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玄华糟蹋的半边秀眉,映在镜中时,到底是左,还是右?
“……原来如此。”苏长宁目光清明,不曾因为突然忆起的往事而有丝毫波澜,“是我们错了。”
阵是天极四维阵。
解法自然也不错。
只是他们眼前所见,却并非如此。
此间玄妙所在,不在天极四维阵,而在“镜”。
这是一间镜室。
破天极四维阵,走右边的路本是不错,可他们眼前所见却是对照的镜像,所以便又错了。
可没等苏长宁将自己的判断说出,神识笼罩处便觉察到一阵异样,回头看去,只见一阵黑雾猛地从道路尽头涌了过来,就连元婴真君也没有反应的余地,瞬时间就将众人笼入其中。
尽管黑雾来势汹汹,苏长宁身在其中却并感受不到敌意,故而也不曾刻意抗拒。
等黑雾散去时,却又身处在了一处陌生空间之中。
径寸不过丈许,四壁一应皆是青石,没有一点缝隙,浑然不知所在,竟有些像是俗世中的牢狱。
苏长宁侧头去看,只见一边石壁之上斩痕宛然,显然才落下不久。
原来果真如她所料,天极四维不是阵,“镜”才是阵,行路不是解法,“念头”才是解法。
“你这小辈,倒是有趣。”
她才动念至此,便听半空中一道娇声传来,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苏长宁知道自己身在殒仙府中,哪怕一个念头起伏这声音也势必了若指掌,当即收摄念头,定住了心神,并未因那语声而有丝毫动摇。
“呵呵,何必如此紧张,本尊招待你前来,也不过是要请你看一场戏罢了。毕竟八千多年了,尚还……”语声突兀地止住,“本尊也是老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且陪本尊看戏罢。”
话音才落,苏长宁便见四壁灵力流转蓦地扭曲了起来,随着波动重又凝聚成型,却是四面虚空悬镜,映出各异之景。
一面之上,佛子轮回足踏金莲,宝相端严,临空落在某处俗世地界,所见之人纷纷顶礼膜拜,口称佛祖降世;
一面之上,女修笑靥浅浅,在一处布置精致的洞府中,不知与身侧虚空中的什么交谈着,不时又掩口而笑;
一面之上,屠魔人屠斩劈开血海,一招之下竟叫江海倒卷,仿佛气吞天地;
一面之上,却是乌彤依旧运道不佳,跌跌撞撞地行走在一条仿佛无边无际的道路上,可每一次跌倒,她都仍旧努力地爬了起来,继续前行。
“你瞧,这人心之中,各有所愿。”女声似乎知道苏长宁已将四壁画面都收在眼中,只道,“你心中,怎么就空无一物。”
苏长宁目光凝定,心中没有丝毫动摇,道:“大概是老了罢。”
女声突地“嗤”一声笑了出来,“倒是个可爱的女娃娃。”
“只不过……”下一刻,声音又变得冰冷肃然,“本尊的传承,却不能给你。”
苏长宁心中无波无澜,只是再次环顾四壁,道:“不知这四人之中,前辈更为属意谁呢?”
女声不答,反是问道:“若你是我,你会选谁?”
苏长宁转过眼去,一一在四壁上逡巡而过,目光终是停在了一面画壁之上。
“呵呵。”女声见她如此,不置可否,“是她?”
“是她。”
“果然有趣。”随着女声落下,四壁影像刹那间灭去。
熟悉的黑雾涌来,苏长宁并未试图抵抗,任由黑雾拥上,湮灭了自己的身形。
“这里是……啊,苏真君!”显示在苏长宁眼前的图景不过数个瞬息,对身在其中的乌彤等人来说却极为漫长,此时再见,恍若隔世。
此时出现在苏长宁眼前的,只有碧霞宗女修与乌彤二人。
轮回也罢,屠魔也罢,皆不见踪影。
殒仙府,确是唯有金丹以下修者方能进入。
苏长宁不欲去想屠魔与轮回的下场,只知自己今次的确侥幸。
悄然将掌中的金缕玉叶收入袖手乾坤之中,再看向另外二人时,苏长宁又岂会不知,在得了此地府主传承后,那位碧霞宗女修日后道途怕是将与从前大相径庭。
至于乌彤……
在远离殒仙府的僻静处按下遁光,苏长宁朝着犹是一脸茫然的乌彤轻轻一笑。
“先前不曾好好说话,你近前来。”
“是,苏真君。”乌彤听话地走到她身前,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
“莫名被挟至殒仙府中,你怕不怕?”
并未想到苏长宁会有此一问,乌彤愣了愣,接着摇头:“弟子不怕。”
“求道至今,弟子所见多为艰难险阻。”
“不过弟子此身既在,求道之心便不止息。”
苏长宁又问道:“那碧霞宗女修,与你一般通过了试验,府主却将传承给了她,你心中不怨?”
