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先想到这两个贼人一定是相识之人,否则不会蒙住面孔,是以他咬紧牙关,设法使他们开口说话,尽管他们已改变了声调,仍然瞒不过他的耳朵。其中一个贼人又掴了他两个耳光,只打得陈刻眼前金星直冒,头脑发昏。嘴角已流下血沫,大概已有些牙齿被打掉了。
他喘着气道:“都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一名贼人迅即奔入房内,不久就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扁长木匣,道:“都在这儿,小子你真够狡猾的,另外藏了起来,害得我们多费了不少手脚。”
另一个贼人接口道:“你再查查看,莫要是膺品假货,再上一次当,我们可受不了。”
他们在灯下查验,木匣内一些珠宝果然是真的货色。那个查验的贼人向同伴点头挤眼,那个贼人手上一加劲,陈刻立刻惨哼一声,身躯向前一栽,上半身倒在桌子上。
但那个拿刀刺他的贼人,被他向前倾倒之际,微微一碰,竟然跌翻在地上。
另一个贼人骂一声“没用的东西”,放下木匣,弯腰伸手去拉同伴,蓦地向前一栽,也倒在地上。
房门风声飒然,灯光微暗,迅即复明,屋内已多了两人,却是钱万贯和甄红袖。
他们面上都含着怒容,显然是因为陈刻之死而大为震怒。
钱万贯伸手一摸陈刻,随即把他板起,但见那柄刀刺入甚深。他皱皱眉头,道:“或者还救得活,姑娘速速收拾下把风的匪徒,以免被他逃脱。”
甄红袖迅即出去,不一会,就挟了一个人进屋。她问道:“他怎么样啦?”
钱万贯道:“伤势甚重,但幸而非是致命之处,经在下独门手法止血,敷上灵药,就瞧他的造化吧!”
甄红袖恨恨道:“这些匪徒大毒辣了,居然劫财之后,还要杀人,今晚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她伸手把匪徒们的蒙面巾都扯下来,忽然一愣。
钱万贯道:“你敢是认得他们?”
甄红袖忙道:“不认得。”
伸手在他们身上都拔出一根银钗,原来刚才是她发出银钗,制住他们的穴道。她玉手一落,钗尖连续刺在两个匪徒的要穴上,这两人顿时气绝毙命。
她向第三人刺落之时,玉腕却被钱万贯托住。
他道:“等一等,在下想问问他。”
甄红袖道:“这等下五门的恶贼,有什么好问的?”
钱万贯笑一笑,道:“你不是怕我问出什么秘密吧?如若有此恐惧,我不问就是了。”
甄红袖忙道:“我怕什么?你问好了。”
她收回银钗,默默瞧着钱万贯施展少林跌打秘传手法,替陈刻上药。等他弄停当了,才迅即收敛起眉宇间的忧色,钱万贯虽然没有一直注视她,但在偶尔的一瞥间,已瞧出她的神情。
他一掌拍开那个匪徒的穴道,匪徒恢复知觉,定睛一看,骇得面无人色。
钱万贯冷冷道:“你们这一党还有多少人?”
匪徒响呐道:“没有啦,只有我们三个。”
钱万贯道:“你们与陈刻有何仇怨?快说,如有一字失实,我能教你立刻死掉,希望你相信我的话才好。”
但那匪徒显然不大相信,不过他仍然十分惊骇,而钱万贯却晓得他惊骇之故是为了甄红袖。他冷笑一声,骈指点了他三处穴道。这个匪徒顿时张大嘴巴,作出凄厉大叫之状,却没有声音发出。
转瞬间他额上已被黄豆般大的汗珠布满了,纷纷掉下来,全身四肢都抽搐起来,可见得钱万贯使的是一种伤及筋骨,痛彻心肺的手法。
钱万贯掌势一落,匪徒顿时伸直了身体,剧痛消失,但这种滋味,还是余怖在心,不由得发起抖来。
钱万贯冷冷道:“你认得这位姑娘么?”
