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出狱时告诉我地址,叫我出狱后到四国去找他一起钓香鱼。可是之后一直没联络。就算有联络,我想我也不会去的。
这道理你也懂吧,彼此在监狱内认识,就算交情再好,出狱后见面时一定也会觉得很尴尬。
在监狱内最难受的事是没法钓香鱼。虽然我也很想跟女人做爱,不过我还是认为香鱼比较重要。对我来说,「自由」这东西等于钓香鱼,出狱等于钓香鱼,二者是同等意义。只要有五根指头便可以适当地解决女人问题,但人在监狱内的话,就算有五十根指头也没法钓香鱼。
我在九年前的六月出狱。
当时我带着出狱时领的钱,马上跑到钓具行,买了一套钓竿、子线和鱼钩,直接来这条河玩「毛钩钓」。
那天虽是雨天,但当我钓上第一尾香鱼时就决定不再混黑道了。我想,我要是继续当黑道兄弟的话,大概会永远失去钓香鱼的机会。
威士忌,可以吗?可以全部喝光吗?
那年七月,我认识了在汤本一家荞麦面店工作的小夜子。小夜子跟她父亲住一起。她母亲很早就过世。小夜子的父亲当时已经行动不便,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父亲。
我听说她父亲很喜欢香鱼,所以每次钓到鱼时,总是挑外形好看的香鱼送到荞麦面店给小夜子。
当然不能说我完全没企图,但当时我也无意对小夜子怎样。
她父亲喜欢香鱼却无法行动,我总觉得不能看成是他家的事。再说我真的很喜欢小夜子……
我跟小夜子在外面也喝过几次酒。不过就算喝酒,我连她的手也没握过。
结果,就在那年的这时期,我送香鱼到荞麦面店时,小夜子要我当天跟她一起回家。
她那天特别郑重其事地要我跟她一起回家。
我当下就觉得这样下去不好,便老实告诉小夜子我坐过牢。没想到小夜子说坐过牢也没关系,要我跟她一起回家。她说她父亲想见我。
最后我还是去了。
虽见了面,但小夜子的父亲没提起我跟小夜子之间的事。我们只是边吃饭边聊些香鱼的事。我那时很不好意思,比起我跟小夜子,她父亲的年纪跟我比较接近。
当时完全没提到结婚的事。
可是,现在想想,那晚其实就是提亲的正式会面。
第二年元旦过后,她父亲就死了。
我收到葬礼通知明信片,但没去参加。
大约过了十天,我想她应该已经平静下来时,便带着奠仪到她家,她竟哭着埋怨我为何在葬礼那天没露面。
那晚,我跟小夜子上了床。
三天后成为夫妻。
双方亲戚都反对我们的婚事,但我跟小夜子都已经不是小孩,变更户口后就住在一起。
有时候也会吵个小架,但我们之间还算相处得很好。
她不是美女,不过皮肤真的没话讲,过去与我有过关系的女人中,她是皮肤最嫩的一个。也很白。男人跟女人的关系,说来说去,结果还是看做爱时合不合得来吧?