乌彤闻言又是一怔:“怨?道途百端,各有各的缘法,弟子何怨之有。”
苏长宁没有再问什么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然后便笑了。
不同于往常的清浅,笑得格外酣畅开怀。
“苏真君,可是弟子说错了什么?”乌彤虽与她相处时间不久,也知道门中传闻这位年纪轻轻便位列元婴的苏真君向来冷静自持,并不像会是笑成这样的性子。
难道……在殒仙府中被旁的什么修士夺舍了不成?
“乌彤,你很好。”止了笑,苏长宁看向乌彤说道,脸上如清月破云一般的笑意犹在。
被她如此说,乌彤倒有些害羞,想要移开眼去,又觉不敬。
只见苏长宁抬手在虚空之中掐了一道法诀,指尖刹那间凝起一点碧绿。
乌彤定睛看去,发现那绿色并不是苏长宁气机所发,竟是一节小小的玉竹,被她托在了莹白的指尖,看去翠生生的,令人不由心生怜爱。
苏长宁微微垂眸,那一点绿竹在她指尖滴溜溜地旋转着,数刻过去,方才渐渐停了下来。
此时玉竹之上翠色更为浓重,即使以乌彤如今的修为并看不透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包裹在其中的灵力非同寻常,不过小小的一件器物,给她带来的威压之感竟比有些金丹修士还要来的重。
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玉竹之中,苏长宁的目光中,有怀念,却无不舍。
锁骨间残留的暖意褪去,仿佛挚友间又一次的告别。
不过世间事往往如此,分分合合,起承转落,又岂有恒久不变者。
“乌彤。”苏长宁指尖灵力微吐,那一节玉竹便凭空悬了起来,好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推着般,飘到了乌彤身前,“此乃另一界域之传承,名为青玉楼,你可愿接受?”
“苏真君,弟子……”
一时间乌彤眸中写满惊讶,不过才一开口,便又被苏长宁打断。
“你不必担忧。虽受此功法,你仍是紫霄中人,这一点无可更改。”
“多谢苏真君,弟子愿意!”对乌彤而言,道途之上所遇险阻实在太多,是以她更明白机会的难得,一旦出现,便毫不矫情地接受了下来。
“很好。”苏长宁满意地看着玉竹翠色一闪,没入了乌彤胸口,“青玉楼功法皆在此简之中,你可自行对照修炼,若有不解处,可传音于我。”
“弟子明白!”玉竹进入体内的刹那,乌彤便知这绝不是一部简单的功法,竟隐隐更比自己修行的紫霄功法更为深奥复杂!
或许是因为了却了亡友夙愿的缘故,苏长宁此时心神之中,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
仿佛什么始终桎梏着她的枷锁悄然松开了一环一般。
与此同时,重霄之上,远及虚空之中,亦是一道脆响。
一道本来十分虚无的人影,正在渐渐凝聚而成。
第133章 城()
譬如逝水(一)
有了金缕玉叶入药,对素离伤势尤为有效。
不过他此次损伤极大,疗伤不必说,重新巩固修为境界,所需时日不可计算。
故而,苏长宁虽已是元婴真君之身,不过有事弟子服其劳,倾宫峰一应事务,仍由她代领。
她如今已算是派中太上长老,在门派内权限极大,从前没有权限接触的门派内务,如今只要她想知道,便尽数摆在眼前了。
慢慢收回灵力,随手又在玉简上下了数个禁制,苏长宁竟是少有地陷入了沉思。
玄华虽创下紫霄一脉传承,却常年在秘府中闭关,除了先头的几名弟子,甚少过问门派中事。
如今更不必说。
可是,近年来门内贡给宗主的供奉,却越来越奇怪。
并不是什么十分稀见的天材地宝,不过五色石玄龟足水月胶之属,但供奉给玄华的数量却十分庞大,说是倾一派之力也不为过。
这些材料无关修行,炼器炼丹也甚少使用,只是常用于填补不慎打开的空间罅隙罢了。
思及至此,苏长宁心中凛然。想到自己在紫霄秘府之时,便见界中的倾颓之状,再想到自在堂压境时,御天犹在,玄华却始终未出。若说他对紫霄毫不在意,事后也不必专为素离疗伤布下法阵。那他必定有不能出现的理由。
譬如,那时他的功力,不足以与自在堂压阵魔君相抗衡。
唯有避开正面相见,才能使自在堂有所忌惮,最终不曾令魔君出手。
可三千年前,玄华功力便臻化境,兼功法特殊,在化神天君之中亦少有敌手,就算这些年来停滞不前,也绝不会需要在自在堂那位成就化神不久的魔君面前避战。
苏长宁闭了闭眼,曾经在亘古战场上的一场际遇由识海深处浮现,万千思绪,都变成了唇边的一声轻叹。
玄华想的,是补天。
紫霄秘府在成为紫霄秘府之前,是她的天玑界。而她死后,失去界主的天玑界便开始崩毁。
随着时间流逝,天玑界崩毁的速度越来越快,本是自然之理。只是,玄华却不顾身死道消的结局,竟以自身合于天玑天道。
是以,他只能长久地在紫霄秘府中闭关枯坐;
是以,他的大半功体用以维系紫霄秘府存续,无法再与其他化神天君相抗;
是以,他不停地搜集传说中能补天之亏缺的材料,明知无望,却仍想要凭一己之力逆天而为。
只是为了留住天玑界么……
一瞬间,苏长宁觉得什么一直禁锢在心海之中的压力,蓦然消去了。
过去种种,已不重要。
或许仍有可追究处,但并不在玄华。
剩下的他身上的禁锢,应也当由她解去。
正思想间,身周灵气一阵波荡,苏长宁分出一道神识探去,正见一只纸鹤摇摇晃晃地穿过了禁制,飞了进来。
