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漏掉了什么?
等他看到闻人玥吃力地做水中复健操时才想起来——哎呀,师父是要看她的复健实况吗?
他走到池边蹲下。
“阿玥,我把师父的网络账号告诉你,你们可以聊一聊……或者下次我和师父视频的时候你也来看一看……行了行了别摇头了,再摇就掉了!嗯,阿玥,给你戴上一对长耳环,你再摇,就是拨浪鼓啦!”
闻人玥被他逗笑了。
可是没能笑很久。
当林沛白飞去北京开会时,伍思齐和桑叶子带了专业医务人员来对闻人玥评定残疾等级。
“表哥。”闻人玥拼命摇头抗拒,“叶子……”
她不是残疾呀!
只是暂时不能流利说话,不能正常走路,忘记了大部分的知识——生活不能自理也只是暂时的,不是吗?
其实她什么都清楚,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而已啊:“不要……我不是……”
桑叶子劝她:“评定了残疾等级,政府会每月为你拨款,报销医药费,提供工作机会,生活才有保障。”
伍思齐劝她:“你也不希望你父母太艰难吧?阿玥,其实只要不是下不了床都应该自己去办理。我同学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上门服务。”
堂姐伍见贤只能带她去看看婴儿,他这才是帮表妹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如不是桑叶子提醒他,他都忘了应该为表妹申请这项社会福利:“就问你几个问题,做几项检查。基本就是走个过场。办一个证,以后生活会方便很多。”
“我……不是……不是……残疾……”闻人玥吃力地说着,“我想……正常……正常人……”
“没有人说你不会恢复正常,这只是权宜之计,知道吗?”桑叶子耐心地劝说,“其实和你父母在澳洲申请补助是一个道理。政府收了税金,就应该负起照顾弱势群体的责任。不需要觉得难为情。”
其实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
形势比人强。
面对着关心她的亲人和朋友,“弱势群体”的闻人玥最终还是流着眼泪答应了。
因为有伍思齐和桑叶子的帮忙,闻人玥的残疾证很快发了下来,第一笔补助也立刻到位。
要用多久才能成为正常人呢?
要用多久才能取消这张证明呢?
入夜后,她摩挲着那张可以免费使用许多公共设施的残障人士爱心卡,躺在床上苦苦思索。
闻人玥,不要再想了。好好睡觉,明天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有了这张沉甸甸的爱心卡,感觉……动力又多了一点呢。
等林沛白开完会回来,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顿时傻眼。
若是要评残,早在她昏迷期间就评定了,不必等到现在。
那时候师父压根儿没有动过这个念头,现在她醒了,还办个证来算什么!
“真正有需要的人都要放下一切自尊,才愿意去开残疾证明。”怒不可遏,林沛白跑到内科去找始作俑者伍思齐,“她的言语与肢体障碍是可逆转的,她可以恢复正常!”
“为什么要这样肆无忌惮地去伤害一个女孩子?我是她的主管医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已经被堂姐伍见贤骂了个狗血淋头的伍思齐也没好气道:“那时候她有经济保障,现在没有。外公的遗产已经用光了,她的父母又没办法照顾她,你们都不体谅我托了多少关系才帮她办到残疾证,真是好心没好报。”
“不要告诉你师父。不要拿这种琐碎的事情烦他。”应思源也劝林沛白道,“叶子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阿玥已经慢慢在接受了。”
闻人玥吃力地说了半天,连比带划,林沛白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现在突然又不要残疾证,思齐表哥会很难做的。
我已经没有不开心了。
我会努力复健,变回正常人,然后自己去取消这张证明。
小林医生,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你师父。
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师父。
在所有人面前是残疾人都好。
只要他不知道。
林沛白感觉很挫败。下了班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坐上第一辆公交车,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启明星体校。
正在操场上活动的学生们大部分都认得他。
他们指手画脚地告诉林沛白,他要找的人在练功室。
束着马尾的女孩子,穿一套他再熟悉不过的白色练功服,正在舞剑。
她天生骨骼清奇,一套太极剑舞得是轻灵飘逸,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
一套演毕,收势,站定,转身,她终于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林沛白。
太极女先是一愣,尔后眼睛一亮,对他挥了挥剑尖,又做了个等等的手势。
收剑回鞘,她轻快地跑过去,从墙角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
林沛白看着她从盒子里拿出耳背式助听器,戴好,才过来给他开门。
“今天怎么有空来?”
太极女的声音和她容貌形成巨大反差,刺耳失真。
她自幼重度失聪,听不清楚自己说话的声音,所以无法在大脑中形成反馈机制,控制不住语调。
她并不觉得这很滑稽。
而且在她耳中,这个世界的声音都是这样。
林沛白与太极女初识时还只是医学院的学生。
他身体健康,踌躇满志,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群人,虽有缺陷,更加感恩。
“神把我的耳朵借去听这个世界的声音了。”和其他失聪人士一样,她打手语的姿势很美,不自觉地发出尖锐难听的喉音,“作为补偿,神会给我其他恩典。”
“有期待,就不会灰心。”
太极女拂了拂半湿的额发,笑得眼睛弯弯,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医院不忙吗?”