合得来的话,吵得再凶也不会分手。
小夜子的头发很乌黑。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表面泛出绿光。她头发就是黑到那种程度。
那时我已经在制作毛钩。
工作是仓库守卫。
平常闲得很,就带着工具去上班,断断续续地制作毛钩。
四年前,我在杂志读到刚才告诉你的那篇有关亚马逊河的钓鱼文章,所以我也想用女人阴毛制作毛钩。结果真的做了,用小夜子的阴毛。
做了两根。
那时还是二月。
小夜子在屋前空地种了水仙,二月开花。开黄花。
这毛钩本来就是为了好玩才做的,我想把毛钩羽丝做成水仙的黄色,也真的这样做了。所以才替这毛钩取名为「黑水仙」。
第一次使用这黑水仙是当年的六月二日。
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当年第一次出门去钓香鱼的日子。平常都在解禁的六月一日就向公司请假去钓香鱼,只有那年我无法在解禁日去,因为小夜子病倒了。
我当时以为只是吃坏肚子。
那天,小夜子说肚子痛得很不舒服,我牺牲事前请好的假,整天照顾她。到了晚上,她的病情仍没好转。我以为只是吃坏肚子,给她吃过药,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带她去医院。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却出门了。
跑去钓香鱼。
实在很蠢。
天刚亮的四点左右,我就忍不住。我想八点左右带她去医院就可以,打算在八点前只钓两个小时,结果欲罢不能。
我一早出门钓香鱼,直到中午才回家。
一旦钓起香鱼,根本就无法控制时间。
总是会想说再钓一尾、再钓一尾就好。那时我只带几根毛钩去,十点时,所有毛钩都钩上漂流物,一根也不剩。所以我用了「黑水仙」。
到十点为止,都只是一般「毛钩钓」的成果。可是换成「黑水仙」后,突然全无鱼讯。钓到鱼时回不去,钓不到鱼时也回不去,香鱼就是这样令人进退两难。
我打算再钓五分钟、一分钟,拖着拖着又过了一个钟头。当我打算回家而抛出最后一竿时,漂流的浮标竟在二公尺远的地方沉下。那地方有岩石,钓钩经常被钩住,我那时也以为又挂底了。
【文】我微微扬竿拉钓线,钓钩却一动也不动。感觉很重。
【人】砰一声,就跟钩到漂流物时的情形一样。
【书】正当我在内心暗骂时,那家伙,突然出现了。
【屋】不是砰,也不是咚。
是轰的一声。冷不防的一声。
那咬劲非常强烈,很吓人。我第一次碰到那种咬劲。好像有人在水中用力拉扯钓线。子线没断掉算是一种奇迹。
那反应很像岩石在河底咕咚咕咚滚动一样。顺着钓竿传来的感觉是钓钩钩住岩石,而那岩石则边滚边轰然地撞上河底其他岩石那般。
期间到底是两秒钟还是十秒钟,我现在也记不清了,总之子线突然断掉,钓竿弹到半空,就这样一切都结束。
然而,子线断掉那瞬间,我看到了。看到那家伙在水面浮出半边身子,用尾巴狠狠拍击水面。
正是香鱼。绝对没错。
如果我没看到那光景,我一定会以为咬住钓钩的不是雅罗鱼就是大鳟鱼。
那香鱼看上去至少超过半公尺。
我是说「至少」。我看得出来。
你大概不相信吧?认为我在胡说吧?认为世上没有那种香鱼吧?可是我这样说已经算是很保守了。
你知道吗?虽然大家都认为香鱼只能活一年,但不知为什么,有些香鱼可以跨年活到第二年夏季。每当香鱼产卵期结束,在某些水温高、水流缓慢的深渊可以发现这种幸存的香鱼。
书上说,世上既然有这么多香鱼,其中偶尔也有分泌不出荷尔蒙还是什么的香鱼。这种香鱼缺乏生殖机能,到了秋季也不产卵,结果就保持夏季的模样跨年活到第二年。一般说来,这种香鱼顶多只能多活一年,可是其中要是有活了好几年的家伙,不也没什么奇怪?
