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客套的设宴摆酒,天帝来此只是为了见无妄魔君。他手中掂着碧净酒和装满糕点的木匣,径直往罗汉帮后的清心峰上去了。清心峰原是清心宗的总舵。无妄魔君元神寂灭之后,罗汉帮就将其遗体和流明圣火一起供奉在清心峰上。总舵也从峰上移了下来,也算给无妄魔君一个清净。
我没想到天帝是真用走的,像是个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到最高峰。
“像是变了个人。”我踏上一个山阶,踩在软软湿湿的青苔上,也不知道是同谁说这句话。看着天帝的背影,我总觉得在看另外一个人,这样的身影跟那天上的王者实在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舜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在应答,让我不那么尴尬。玉姬了然地笑了笑:“祈尧真得变了很多。”
过会儿我问她:“结界的反噬,你真能受得住么?”
“这点痛算什么。”玉姬蔑笑,“尝过泽鹿陂戾气的滋味,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好受。”
我挑了挑眉,心想的确如此。玉姬心里一定恨透了天帝,可天帝就在她的前面,她是如何做到如此淡定的?
跟着天帝,我们终于来到清心峰的顶峰上。罗汉帮修筑祠庙供奉无妄魔君,流明圣火悬在庙顶上,周围设置屏障保护。圣火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如流花泻雪,星光四射。
庙很大很空旷,没有鼎盛的香火,没有神像。流明圣火从庙顶处的小口流下来,四周弥漫出极冷的寒意,像是一下坠入了冰窟。我怕被天帝发现,也不敢靠得太近,可我依然能看到那一口巨大的冰棺,冰火相撞,经久不息。
冰棺前有一个香台,天帝跪坐在香台的蒲团上,将酒菜摆好。他说:“琼华,我来看你了。”不是“朕”,而是“我”,这些话不是出自天帝之口,而是祈尧之口。
“我带了你爱喝的碧净酒和几样你喜欢的糕点。”他将碧净酒满上,“转眼又一千年过去了,每天我都盼望着这一天来。等这一天到了,我又不那么开心。这一天过去。。。我又要再等一千年。”他似乎是在遵守着某项约定,即使无妄魔君死后,他都依然坚持着他的承诺。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玉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隐约的泪光从她眸间浮动,说实话看见这样的美人儿如此哭泣,算不上什么好事。
天帝饮了口酒,微微叹道:“血海魔荒很好,你的徒弟也好,总算没让你失望,只是你却看不到。。。我没能找到让你复活的方法,但你别怕,再给我些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手指握了又松,踌躇良久,他终是走到了冰棺前。他的手指抚上冰棺的那一刻便凝上冰霜,此时,我真切地看到了冰棺中的身影。无妄身下延伸出一丈之长的雀尾呈霜白色,孔雀瞳是金色,她的侧颜极为完美,像是镶嵌在冰中的美玉。不像玉姬那般的女儿美,无妄胜在俊美,别有一番韵致,若换上一身男装,亦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她的确是只白孔雀,而且是一只雀屏极为美丽的雌孔雀。我喉咙发紧,有些说不出话。
天帝轻声说:“你睡了那么久,也该醒了。”
我的注意力全放在无妄魔君的身上,一时慌神,没有发现已经逃脱我掌控范围的玉姬。只听舜苍大喊“小心”,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后背处疯狂卷上一阵剧痛,如利刃生生刺透我的胸膛那样疼。舜苍闪身过来,将我护在怀中,我惊眸再看,罪魁祸首已经飞到了天帝的身后。
玉姬这一掌打得真狠,也直中要害。她知道伤了我,便能有效牵制舜苍,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擒住天帝。
我背后曾被千冢硬生生拔了根雀羽,玉姬亦偏偏打在我旧伤的地方,此时我都有些站不稳了,只能倚着舜苍即刻调理运息。
隐身的结界已碎。玉姬染着丹蔻的指甲牢牢扣在天帝的喉骨处,眼睛里全是疯狂的笑意:“别来无恙。”
天帝没有任何的讶异,似乎任谁都难挑动他的情绪。他说:“玉姬?”
“你还能认出我。”玉姬笑道,“祈尧,我真开心,你居然还记得我的模样。”
“你曾与朕出生入死,朕不会忘。”
“这时候不会忘了?当初你将我封印在泽鹿陂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你记得?”玉姬的手指收紧了一分,“你要迎娶琼华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你记得!”
“朕给你时间让你离开此地。”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
玉姬扶着天帝肩膀的左手微微弹了一下,冰棺的一角瞬间炸裂,冰块飞落在地,即刻融化成水。天帝眸色一沉,威声道:“玉姬,朕不想杀你!”
“我不会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她眉目挑上笑,“看你这副可怜样儿,我真痛快,但这跟你欠我的比,还远远不够。”
“你想怎么样?”
“你说如果堂堂天帝死在血海魔荒,天界会对琼华护了一生的地方做出什么事来?”
