一个人说要招降,瞧瞧把你们馋成什么样子。你们倒真以为招安是一件什么好事吗?别说这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们也怎么知道官军在打着什么算盘?哪怕抛开这一切不说,你们自己想想,我们要是接受了招安,还没走出这个林子,就已经让官云正、葛行宇他们埋伏了。”
李司官吓得脸色苍白,一时间再也不敢开口说半个字。其他众人也都是一脸无可奈何,只能先装出一副错了的样子,低着头不说话。但是细细想来,李祖庭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要说是战败被俘然后招安,那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现在身处于深山中,前面还有官云正、葛行宇的人马,即便接受招安路过官云正、葛行宇防区时,肯定也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出来。
官军没有派人去带话给官云正、葛行宇,偏偏是直接来找李祖庭,总觉得这好像是一场故意设计的阴谋似的。
“哼,把陈二狗给我拖出去斩了。今后谁也不准私下议论招安一事。至于我们何去何从……容我再好好思考一阵子。”李祖庭很有气势的说道,但是话到最后又显出了几分优柔寡断之态。他说完话,没有再停留,迈着蹒跚的步子又走回内屋去了。
第55章;自相残杀
尽管李祖庭严令麾下不准讨论招安一事,可这个消息仍然不胫而走。
不仅基层的民军士兵们私底下悄悄议论,就连几个小头目同样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及此事。对于一群困顿到极点的人们来说,是很容易的被任何生存下去的希望所吸引。只是即便如此,他们最终还是要看李祖庭本人做出的决定。
偏偏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李祖庭却表现出一副优柔寡断。
与此同时,袁肃一行人却在四月六日这天抵达南阳,这几天一直在关注山区里的动静。对于他们来说,如果真的能凭一个消息换来李祖庭的投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当然凡事都不会那么简单,这一点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
一直等到四月十一日,南阳这边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山内民军的消息。或有传言被放回去散播消息的陈二狗已经死了,又或者是继续留在了山里的民军队伍里。
这事实上是在袁肃一行人的意料之中,他们并没有完全指望单靠陈二狗带回消息来说服李祖庭,于是接下来又立刻着手安排计划的第二步。从这一天开始,每天都会安排人到山区周边的村镇散播新一轮的消息,一方面是继续扩大官府招安一事的影响力,另外一方面则是制造谣言,称李祖庭正在与官军进行招安的接洽,一旦条件谈妥,便会率部出山归降。
这个谣言将会成为引发山区三支民军内乱的导火索,关键就在于如何把消息传播到山区里面。不管官云正和葛行宇是否相信这个消息,他们原本就已经在排挤李祖庭,如今有了这个口实必然会采取更激烈、更有规模的排斥行动。
正如袁肃一开始就说过的那样,此次招降计划原本就是一次长线作战,哪怕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日子,也必须坚持等待下去。反正政府军如今也拿山区没有办法,除了固守防线堵截民军出现,任谁也没有胆量敢进山。
一直到四月二十八日凌晨一点钟,袁肃正在南阳商会招待所休息,房门被急促的敲响起来。他睡眼惺忪的爬起身,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知道一定发生了紧急的事,而且这紧急的事也十之八九与山区民军有关联。
“进来。”在披上了一件外套之后,他有气无力的对外唤了一声。
推门而入的人正是副官杜预,看他的脸色同样是有几分迷离,显然也是刚刚被吵醒。
“都督,有消息了,李祖庭的几个手下在阳集被抓了。”杜预有几分激动的说道。
“哦?是吗?具体是怎么回事。”袁肃站起身来,认真的追问道。
“阳集发来的电文上说,昨天下午的时候官云正和葛行宇联合起来向李祖庭发动偷袭,李祖庭部接连大败,部队四分五裂各自逃散。有一支人马就一路向北,好不容易才突破包围出了山区。电文上还说,这些人是主动寻到阳集的镇子上,向驻守在当地的官军投降的。”杜预连忙将事情简单的描述了一下。
“这是好消息,赶紧召集所有人去司令部开会。我稍后即刻赶到。”袁肃有几分兴奋的说道,这可是豫南山区这边民乱的转折点。
十几分钟后,袁肃驱车来到何丰林的司令部。蒋百里、戴凤翔等人在接到通知后,都是第一时间赶到这里等候。袁肃走进会议室不久,何丰林才带着睡眼慢条斯理的走了进来。何丰林就住在司令部这里,但是却比所有人都晚才到,显然有几分怠慢之意。
袁肃没有计较何丰林的消极态度,立刻让杜预把刚刚收到的消息更详细的介绍一遍。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在阳集镇被俘获的民军一共有八十九人,其中两人自称是李祖庭的亲信心腹,一人名叫李典,是李祖庭的司务官,另外一人则是李祖庭的护卫队队长。护卫队队长身上还带着好几处枪伤,目前虽然暂无性命之忧,但是也需要立刻抢救。
从护卫队长的状况来看,这一队人并不像是诈降。蒋百里认为以民军的素质是不可能冒险尝试诈降,更何况目前的情况即便是诈降也不会得到太大的好处。
“就在刚才阳集又发来电文,汇报了李典的口供。据李典称官云正和葛行宇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向他们发动进攻,仅仅三个钟头就打到了禾西山下。混乱中所有人各自未战,李典这边在万般无奈之下选择向西南方向撤离,随后又转道向北。凌晨的时候又与一支不知道是官云正还是葛行宇的部队发生遭遇战,好不易才得以脱身。下山之后经过清点就只剩下八十九人。走投无路之下便决定向最近的官军投降。”一名何丰林师部的幕僚向在场众人做了一些补充。
“袁都督,这下可算是如你意了,这伙民军起了内乱,对咱们来说可大好事呀。”何丰林笑呵呵的说道,不过他的笑容总显得几分阴奉阳违。
“当务之急我们应该立刻将李典等人押回南阳审问,如若山里面真的打得不可开交,我们倒是可以趁机发动进攻,争取一鼓作气将这伙贼人全部收拾了。”杜预对袁肃说道。
“人是一定要带回来的,但是我们却不必急着采取行动。”袁肃不疾不徐的说道。
“那倒是,反正不管他们有没有打起来,我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派人进山的。就算少了李祖庭一路人,剩下的官云正、葛行宇两路人加起来也有两三千号人,这山沟子阴险处太多,敌暗我明可是吃不消。”何丰林连忙先摆出自己的意思。就他而言,岂不说自己一点都不信任袁肃,就算山里面打得只剩下几百号民军,他同样也不会下令部队进山。
一来他很了解自己手下这支人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