她对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笑;并不仅仅是林沛白。
但等他了解的时候,已经会错意,回不了头。
我为什么来?
无他。就是想你。
二十八岁的青年,思慕二十五岁的姑娘,在这座城市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却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因为她已经一再严正声明,不喜欢他这样,非常不喜欢,非常非常不喜欢。
“忙不忙,总是那样。”林沛白笑着回答,脱下外套,“想活动一下,就来了。”
太极女抿着嘴,认真地点了点头,又甩了甩手腕:“先练一练推手吧。”
他挽起袖子来:“好。”
贝海泽亦不赞同伍思齐的做法;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对表妹说:“阿玥,我们下楼去散散步吧。”
闻人玥看了看身上的蓝白格病号服,慢慢地说:“换……衣服。”
储物柜里都是些旧衣物,她随便拿了条荷色连衣裙。
现在能自己做的事情她绝不假手于人。
比如穿衣服,哪怕要花很久的时间,她也要自己做。
穿好衣服后,她站在洗手间里,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到底是镜中的女孩子确实看上去只有十□岁的样子,还是自己接受不了一觉六年的事实?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小小的圆脸,深褐清澈的眼珠,挺直的鼻管,美而娇嫩的唇瓣——那个伤口已经好了,看不到了。
因为一直呆在医院里,久不见天日,加上身体被呵护的很好,她四肢纤细,皮肤细腻,和其他久病卧床的人并不像——除了皮肤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但那实在是很楚楚动人的。
“要不要戴上这个?”见表妹扶着墙慢慢挪出来了,贝海泽递给她一个荷色发箍,“阿玥,你仍然是很漂亮的。”
“这个,”她摇摇头,慢慢地回答——说的急了,会咬舌头的:“不是,不是。”
这不是她的东西,她记得很清楚,没有这个颜色的发箍。
贝海泽仍然帮她戴在假发上:“穿这样很好看。很有精神。”
坐在轮椅上,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已经不适合这样装扮了。
到底算十八岁还是二十四岁?
她叹了一口气。
“别叹气。阿玥。”贝海泽安慰她,“我们慢慢来。”
他推着表妹出门,右拐,坐电梯直达一楼,又缓缓将她推出新外科大楼的大门。
“阿玥,欢迎回来。”
闻人玥怔怔地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医院。
近处的草坪变成了停车场。远处有新建的PET中心,更远处还有几处建筑工地。
所有人,所有事,包括这家医院,这座城,都在飞速发展。
他说得对,要奋起直追。
作者有话要说:我绝无抹黑心理咨询师的意思,相反我非常尊重这一职业,并且认为在目前的大环境下,这一职业和营养师等其他专业一样都是被低估了的。
殷唯和桑叶子是一对非典型的师徒,一个有糖尿病的美女师父,带着一个有野心的美女徒弟,我描写她们只是想写一种师徒相处模式,与聂未和林沛白,许昆仑和贝海泽相比较。
我对心理咨询师以及糖尿病人一点偏见也没有。
最后再声明一下,这是个架空的城市,架空的故事哈。
☆、第十八章
体检中心。
一份蓝色的体检册从窗口递了出来:“是空腹吗?”
“嗯。”一条纤细的手臂接过体检册。
“在哪层楼做什么项目,第一页写得很清楚。电梯口也有指示牌。还有,个人资料要填好。”
“谢谢。”
清脆娇柔的道谢声中,穿着白T恤的窈窕背影轻盈地转过身,走开。
先找个地方填表。
在体检册封面上划来划去的手指,白皙纤弱几近透明。指甲不长,修剪漂亮,涂着反差强烈的大红色蔻丹,艳俗的生机。
流转生波的杏眼,深褐色的瞳仁,清澈中又带着点媚意——目光从体检册上移开,东张西望,寻找着什么。
对了,包里就有笔。
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了一支中性笔,夹在记事本中。
忘性真大。
包裹在天蓝色修身牛仔裤的笔直长腿,款款走到一旁的候椅坐下。
自包中取出一只笔来,双腿并拢,权当桌面,开始填表。
姓名:闻人玥。
字并不美,但很规范。
每一横每一竖端正认真,每一撇每一捺潇洒飘逸,每一折每一点简洁有力。
性别:女。
当然。流转的眼波,纤细的手指,鲜红的蔻丹,不盈一握的腰肢,笔直的长腿,摇曳的风姿,是名艳女无疑。
年龄:20。
哎哟,又填错了。
每个季度的全身检查,每一次都会下意识地填错年龄,真是没记性。
笔头轻轻地敲打着鲜艳欲滴的樱唇。略顿一顿,笔尖轻轻落在纸上,将0上面添了一笔,改成6。
26。
对。是26。
不可以当那六年不存在,闻人玥。
再别扭也要面对。
闻人玥将表格填写完整,又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便合上体检册,拎起包,步伐轻快地朝一楼的体检处走去。
两个小时前,格陵国际机场。
一只便携式生物安全运输箱被戴着手套的海关人员小心翼翼地捧出,放于台上。
#文#“一切正常。请您拿好。”
#人#“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十分抱歉。”
#书#“请您在这里签个名。”
#屋#一对乌沉沉的眼睛从《今日格陵》上抬起,瞥了一眼箱上的温度显示——零下70度,无碍。
修长且干燥清洁的手指合上杂志,一贯简洁而冷淡的声音:“辛苦了。”
接过海关人员递来的签字笔,他在手续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聂未。
他的字并不似任何一种帖体,但看上去非常漂亮舒服——和他刚毅硬朗的面部线条一样,有一种内敛而沉静的态度。
黑色衬衫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古铜色的手臂,结实而有力。
搁下笔,运输箱被平稳地拿了起来。
聂未转身,步伐沉稳地朝出口处走去。
“哥!”