钱万贯忽然撇开抢劫之事,问起了题外话,这本是大不合情理之举。不过却不是没有道理,只因他身边的甄红袖面色微变,美眸中射出忧郁的光芒。
那名匪徒意志完全崩溃,立刻答道:“认得,她是副教主!啊……小的罪该万死。”
他翻身起来,跪在甄红袖前面,俯首觳缩。
钱万贯冷冷道:“一元教本无严禁抢劫之条,你何须恐惧至此?”
事实上,他毫不知道一元教有没有这等禁条,这话正是答案,假如一元教果然是允许部属行劫杀人的帮会,他便有他的打算。
那匪徒呐呐道:“敝教十大禁条之中,有一条是不许仗恃武功,非法获得财物,违者处死。”
甄红袖至此,才开口道:“你既是记得这一条教规,自应今晚依法执行,你可有怨言?”
那名教徒全身哆嗦起来,正要开口,甄红袖一脚踢去,对方应脚翻跌,僵卧不动,原来已经死了。
她又羞又怒地道:“这几个不成材的东西,真气死我了!”
钱万贯反而过意不去,安慰她道:“一俗语说:树大有枯枝。一元教徒众多,不免有害群之马,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注视着这个身怀绝技的美女,忽然发觉她羞愤交集的样子,使她显得格外动人,又使得他感到难以忘记这个美丽的印象。
他深知这是由于对方这种表现,已大大的扭转了他的观感。本来他对这个多才多艺的绝色美女,总不免存蛇蝎美人的戒惧,然而她刚才的表现,竟是如此害怕他瞧不起她,如此的力争上游,可见得她的真正为人,并无蛇蝎的气质。
由于心理上的防线撤消,甄红袖的天生丽质,便发挥出莫大的力量,使钱万贯怦然心动,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蓝芳时,心中泛起一个念头,随即陷入沉思之中。
甄红袖感到钱万贯锐利的目光,一直笼罩着自己,芳心暗暗欣慰,忖道:“我一元教之人,大多富足,怎会发生劫财杀人之事?这等情形大有蹊跷,莫非是姜军师摆布的局面,使钱万贯对我观感一新?”
越想越似,不禁暗暗佩服姜石公的手段高明,唯一的遗憾是折损了三个教徒,假如他们是奉命而为,则死得更是冤枉了。
钱万贯收摄心中思绪,迅快把三具尸体搬出去。
甄红袖则留在屋中看顾陈刻,天色微亮之时,钱万贯方始回转,向她道:“没有人能够找到这些尸体了,他怎么样了?”
甄红袖道:“他很好,一直酣睡,呼吸异常均匀。贵寺的跌打秘术,当真是天下无双。
以陈刻这种伤势,我们早就认定无法救治而放弃努力了。”
钱万贯锐利的目光又凝定在她面上,使她不得不垂下眼皮,避免跟他对视。这个动作当然是女性化的,温柔妩媚兼而有之。
钱万贯徐徐道:“你不是那种心肠狠毒,不顾廉耻的女子,何不离开一元教呢?大凡是帮会,无论宗旨何等严正,总是涉及江湖恩怨,你既是女儿家,最好还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甄红袖一怔,讶道:“你这是怎么搞的?我可是一元教的副教主,当年创办本教之时,我虽没有参与,但敝教的日益壮大,我的功劳却不小。因此,只有我劝你加盟本教才对。但你却反劝起我来了。”
钱万贯郑重地道:“以你的一身绝艺,在武林中已足以占一席之地,何须挟一元教以自重,假如你……”
他想道出心中的想法,那就是假如她离开一元教,便可以与她结为夫妇。但这话却似乎不便在此刻直说,因为他虽然深知甄红袖对自己很有意思,可是在从未真正表示过爱情以前,自是不能说出这话,显得好像她定会委身下嫁一般。有时候这等单刀直入的办法极妙,可以少兜许多圈子,但有时候却会破坏了一切,甄红袖在自尊心驱使之下,说不定会骂他自作多情。
甄红袖等他说下去,她衷心希望对方说出某种承诺,但他到此停顿了下面的话,令她十分失望。
陈刻呻吟一声,他们顿时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钱万贯掏出丹药,趁他恢复知觉之时,让他吞服。
他晓得陈刻一定急于晓得其后的经过,当下把情形告诉他,并且嘱他耐心静养,万万浮躁不得。只要捱过两日两夜,就可脱离险期,那时只须再养数日,便可以迅速痊愈了。
陈刻眼中闪动着感激的光芒,不久,便又沉沉睡着。
此后的两天工夫,钱万贯一直守在陈刻身边,甄红袖也时时陪伴着他们,只偶尔回去处理一些公务,他们常在陈刻榻边讨论许多问题,陈刻每每听到,可就不敢睁眼,免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过了三天,陈刻已可以坐起来进食,只等伤口长好,就可以下地走动。
这天下午时分,钱万贯用完功,倒了一杯茶喝着,陈刻忽然说道:“小人有一句话,闷了不少时间,只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钱万贯道:“你但说无妨。”
陈刻道:“恩公到底爱不爱甄姑娘呢?”