这就是玉姬费尽心思进入魔荒主城的原因?我冷笑了声:“天帝,她身上的佛咒还未解,该做什么做什么罢,被别人这样擒着,实在有失天帝风范。”
天帝握紧了拳。玉姬指甲在天帝的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她讥道:“你以为他在主城的结界内还有力气么?琼华最厌恶的人就是他!可笑,真是可笑,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宁愿遭受结界的反噬也要进主城里看她,一具尸体。。。呵呵呵呵,祈尧,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
关键时刻出幺蛾子。我沉眉,手指间捏了一支孔雀翎,道:“玉姬,放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九羲,你该担心琼华。冰棺一碎,纵然有流明圣火相护,她的尸身也会迅速*化灰。”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嗤道。
“她可是你的母亲。”
我说:“她不是。你诱我前来,不过是想拉我下水。天帝死在这里,我也会有嫌疑,到时候仙魔两界势同水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吧?”
玉姬笑道:“没想到鬼弃那样的人还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女儿。不错,琼华的确不是你的母亲。我本未想到此步,可偏就那么巧,让你住进那家客栈。既能毁了血海魔荒,又能挑起仙魔两界的不和,一石二鸟,这就是我想看到的。”
果然如此。方才我说出的那些猜测的话,实则是想证明我心中的疑虑,没想到玉姬倒极为坦率地承认了。我捏紧手中的孔雀翎,勾唇道:“玉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的话不要这么多。要是换了我,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心中所想,因为一旦被反杀,就太丢人了。”
我飞身冲了过去,我与舜苍并肩多年练就的默契无人能及,下刻秋离剑便已出鞘,森森然的清鸣作响。我捻开孔雀翎,翎作扇骨,展开一面白扇。剑光扇影,如同雷电乍现。锋利的扇骨割裂玉姬的皓腕儿,她惊着往后退开,紧接而来的秋离剑成剑阵将玉姬困住。
飞溅的鲜血落在我的眼睛下,我手中的雀尾扇已稳稳抵在玉姬的脖子上。
玉姬眸中还有震惊,她没想到我会恢复得这么快,道:“小丫头,你可真厉害,挨了我一掌,出手居然还能这么开。”
轻敌,她最不该的就是轻敌。她还以为这是万年前吗?以为别人都是不修炼的吗?
之前看她哭,我还有些怜香惜玉,可她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掌,让我难受得很。我一难受,总没有什么口德:“人界有一句话,叫‘老了不中用了’。玉姬,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
显然这句话彻底惹怒了玉姬,她怒瞪着我:“你找死?!”
我笑了笑,没把她这句威胁放在心上。我转而对天帝说的:“天帝,这救命之恩,你可要记在心上了。”
天帝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让她离开那里。。。离开冰棺。。。”
我将扇子抵住玉姬的喉咙,对挡在一旁的舜苍说:“你闪闪。”舜苍似乎心情格外好,挑了挑眉施施然让开一条道。我又命令玉姬:“你站起来!”
玉姬缓缓立起身,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阴戾。
我只听玉姬轻笑了声,她的脸上赫然张开一个血口,狰狞的疤痕眨眼蔓延至全身。万年来积蓄在她体内的戾气从她身上的裂口处涌出,烧灼我的手背。雀尾扇骤然落地,窜起的火舌转眼间吞没了我的衣袖。
我眼前乍开的火光,如同将我推入一个白茫茫的天地,全是死寂的天地。
第116章 虚妄(七)()
我的眼前一阵白芒,神思茫然。一股莫名的推力将我与玉姬分开,我被推得连连后退,最终是舜苍接住了我。他的手掌覆到烈火灼烧之处,也不顾火光的炙热,运力将我衣袖上的火熄灭。
舜苍沉着眉,手掌闪出一道光矢直冲玉姬而去,这一击充斥着舜苍的愤怒,玉姬原本爆裂的身体于顷刻间化成飞灰。尘埃漫漫,流火飞光,从氤氲的烟雾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来。那人眉梢带霜,器宇轩昂,身上的银袍如月辉落地,不染凡尘。
君禹?他怎么在这里?方才是他将我推开的么?
舜苍不敢动我的手臂,只能急声问:“你有没有事?疼吗?”
我没想到玉姬会选择兵解的方式与我同归于尽。之前我一直以为玉姬的目标是天帝,所以才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却未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万一魔尊死在这里,玉姬一石二鸟的目的一样可以达到。
我的手臂被戾气灼烧,现在疼得我牙直发颤。不行,我堂堂魔尊万不能因偷袭而受伤,让人知道有失颜面。我咬了咬牙,对他说:“没事,我没事。”
方才受到玉姬兵解时戾气的冲击,冰棺已经完全碎裂了。现在无妄魔君的尸身就躺在君禹的脚下。
天帝口中大喊着“琼华”,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将无妄抱在怀中。他眼眶里滚出泪来,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嘶哑,手足无措地摩挲着无妄魔君的袖口:“没事。。。你等等,我马上再给你找千年寒冰来,你等等我。”
流明圣火的光芒渐渐消失,天帝怀中的美人开始化灰。从她如霜般的玉指开始,一寸一寸落成灰。天帝慌乱地去抓,可触到的地方全都变成了灰尘,他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挽回不了,只能慌张地大喊:“不行!琼华!不!不!琼华!”
