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一定就难得住他了。她想了想,问:“这就是第一关了么?”
果然,宿尘一脸痛不欲生,呼道:“若是就好啦!他,他……他把这道题交给我,随手指了大街上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说:‘你去,把解法教给她,教会了为止’……”说到这里,宿尘垮下肩去摇摇手,一幅“不提也罢”的神气。
愕然良久,碧落终于开怀大笑起来。她抱了肚子伏在桌上,双肩抖得连茶杯都险些打翻。宿尘眯着眼睛看她,脸上黑色愈浓。半晌,碧落一抹眼泪抬起头来,问道:“那到底,你教会了她没有呢?”
宿尘居然点点头,实在大出碧落意料,她不禁叹道:“好聪明的老人家!”谁知宿尘大怒,一口顶回:“聪明个爪子!那个老太太,老得牙都没了,整道题目只认识三个字——一三五!我我我,我是真的找来百钱百鸡一遍一遍摆给她看的!等到终于学会的时候,当初的小雏鸡都会下蛋了!哼!”
此言一出,门口轰然传来一片笑声,那些原先来看马的诸位居然听起了热闹。宿尘向门口白一眼,沉沉叹了口气,仿佛庆幸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段过往,而他此刻终于是熬过去了。碧落连连微笑,心道:这题目可是够狠的,凭这小贼的性子,让他去对付慢条斯理耳目不便的老太太一连数日,实在跟酷刑也没什么区别。她忍住笑问:“第三道题呢?”
宿尘长出一口气,手捂上胸口道:“阎王保佑,还没出,就让我给逃啦。”碧落不禁觉着可惜,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自头顶传来——“现在出,不晚吧。”
一瞬间的功夫,楼上传来巨大的一响,仿佛崩塌一般震得楼下杯盘颤动。在场人人竦然,连云雾也是一声惊嘶。
碧落见到宿尘脸色微变,还未容她多想,纯白身影已自楼梯上一掠而下,携着风声嘎然而止在两人落座的桌前。抬头看时,凌笑然目光如电,所到之处仿佛落下一层寒霜。看样子他绕开正门人群,竟是从二楼进入云来居的,恐怕也不是走窗口,而是整个人干脆撞了进来,所以才有刚才惊天动地的声响。
碧落抽口冷气,下意识地站起身。宿尘倒是镇定得快,转眼间已经脸色如常,他仰头也不施礼,向主人一笑道:“少主,你好快的速度。莫非是一个人回来,把大家都抛在景德镇啦?”
他说这样的话,想必其间还有事情,只是碧落不得而知了。凌笑然面寒如水,目光虽然冰冷,却也看得出隐隐有怒气流动。碧落真怕他会忽然火起,一掌劈在宿尘脑袋上——那样的话这小子倒是不用为那第三道题为难了。可人家做随从的却异常坦然,四目相对嬉笑如常,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气概。
片刻,凌笑然衣袖猛然扬起——不是朝着宿尘,而是向门口处一挥。顷刻间那里传来“哎呦”“啊呀”的一阵叫喊,随后便是“咣”的一声巨响,两扇沉重木门自行合拢,截断了外面一众闲杂的目光和议论。
凌笑然扬手间,碧落闻到他周身一股浓重的血腥,又是一惊,心道他不知是和谁动过手来着。记起宿尘曾说自己是“惹了些乱子才将主人甩脱”,由此可想,他必是打过几架之后才得赶来的,只是他衣衫雪白长发清晰,实在看不出来是和人交过手。
凌笑然一言不发,把桌上摆的小铜茶壶拿起来,晃晃里面有水,随手泼掉,折扇挥处轻巧巧地勾了宿尘怀中一个小包裹出来——布料雪白,正是他第一回自碧落身边偷去的罗帕。碧落见了不禁一怔,心道:他要做什么?宿尘却仿佛已经猜出主人用意,脸色一时难看起来。