钱万贯沉吟一下,道:“爱便如何,不爱便又如何?”
陈刻缓缓道:“假如不爱,那就没得话说,恩公便不须在紧要关头,设法躲避了,莫非恩公心中另有顾忌?”
钱万贯想了一下,目光注视着这个赌国高手,但见他瘦削的面上,已有不少皱纹,此是岁月的痕迹,也等如是人生经验的表征。以他超人一等的机智和胆气,这些人的经验可不能轻视。
他点头道:“不错,我有三个顾忌:第一个顾忌是她目前身为一元教副教主,这个帮会势力日渐庞大,权势也就跟着强大,可能使她不愿放弃而下嫁与我;第二,她未必真心喜欢我,若然如此,一切都不必谈了;第三,我不久以前,曾经爱上一个女孩子,只因事情十分不凑巧,我们突然分开了。”
陈刻道:“恩公竟肯赐告一切,足见对小人很信任,小人着实感激。这两天,小人时时听到你们的谈话,所以知道了不少事,因此也很替你们着急。尤其是恩公你每每说到了要紧之时,便不往下说。甄红袖姑娘虽是很希望你说下去,但她总不好意思催你,也不便先告诉你愿意嫁给你。小人看得明白,所以差点急死了。”
钱万贯微微一笑,心想:“这正合了一句俗语:皇帝不急,却急死了太监。”这话他自然不便说出口。
陈刻又道:“恩公的顾忌都是多余的,甄姑娘一定肯脱离一元教,她一定爱你而嫁给你,至于你心中的另一位姑娘,将来再碰上了,不妨一并娶为夫人,世间哪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呢?”
钱万贯笑道:“照你的想法,果然全无问题。但你却不晓得她们都不是平常的女子,三妻四妾的方法决计行不通。”
他记起与蓝芳时相见的经过,忽然打个寒噤,想道:“她当真与常人不同,假如她晓得我已爱上了别的女人,她纵然无法杀死我,也会在我眼前自杀。”
要知钱万贯极擅观测别人的心理,此是赌王必备的本领,是以蓝芳时的为人,他已观察得十分深刻。直到现在,他认真地考虑到她,方始感觉到严重性而打个寒噤。接着他又想到她的安危,顿时心情大为紊乱。
陈刻叹了一口气,道:“每个人的一生之中,总有不少机会,但其中有些机会错过了便永不复来,恩公可别轻易放过了你的机会才好。”
钱万贯点点头,道:“我知道,古人说:良机易失。又说:‘时乎!时乎!不再来。’这些精警之言,都是前人亲自体验过,含有至理……“他目光凝定在陈刻面上,又道:“你想必定曾亲身体验过,所以才苦口婆心的劝我。”
陈刻道:“正是如此,小人至今尚孤身一人,漂泊江湖,都是当年不能当机立断,错过了唯一的机会所致。”
他感触万千地喟叹一声,陷入沉思之中。
钱万贯忽然间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一种不寻常的意味,他再度锐利地打量这人,只见他略嫌瘦削的脸庞,却有一个广阔的天庭,以及精明机警的眼睛。以往的印象,这陈刻大约是四旬上下之人。但目下卧在病榻上,可就瞧出大概是五十岁左右。
这种年纪当然经历过许多人生的波浪,而且以他的相貌和智力,可以想像得出他年轻之时,一定是矫然不群,相当自负的人物。
钱万贯正在观察他的时候,只见他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由此可知他以前遇到过的事,一定相当惨痛。
过了一会,陈刻缓缓道:“几十年前,我认识一个姑娘,她也懂得武功,才貌过人,但最后她却让我害惨了。”
他抬头望一望钱万贯,又道:“她就居住在离这儿不太远的一个村庄内,所以我近几年一直在安陆城中混日子……”
钱万贯讶道:“你想时时接近她么?”