以她如今境界,紫霄上下能破开她禁制之人实在不多,不过这一只仅带了些微灵力的纸鹤,却仿佛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飞了进来。
扬手将纸鹤托在指尖,灵力微吐,便听纸鹤口吐人言。
“长宁,恭喜进阶~”内中传来的语声,虽比当年少女时多了几分沉稳,却仍是跳脱,并不像已执掌紫霄一派之人。
正是姜萍。
恍然回到初来此界之时,苏长宁忍不住会心一笑。
纸鹤传音带来的消息,除了姜萍的寒暄之外,还另有一事。
原来紫霄自姜萍接手管理门派后,为培养低阶弟子,每数年便请门内真人乃至真君为弟子们讲一次道场,这道场在低阶弟子中十分受欢迎,今次她倒是把主意打到了老友身上。
苏长宁无可无不可,便与姜萍定下了讲道的时间。
这一日,紫霄山广化台上,人头攒动,熙攘之势要是叫外人瞧见了,直要以为墟日大集被乾坤移转到了紫霄派中。
曹允起了个大早,天未亮就从本峰赶向广化台,可惜修为不够尚不能御剑而行,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前边早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同门。
整个广化台几乎都被紫白二色的服饰填满了,看衣装下摆的纹案,不仅是往日热衷于听道的外门、内门弟子,就连甚少出现听道的真传弟子都早早到了,怪不得今日挤成了这个样子。
曹允额头见汗,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一块立足之处,极目望去也不过是同门乌压压的一片发髻,前面的莲台被人群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也看不见。
暗道一声奇怪,曹允捅了捅身边一名外门弟子服饰的同门,问道:“不知今日讲道的是哪位真人?”
那弟子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
曹允闻言心中一凛,看来今日讲道的定然是个大人物了,“难道是柳真人?”
弟子嗤了一声,笑道:“柳真人在这位面前可算不得什么。”
“今日讲道的,是苏长宁、苏真君!”
真君!
曹允这才知晓,为何今日广化台如此热闹。
那可是修炼成元婴之身的真君呀,即便实在南华界中,亦是有数。
怪不得连那些平日里自恃身份的真传弟子,也巴巴地早早赶来听道。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位苏真君以真君身份为弟子讲道固然难得,可在场的弟子们,也有小半是为了一见这位传闻中端丽无方的殊色而来的。
弟子间或寒暄或论道,正嘈杂间,只听云板一声脆响,广化台上倏地静了下来。
莲座之上遁光悠然落下,一道曼妙身形渐渐显出。
台下弟子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未料来的却是大家的熟人,紫霄如今的姜掌门。
“诸位。”姜萍面带微笑,环视了一眼台下的弟子们,方道:“今日有幸,请得本门苏真君,为诸位讲道。”
众弟子闻言,同声道:“恭迎苏真君讲道。”
姜萍点头,随之也走下莲座,在前排一处蒲团落座。
此时,只见一道银色遁光,仿佛云朵一般轻巧地落在了台中莲座之上。
片刻后光芒散去,其中身形渐现,同时清润女声响起:“道之途,起于心。”
并不算大的语声落下,却使哪怕原本因对这位苏真君面貌心存好奇而来的弟子,此时识海也仿佛落下了一记重锤,再记不得其他。
自己初踏道途,究竟是所为何事?
数年苦修练气筑基,汲汲营营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初心已昧,何谈求道!
一时间,广化台之上陷入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无数云气薄雾一般地由人们足下腾起,逐渐染在众人衣襟上、蒲团上、琼枝玉树上。
倏尔又变成细小冰晶,沾衣不去。
一点清凉之意由衣襟渗入,激得人蒙尘的灵台为之一清。
悠远清润的女声字字既清晰又模糊,仿佛有所明悟,下一刻又重归混沌。
接着苏长宁讲的不过是炼气、筑基的简单道法,有些高阶弟子初时还心存不屑,渐渐方觉她说的虽都是众人皆知的“理”,其中的“道”却发人深省,一时间忘了其他。
广化台上渐为云气银光笼罩,空中青鸟云鹤盘旋不去,曹允正听得心驰神往,只觉脚下一动,低头看去时,竟是一只通体洁白的小鼠,直着身子瞬也不瞬地看着莲座,前爪交叠在一起,仿佛作揖。
兽犹如此,曹允暗道一声惭愧,忙收慑心神,又认真听了起来。
日斜月升,日升月落,昼夜交替不知凡几,悠然如泉的女声终于停了下来。
“……诸君若有所悟,则为长宁之幸。”
虽苏真君已是高不可攀的元婴真君之身,对诸弟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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