不过须臾之间,那尸身已经完全成灰,留下的唯有她身上的一袭白袍,还有几根霜白的雀羽。
残存在此的戾气未消,尽管不似方才炙烈,可戾气形成的黑刃依旧划伤了天帝的衣衫,露出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来。君禹眉宇间聚起担忧,说:“天帝。。。”
“出去。”天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东西似的。
君禹握拳道:“此地戾气残存,不宜久留,望天帝。。。”
“出去!”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眼里布满血丝,卷着嗜杀,“所有人都滚!这里是朕的地方!滚!滚出去!”
在此僵持几秒钟后,舜苍握了握我的肩膀,将我揽出去。君禹亦不敢再劝说天帝,只得跟着一起出来。
外头碧空澄明,鳞云万顷,流明圣火不用再分灵力去维持琼华的尸身,主城内万事万物再获生命力,繁花开放,碧草青青。我轻轻嗅了嗅清心峰上风拂来的芬芳,眼角滚出泪来。
“怎么了?”舜苍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低声问,“可还在疼?让我看看。”
我微微退后了几步,与舜苍扯开距离,这样亲昵的举止实在让人招架不住。我将刚刚烧坏的袖口补上,把烧伤的地方掩在衣袖里。我摇头道:“不疼,多谢帝君关心。”
“你刚刚哭了。”
“风大。”
“。。。阿九。”
我打断他:“帝君,真是风大。”
我有些控制不好情绪。我真想信了玉姬的话,可见到琼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我和她根本不像,尽管琼华的确是只白孔雀,但我与那人却没有半点关系。
君禹跟上来,道:“雀儿。”他袍如风絮,如云雾,眉宇间全是清冷的淡漠。
“哦,是舟卿神君。”我浅笑着应答,“许久未见,方才多谢神君出手相救。”
君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公务在身。”我不想在此久留,这一个两个都是天界的人,我跟他们不熟。我拱手道:“我需早日回宫,不便在此久留。舟卿神君今日相救,九羲感激不尽,来日有机会,我定会好好答谢神君。”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却不想君禹将我唤住:“关于沙云荒的交涉,有些事务还需商榷。”他走到我的身旁:“天帝将此事交由我处理,看来我需到魔宫拜访几天了。”
真找了个好理由,让人连拒绝都不能。我偷偷瞧了瞧舜苍,心想如果君禹跟着,兴许舜苍就不会再跟来,如此甚好。我点了点头说:“那。。。神君,请吧。”
舜苍咬着牙说:“不准走。”
我回首看他:“怎么?帝君是想废了我的腿,还是要把我关起来?”
“不是。。。”
“既然不是,那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走,帝君是拦不住的。”
我听见君禹极轻的笑,微微蹙眉。他笑什么笑?
我不再搭理两人,径直往峰下走去。下山很轻松,不久我就出了山门。再回首远眺藏在云雾中的清心峰,我眼前浮现的皆是无妄魔君的模样。想起她金睛白羽的雀尾,我有些怅然。见君禹已经跟上,我即刻收敛好自己的情绪,与他一同离开主城。
我与君禹走在长街上。明媚的阳光懒洋洋地落下,可能是由于全城戒严的缘故,长街上不似我来时那般喧嚷,放眼望去,整条街上也不过两三人尔。
“秋离的事,你可还怨我?”君禹突兀道。
我不明白他怎么跳到这一出的,可一想到秋离,我哼笑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你。”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不恨你。君禹,且不谈秋离,千冢的死也跟你脱不了关系。倘若我要恨你,怕我永远都过不好了。”
“你既知道宁和塔的妖魔是怎样的,你也该知道当初我在宁和塔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的手指骤然收紧。我抬眸看向君禹的眼睛,在那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恐惧,但也没有任何情愫。那是创伤后留下的疤,再不会痛,也再不会忘。
舜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莲泽宫内,宫中只有我和秋离两人。秋离三天两头往枕云宫跑,长时间都不在宫中待着,我一个人也乐个清净。
那日我正在小厨房学做一道小甜点,想等舜苍回来后做给他吃。猛然听见翠棠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紧接着从窗外袭来一阵软软的清风,待着淡淡的碧苏香味。我听着有些异动,便循着树叶声而去,在翠棠树下,我见舜苍立在那里,银袍衬得他清俊非常。
树梢上的画眉莺莺宛转而鸣,我眼里染上喜色:“你何时回来的?”
他也不说话,只淡淡的看着我,神神秘秘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走近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话。离开那么久,你不想我啊?”
“想。”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淡声说,“我。。。我很想你。”
我歪了歪头说:“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哎,我最近学了一样点心的做法,勉强让你先尝尝。”说着我就抱住他的胳膊往西殿方向走。
我被他强行扯了回去,他将我拥在怀中,贴在我脸颊上的是他极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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