凌笑然也不管他,包裹在手心里一展,露出里面碧绿的茶叶来,他冷眼向宿尘一扫,劈手倒了大半茶叶在铜壶里,看来足足有二两之多,几乎填了小壶一半。那时在场的几个小二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凌笑然冷冷问一句:“开水呢?”立时便有人回答:“有有有,小人这就给爷拿去!”仿佛怕他生起气来一掌招呼在自己身上,可就和二楼那窗板一个下场了。
“少主……”宿尘皱起眉,脸上终于见着了惶恐。那时小二已经提着水壶跑过来,凌笑然看也不看,扯张椅子过来坐定,只把折扇一指茶壶。
小二会意,连连点头,于是水稀里哗啦地沏下去。热气冒上来,碧落愕然看着,那满满半壶的茶叶……难道是用来喝的吗?她心里渐渐知道这第三道难题是什么了。哑然之余,又实在觉得好笑,只好眼望别处勉强忍过。
宿尘紧紧皱眉,目光一时看向碧落,一时望向他主人,仿佛在拼命想办法避过此劫。但眼看主子怒火中烧地坐在这里,饶他伶俐狡猾,这回却也没了奈何。
此时,凌笑然看宿尘一眼道:“茶沏三过,喝干净了这件事我不和你追究。其他的账咱们回山庄再算,若是还要跑,你可以试试。”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颇有一股寒意透出。碧落看看宿尘,虽然担心却也松了口气——毕竟喝些苦茶而已,这惩罚也算不得多重。看凌笑然脸色不善,指不定他这一路逃跑给他主人惹了多少麻烦,能这般一笔揭过,人家也算得仁慈了。
宿尘望着面前一壶热茶,半晌挪不动地方,看他脸色,仿佛此事之艰巨也不次于教那老太太学算数了。僵持片刻,他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讨饶道:“少主,你明知我喝了茶是要头痛的,就不能换个法子么?我若痛得走不了路,恐怕还得麻烦你背着,那有什么好处。”
碧落心下诧异:喝茶会头痛的人倒也听师父说过,不想原来他就是这样的。唉,那么他岂非无福品味茗中之妙?这可是人生憾事了。
凌笑然听他这话,“哼”的一声道:“你偷逃出庄惹祸闹事的时候有没有顾念着别人会头疼?话说回来,这一路你若真能走不动,那我倒要去谢谢阎王了。”说到这里目色清和下来,微微一笑:“不用想了,今天这三过茶水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趁早喝了最好,否则呆会儿他们到了,恐怕不好看。”
“他们?”宿尘垂首苦笑道:“怎么那些人也跟来啦……少主,你就这样料定我会在这里么?”
凌笑然冷笑不语,向碧落一望,眼中含了些莫名意味。碧落却心不在焉,只向那只小小铜壶皱眉。她自幼熟知茶道,心想自己那包是新鲜碧螺春,入水先清而后甘,泡得越久滋味越浓。要是实在推托不过,那么不如趁早喝了,还能少受些苦。想到这里她唤小二道:“烦劳请取几只海碗,连开水一并拿来。”小二喏喏连声,赶忙去了。她转而向凌笑然一低头,微微脸红道:“凌先生,是不是只要茶沏三过,让他喝了就可以?”
凌笑然目色一瞬,仿佛已知她用意,却仍然点头道:“不错。”碧落一喜,转头向宿尘轻轻伸伸舌头,心道:小贼,我就救你这一回吧!那眉宇间的俏皮灵动跃然而出,看得宿尘霎时愣住。