陈刻苦笑一下,道:“哪能时时接近?几年来我连一面都没有见着她。这样做法只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我总希望有一日会在城里碰见她。但当然不可能被她见到我。莫说我目前如此落魄,全无成就。即使已得到高官厚禄,高车骏马,也不敢见她。”
钱万贯顿时又明白了一事,那便是这个陈刻以前一定是为了征逐名利,以致背信毁诺于佳人,因此,他即使已经富贵荣华,仍然感到惭愧而不敢去见她。当然这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但是细节已无须追问了。
钱万贯左右是闲着无事,便随口问起那个姑娘的近况,道:“听你的口气,似乎那位姑娘至今犹是未嫁之身,是不是?”
陈刻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太对不起她。我从间接打听到一些消息,晓得她不但未嫁,而且还是出名的憎恨男人,常年不出大门一步,想想看,她这种生活,何等的悲惨可怕啊!”
钱万贯道:“你一直没有拜访过她?或许见一见面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陈刻道:“不行,一来小可如此落魄,无颜往见;二来她从不接见男客,听说在那村庄之内,她自建了一个小小的城堡,不许任何男人踏入堡界之内。她大概很有钱,那个村庄的村民都是她的佃户。”
钱万贯不觉吃一惊,忖道:“照他这样说法,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武林鼎鼎有名的琥珀刀何心寒?尝闻她自建城堡,划为男人禁地。她乃是当代高手,与洞庭翻车夫人齐名,假如是她的话,陈刻还是不要去见她的好,只因她武功如此高强,一句话说不拢,随手就可以杀死陈刻。”
他们谈到这儿,就没有再谈下去。不久,甄红袖便来了,可就没有提到这桩事。
晚饭是在城内一家饭馆吃的,他们坐在楼上靠街边的座位,钱万贯忽然惊讶地望着街上。
甄红袖瞧了一眼,道:“你觉得她的装束有点特别,而且又练过武功,所以感到奇怪是不是?”
钱万贯点点头,其实以他的修养,以及眼界之广,这等现象焉能使他露出讶色,但这刻在他心中已掀起万丈波澜,原因是那个宝衣女子极像是蓝芳时。
她正在购物,买好了各物,便登上了辆马车,不久就消失了。从始到终,都恰好没让钱万贯见到正面。
甄红袖说道:“她就是三禁堡的人,你可听过三禁堡这个名字?”
钱万贯已猜出必是何心寒的自建城堡,也称男人禁地,但他却摇遥头,道:“从未听过。”
甄红袖道:“我说出这三禁堡主之名,你就恍然大悟了,那堡主就是琥珀刀何心寒。”
钱万贯一听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当下问道:“原来是她,那么三禁堡其中一禁是指禁止男人入堡,其余两禁不知是什么?”
甄红袖道:“我敢说还有一禁是不得携带兵器踏入堡界。其实这一禁没有什么道理,既然禁止男人入内,大概很少会有女人带兵器往她的城堡里闯,你说对不对?”
钱万贯极力收摄心神,应适:“这话有理,但她也许是想凑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