对了,我原本要讲我妻子的事。
我那时大概脑筋有问题。用剩下的另一根「黑水仙」瞄准同一个下竿标点,结果又花了一个钟头。那个钟头内完全没鱼讯,连杜父鱼①都钓不上。
『注①:主要产于北半球寒冷的湖川中,头部和嘴巴都很大,经常栖息在有很多小石头的水底。』
将近下午一点左右,我才回家。
进屋时,小夜子已在棉被内断气了。
6
「是肉毒杆菌……」
男人——黑渊平藏小声道。
酒瓶内的威士忌已一滴不剩。
他满脸通红地望着水面。
「之后这四年来,我一直在追寻那尾香鱼……」
「……」菊村微微点头。
「三年前夏季,那家伙再度上了『黑水仙』的钩。虽然那时子线立即断了。那家伙似乎只上『黑水仙』的钩。用『黑水仙』时,明明钓不上其他任何一尾香鱼,但只有那家伙会上『黑水仙』的钩。我现在生存的意义正是钓上那家伙。」
「……」
「我每年都会追寻那家伙的踪迹,打算钓上它。反正小夜子的阴毛还有剩……」
「还有剩?」〖TXT小说下载:。。〗
「我剃下了,在小夜子葬礼那晚……」
「剃下?」
「嗯,剃下了。」男人低声道。
「……」菊村说不出话来。
他想象着眼前这男人在黑暗的房间内剃着妻子尸骸胯下那光景。
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结果今年没碰到那家伙。」
「没碰到吗?」菊村问。
「这地方是那家伙每年越冬的据点。」
「在这地方越冬?」
「你看得到沉在那边水中的岩石吧……」
「看得到。」
「我一直在追寻,两年前才总算找到这地方。我猜测它的越冬据点应该在河口附近,便用水镜开始追寻,第二年,终于找到它的咬痕……」
菊村听黑渊这样说,目不转睛望着水底的岩石。
沉在青色水底的岩石表面没有夏季时看到的那咬痕。
「但你没在这里下竿……」
「我尝试过。可是当那家伙待在这里时,它会对毛钩完全置之不理。」
「今年那家伙来过这里吗?」菊村问。
黑渊缓缓摇头,叹息地说:「我正是在等它来。」
看来,对黑渊来说,只有钓上那尾大香鱼才是他的生存意义,也是一种复仇心。
难道已被人钓上了?
还是死了,顺着河水流到大海?
总之,菊村看不到庞大香鱼影子。
但黑渊的黄浊眸子中却有阴暗的焦躁。
菊村又聊了一阵子才站起来,接着无意望向水中岩石。
他觉得有个黑影动了一下。那黑影像一把躺在河底的暗灰色刀刃,闪出一道亮光。
「黑渊先生……」菊村依旧望着水中喃喃对黑渊说。
「你看那个……」菊村指着水中岩石。
「喔……」黑渊发出叫声。
水中那岩石表面出现一道刚才没有的大香鱼咬痕。
当黑渊站起身时,菊村也看到了。
他清晰看到有个庞大鱼影在阴暗水中游动。
是香鱼。
而且是尾大得惊人的香鱼。
菊村当下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但那不是错觉。
那鱼影的确在岩石后游动。
鱼影再度自岩石后出现,威慑般地缓缓晃动着银色鱼鳞,又咬了一口岩石表面。
五十公分——不,那是一尾五十公分以上的香鱼。
「你等着……」黑渊瞪着水中喃喃自语。
「你等着……」
他再度这样说。
「明年……」
黑渊双唇微微上吊,形成微笑。
第二章 暗乌
1
每逢樱花盛开时期,就会有人坐立不安。
菊村敬介正是坐立不安的人之一。
因为香鱼在这时期开始上溯。
早春,在大海成长的香鱼幼鱼会自沿岸的海域游至河口附近。等河水温度升高到跟大海差不多时,幼鱼便开始自河口溯溪探源。
三月下旬到五月正是樱花开放期。
菊村望着缓慢上下起伏的蓝色海面。
浓厚的海潮香味扑鼻而来。
风很冷,但吹在脸颊很舒服。
三月下旬,风中还残留有雪的感觉,但现在已消失。
今年跨入三月后仍很冷,丹泽山脉和箱根山也下过几场雪。有次自箱根破火山口直至底下的足柄平野,整个山峦皱襞都蒙上一层白色,直到最下方。
积雪留在山谷中很久,四月之前,自箱根山吹下的风中仍可以清晰感觉雪的存在。
从小田原街上可以眺望丹泽山脉与箱根山。南北纵贯公路北方是丹泽山脉,东西横贯公路西方是箱根山。
菊村目前站立的地点,正面可以看到耸立在午后明亮阳光下的箱根明神岳。
风自菊村左方吹来。