片刻工夫,海碗与开水取到,碧落起身先把壶中的茶水泌干净,向在座二人微笑道:“第一遍叫做洗茶,是不能喝的。”随即揭开盖子提起开水壶来,手腕倾斜,一道水流清凌而出,高山流水般地泻入茶壶之中。待到水线平了壶嘴,她片刻不停,挥手已将第二遍茶水倒出在海碗之中。开水刚刚入壶即被倒出,茶叶味道恐怕连两成也没入进去,但即便是这样,海碗中水色深黯,想必也是极苦。
碧落如法炮制,一沏一倒间轻灵迅速,身姿手法都极是好看,转眼间已将茶叶过了四遍。等到三大碗浓茶摆在宿尘面前时,她捧着手中铜壶摇摇头,轻声叹气:“只可惜了这上好的茶叶,要这般委屈收场。”
此时凌笑然唇畔勾起抹笑容,折扇一展而开,神色间已不见方才入门时的怒气。宿尘张大眼睛看她,再看看面前茶碗,蓦然拍拍双手,喝彩道:“妙啊,我倒第一次见着有人沏茶能带出工夫来的呢。说来你这手法倒跟‘绕指三千’挺像,是不是……”
凌笑然打住他话头,淡然道:“人家给你倒出来了,你还不喝?”宿尘嘿嘿一笑,伸手把碗捧在眼前,闻到茶叶浓香扑鼻而来,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所谓“绕指三千”,那原是流传于伸偷扒手一类人中的探囊取物工夫,虽然精妙,却也是左道旁门中的下九流手段。碧落不知其详,否则听他这样说了生起气来,恐怕随手就把那三碗茶水泼了,从新沏些极浓的来,那可就是小贼自掘坟墓啦。此刻她见宿尘满脸苦色,微微笑道:“虽然味道重,可是不难喝的,你入口慢些,涩过之后就能尝到甜了。”
宿尘连连摇头道:“以前我喝药人家都让我一口灌下去,谁还敢慢慢咽它?”说着横他主人一眼:“喂,我要是死了你把我就地埋了就好,千万别跟人说是喝茶苦死的,这人可丢大啦。”
碧落吓了一跳,偷眼看看凌笑然,见他折扇挥洒神态随意,居然也并不着恼。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人表面看来严厉,私底下却还是颇纵容自己这个小随从的,说什么惩罚算账,其实也不过是些古里古怪的玩笑罢了。想到此处她一阵轻松,向宿尘微笑道:“你来把眼睛闭上。”
宿尘皱眉:“做什么?”
碧落见他不肯,也不多说,索性自己伸手蒙上他双眼——这是她素常与师姐师妹们做惯的游戏,此刻心里愉快,便没顾着双方身份。宿尘反映迅速,向后一躲,右手已经捉住她手腕。虽未吐力,却显然十分戒备。
碧落微怔,见他目色清亮地正看着自己,忽然记起当日街上的情景来——那时也是倏忽之间手腕被擒,不过人物情状和此时对调个个儿罢了。她不禁顽皮心起,学着宿尘当日的口吻情态微微一笑,轻声道:“小贼,放手。”
宿尘眼中瞳光一绽,片刻,怔怔的果然松开五指。碧落手无阻隔,轻轻蒙在了他的眼上。宿尘只觉得一片黑暗一片温软,馨香袭来,心中霎时间波澜动荡。他眼珠在碧落的小小手掌下游移不安,口中也不闲着:“好啦,我不看,可你到底要做什么?少主,她要是加害我你可不能不理啊……”
凌笑然也不解其意,他神色冷漠,一双眼角微扬的细长眼睛却向碧落望来。碧落每每与他目光相对必然是要脸红的,这次索性学乖,低头,闭眼,跟着宿尘一起神游意境。
“小贼,你看,好大的一片茶园子。”她开口,声音清越如黄莺出谷。
“在哪里,我怎么找不见?”
“就是眼前。你看,无边无垠,尽都是翠绿翠绿的新茶还未采摘。闻到了吗?茶树很香。”
“对啊,很香,小姑娘你用的什么胭脂?”
碧落气得一笑,不去理他,继续道:“别看这许多茶树繁茂青翠,但能制成茶叶的只有顶尖的小小一芽。那一芽一叶极是娇嫩,男子碰它不得,需得未嫁人的姑娘洗净了手,拈着指尖轻轻摘下。”
宿尘渐渐认真起来,问道:“我们怎么就碰不得呢?”