在出口处等得几欲肝肠寸断的聂今,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望眼欲穿在看到聂未根本不紧不徐,静定自若时,立刻化作焦躁不耐:“怎么才出来!你干脆住在里面得了!”
聂未回国了。
他刀技高超,又有丰富临床经验,两年之期未到,德国人就已经出尽了招数来挽留:“聂未。虽说一开始你并非自愿留下,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合作的非常愉快。”
确实愉快。
和他们共事,只需凭实力说话,简单纯粹。
那家医药公司已经将“火花塞”手术器械投入生产。其中聂未针单独申请专利,董事会全票通过他——唯一的亚洲人——技术入股。
他坦然受之。
严肃不失创新,缜密不失突破,谨慎不失进取的工作态度令德国人激赏不已:“聂未,留下来。你会有更好发展。不错,你可以带动我们有更好发展。”
他拒绝。
“诸位。我要回格陵了。”
“在海关耽误了一会儿。”面对张牙舞爪的妹妹,聂未淡淡回应。
聂今看他就两件简单行李外加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灰色冰盒,不由得气坏了:“这点东西,还办什么托运申报,没事找事!”
“你妹妹我每次从香港回来,都是全身披挂,大摇大摆从绿色通道……”
兄妹相见原本是高兴的事情,所以聂未没把万年冰山祭出来,反而亲切地关心了一句。
“聂今,你越来越焦躁了。去做个血清六项吧。”
多年的兄妹不是白当的,聂今立刻明了他的意思是内分泌检测,一时间肾上腺素飙升,正要扑上去动手,被站在一旁的鲁明忱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臂。
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性格,知道聂今的脾气就是这样,平日在朋友和同事面前都是精明玲珑的女强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跋扈幼稚到了极点,非要轻言细哄不可:“聂今,你才做了指甲。”
就要招呼到聂未胸膛上去的纤纤五指立刻刹车,伸直张开——聂今担心地看了又看:“明忱,这种还是不行,太红了,远远看着就难受。”
鲁明忱嗯了一声,又低声把女朋友发散的思维拉回来:“这是我和你哥第一次见面。是不是由你介绍一下比较正式?”
聂今想想也是,于是为他们介绍:“哥,这是我男朋友,鲁明忱,建房子的,我和你说过了。明忱,这是我哥,聂未,做手术的,我也和你说过了。”
既然介绍过了,鲁明忱立刻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聂医生,久仰。”
聂未挑眉,看了他一眼。
糟,忘记和这拿抹泥刀的说这拿柳叶刀的不爱握手——聂今赶紧想把鲁明忱的手拽回来,费事被辱。
岂料聂未居然放下行李,亦伸出手与准妹夫轻轻握了一握,淡淡道:“我听说过你。”
聂今年前曾在家门口的建筑工地上遇袭,幸而逃脱。
正好那段时间他在国内准备林沛白的博士答辩,从医院赶回给她做了伤口处理。
等他回了德国,妹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当时有一名建筑师在场,仗义出手,不然可能真要出事:“和他接触了几次,人还可以。”
她长大了,不再会为了去莫斯科求学和他大吵大闹,不再会为了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到身犯险境。
她长大了,学会将感□低调处理,顺其自然。
(写到这里台长忍不住想破口大骂聂医森你几时长大啊摔!尼玛说聂今真是一套一套啊摔!)
“他叫我做他女朋友。我想可以试试……他完全不懂音乐,一听音乐会就睡死过去。……但是他睡相很安详,这点挺好。……什么安详不是好词——聂未!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后来聂今一直没再对哥哥说起鲁明忱,自己默默地和建筑师有共同语言去了。
但聂未不会忘:“叫我聂未就可以。谢谢你救了聂今。”
哥哥居然和明忱握手?还微笑?还感谢?
她一定是前半生被欺负的太狠了,居然觉得这是天大的面子,简直等于万朝来贺,共襄盛举——甚至感觉有一股新鲜未知的涓涓暖流淌过心口。
双耳琴行总经理聂今小姐一边亲热地拉着医生哥哥聂未先生的手,一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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