不是山风,是海风。
——早川港。
早川港面临相模湾,左右往中央各伸出一道防波堤,内侧环抱大海。
两道防波堤前端竖立着灯塔。
对面是白色灯塔,这边是红色灯塔。这是菊村自孩提时代便看惯了的景色,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配色。
红色灯塔的防波堤底部突出一个面积很广阔的水泥堤防,将两道防波堤造成的海湾一分为二,上面是鱼市场。两侧海湾系着无数艘渔船。
菊村站在把海湾一分为二的堤防前端。
一旁的鱼市场传来独特的鱼腥味。
湿润的腥臭味、干鱼味、腐臭鱼味、新鲜鱼味、鱼血和鱼内脏味。
还有厕所味、垃圾味,以及不明燃烧物的味道……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溶化在浓冽的海风中。
菊村好久没站在这地方了。
他记得去年同一个时期好像也这样站在这儿。
耀眼的阳光在海面晃动。
菊村左方一旁有个身穿水蓝色防风衣的钓客,坐在橘子箱上。
菊村望着男人手中钓竿尾垂下的钓线先端。他看到银色钓线垂落在深绿透明的海中。每当他开始思考海水到底是什么颜色时,就会不知所以,想到河水的颜色时也是这样。
明明表面看来有时类似白色,有时看似深蓝,但在更深的海中看起来却又是绿色。而且不是单纯的绿,是一种潜藏其他各种颜色的深绿。
只要把锐利的刀刃放进水中,甚至可以从刀刃上看到所有颜色。
菊村每次放松心情面对大海或河川时,习惯思考有关水的颜色这问题。
因为水是透明的,端看天气状况,不但可以变成暗灰色,也可以变成明亮浅蓝色。
潜入海中的钓线先端有个晃动、发亮的东西。是那个穿水蓝色防风衣的男人正在上下晃动钓竿。男人每次晃动钓竿,那个白色物体就会发亮。
仿佛小鱼在海中垂直地排成一列,依次翻滚着银鳞。
男人卷动卷线器站了起来。
海面出现潜入海中的钓组。
原来在水中发光的是鱼形小金属片。自上而下每隔五公分串连了五个金属片。底下也是自上而下每隔五公分串连了五个钓钩。最底下才是坠子。
五个钓钩中有三个挂着形体优美的小鱼。
是体长约五公分、薄得像张纸的银色香鱼。
这时期香鱼幼鱼聚集在风平浪静的海湾内,只有本地人才能钓得上。
男人用粗壮手指熟练地卸下活蹦乱跳的幼鱼,打开一旁的钓鱼冰箱,将小鱼抛进去。
冰箱内盛着海水,里头已有不少香鱼。半数以上都露出鱼肚,特殊形状的下巴也浮在水面。
菊村微微心痛。
——香鱼还这么小,为什么要钓呢?
男人身旁竖立着写着「禁止在此钓香鱼」的告示牌。
现在仍是四月,香鱼解禁日是六月一日。
在六月一日之前钓香鱼当然是违法行为,但菊村不知道「渔业法」中有关河川的规定是否也适用在这港口。不过菊村缺乏男人那种敢在禁止钓鱼牌前钓香鱼的勇气。
而且他不太喜欢用外形像鱼的金属片吸引幼鱼,再用钓钩硬捞起的钓法。
但他可以理解男人的心情。
只要鼓起些微勇气,他或许也会在那告示牌旁钓小香鱼。
他觉得有点不耐,并且嫉妒那男人。
菊村很气那个禁止钓鱼的告示牌和在此处钓鱼的男人。
另外还有两个男人也在钓香鱼。
这天是平常的日子,若是周日,钓客应该更多。
对上钩的香鱼来说,无论在哪个阶段被钓上,结果都是一样,但在上溯前就把幼鱼钓起的行为跟钓秋季香鱼时不同,给人一种惨不忍睹的感觉。腹部上钩的幼鱼折成两半的可怜模样,更是令人同情。
菊村抬眼往上看。
点缀着橘子园的高山地表,四处可见软绵绵的白色。
是樱花。
菊村望着樱花,取出香烟含在口中,再自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
那是印有厂商名称的打火机,是前些日子到店里来的某相机厂商业务员搁下的。相机厂商为了配合最近上市的新款相机,特地制造印有公司商标的打火机分送给零售店或买相机的顾客。
菊村是到箱根汤本几家旅馆送交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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