碧落道:“男子心粗力蛮不说,手上阳气更是会伤了新嫩茶叶的灵韵。你可知道,听说每年采下的第一批碧螺春,芽叶极幼,需得用姑娘的双唇含下方可,若是用手指去碰,摘下不久叶就红了,那样炒制成茶便不好喝。”
宿尘沉默半晌,叹道:“那可苦了她们了。”碧落点头道:“所以说,茶这一物原是最最清灵圣洁来之不易的了,现下三大碗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摆在眼前,你还不好生珍惜?”谁知宿尘方才那话只是半句,此刻眼珠在碧落手心下飞快一转,嬉笑道:“我是说啊,每年采茶,那么一大群女子要撅着屁股到茶园里去买力亲吻茶叶,可苦了在园外等候的情郎们了……”
碧落绝没料到他这样一个俊朗少年的言语之中竟会如此粗俗,一怔之下,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全被他当了笑话听,不禁怫然起身道:“小贼,我好好的给你讲茶是想让你喝时好过些的,哼,既然你这样轻慢,我也不啰嗦招你讨厌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谁知目光一瞬,却见凌笑然折扇轻挥,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自己,当即中招,一时大窘起来。
“哆”的一声响过,碧落诧异,回过头去看宿尘时,却见他举着海碗正在一灌而下,声势豪迈得如同饮酒。片刻工夫满碗茶尽,又是“哆”的一声,定睛看去,两只空碗已经摆在面前。
他虽喝得大气,苦涩却是掩藏不住的,全由脸上神情泄露了出来。他用力凝眉,鼻翼微皱,显然很是辛苦。此刻抬眼见到碧落望着自己,忽地一笑,目光清清凉凉地绽放开来,道:“多谢你啦,碧螺春姑娘。”说罢,另一只碗端在手里,低头,竟然浅浅地抿了一口。
碧落不快已经减了三分,她站在原处佯嗔道:“谁是碧螺春啊,我叫做碧落的。”宿尘笑道:“萧大侠家里连匹马儿都叫做云雾了,那么你叫碧落,总不会是取碧落黄泉这样大得吓死人的谐意吧?你这样喜欢碧螺春,样子又挺像它,哈哈,难道名字不是它的谐音吗?不管,我以后叫你阿螺你可得答应。”
碧落“哼”的一声,心想这小贼说话虽然霸道,却也教人不大好辩驳。算啦,左右他说得也不错,那就碧螺春好了。
宿尘低头又抿了口茶,仿佛极力要品出其中的清甜淡雅来,却再一次被涩得愁眉苦脸。碧落忍笑看着,一时间对于凌笑然的敬佩之情大大增加——这些个古怪莫测匪夷所思的惩罚方法用在这个小贼的身上,那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半晌,宿尘缓过劲来,抬头向碧落道:“不过碧落这名字也奇怪。阿螺,你原本姓什么?”
碧落怔住,神色一时黯然。但只是片刻工夫,她将心中阴云尽数挥去,道:“我跟着师父姓萧。”宿尘侧头看她,料想她是不便相告,笑一笑也就不再询问,捧起碗来,再要英勇奋战一口。
这时,却见凌笑然目光向门口处一掠,站起身来,淡然道:“快了,还有二十里。”
第六章:魍魉
凌笑然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话后,衣袂一展人已经到了门口,把店里小二与掌柜吓得大声惊呼。他手搁在门上,略一犹豫,回身向碧落说了句:“把心脉护住。”之后将门一推,自行走了出去。门口众人似乎知道里面进去了武林人物,怕要有变,早就散得不知去向,凌笑然反手将门掩住,截断了屋内人的目光。
碧落张大眼睛,疑惑道:“他去哪里?”宿尘神色郑重,向她一摇头:“别说话。”之后目光移向别处,显然也在沉心定气。碧落不知所以,想起他主人出门前的话来,便闭目凝神,丹田处立刻有热气积聚起来。
片刻间,一道尖锐声音蓦然响起,笔直地刺入耳来。碧落脑中“嗡”的一声,有一霎那竟然眼前漆黑。她心中大惊之后连忙定神,虽不知这是什么古怪,但料想是有人以高深内力注入哨子短笛一类的管器,催动其声,才能有如此惊人的穿刺力道。她把双眼合拢,缓缓以内力相抗,慢慢的,胸口烦恶消减了许多。
那声音并不成曲,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听来仿佛近在咫尺一般。响过十数声之后,再也听不到了,碧落生怕它突然再来一下子,依旧捏决屏息,不敢松懈。旁边宿尘却轻轻吐了口气,转眼见她这般紧张,笑道:“好啦,不会再来了。”
碧落这才慢慢收敛了内息,皱眉道:“好厉害……怎么回事?”宿尘下颌向门口一扬:“刚才我家主人叫你护住心脉,这自然是他搞的鬼了。”说到这里神色不甘,道:“不过他也真偏心,只来提醒你,我要是吐血了怎么办?这个家伙……”
碧落心道:你主人一举一动,你这小贼自然知道啦,哪里还需要提醒?只是刚才那声音里妖气浓重,内劲着实霸道,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