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鹤灯跳了跳,停驻在殿中的枯骨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
舜苍说:“松开。”
我长呼出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手。我摊开手掌,入眼的全是血迹,我扯着笑说:“我天生神力,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舜苍沉声说:“你还在意他。”
“我不在意他。”我静声说,“我在意的是千冢。我怕杨灵深说的是真的,现在在位的根本不是千冢。”
我不再说话,将生死卷宗往前推进,君禹冷峻的面容在卷宗上渐渐消失。
时间再次停下的时候,是在张府南玉的卧房。
彼时的南玉已经不省人事,婢女家丁都跪在床前,为南玉诊脉的大夫在叹气一声后摇了摇头,那些跪着的下人都没忍住,个个哭得厉害。
黯淡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尘埃。
张夫人已经晕厥了过去,张老爷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强忍着泪水,嘴却不停地颤抖着。
我可以看见,大约有六七只蛊虫在南玉的体内蠕/动,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仙魄。
我找不到在同一时间段千冢的经历,许是涉及到魔界要事,生死卷宗上才无任何记载。我只能再从千沉身上入手。
千冢私自出宫已有多日,魔宫的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千沉好不容易才能得空歇一歇,在饮了些酒后,千沉提着酒壶到花园中散步。
他头疼得厉害,因已入了暮春时分,微微凉的风中掺了些夏初的暑气,拂在面上,总有说不出来的神怡。
白毛小狐狸就跟在千沉的后头,仰头摇着小尾巴,步履走得极为傲慢。它说:“我已经掌握了变化之术,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你是不是能教我锢魂术了?”
千沉迷离着眸子看了它一眼,板正的脸上浮了些笑,问它:“哦?让我瞧瞧。”
白毛小狐狸抖了抖毛,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千沉的模样,立在千沉面前的时候,就像立了一面镜子,无论是气度还是动作都极为相似。千沉又说:“再换一个。”
白毛小狐狸又转了一个身,清霜落在红翎袖上,发髻上簪了朵花,在月光下夺人心魄。
千沉手中的酒壶骤然落地,碎了一地。
那分明是我的样子。
白毛狐狸说:“我在碧苏林里见过这个人的画像,你看我变得像不像?”
“不像。”千沉转过身去,不再看它,语气中全是厌恶,说,“以后不准变成她的样子。”
白毛狐狸见他真的生了气,自不敢多言,赶紧变成了狐狸模样。她说:“很重要的人吧?你每年三月三的时候总要去碧苏林大醉一日,是因为她吗?你给我说说,我帮你把她找回来。”
千沉握拳,咬着牙说:“她死了,不会回来了!”
白毛从未见千沉发这么大的怒火,吓得退了好几步,再也不敢提。一人一狐站在那里,空气凝滞得快让人窒息了。
直到从黑夜中冲出一个黑影,跪在千沉的面前,衣角带得这夜里的风都烈了起来。
“大人,魔尊。。。魔尊回来了,伤得很重。她现在在无忧殿,召大人和白毛前去。”
“千冢?”
千沉皱起了眉,一刻不敢耽误,即刻化成一道白风往无忧殿赶过去,白毛紧随其后。
从八角门到无忧殿的门口,延伸了一路的殷森血迹。
千沉停在门口,抬头便看见屏风后的身影,也顾不上请示,赶紧走向前想查探千冢的情况,不料刚迈出了一步,就被千冢喝住。
“不要过来。”她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了,想必受了极重的伤。透过微弱的烛光,我看见千冢的身影半撑在床上,在光影下显得极为苍白而瘦弱。
“哥哥。。。”千冢说,“我撑不住了。”
千沉扶住了门框,低着声说:“你修炼禁术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让你死。”
“如果不是我,君禹不会对南玉出手。君禹对南玉下了蛊,现在南玉快死了,我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救不活他,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你想做什么?”
千冢说:“哥哥,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欠南玉一条命,现在是我还给他的时候了。”
千沉的手在门框上捏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半晌,他颤着声音说:“你意已决?”
“你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的,不要再喝酒了。”千冢并不比千沉好到哪里去,“答应我,如果你守不住这江山,就回到九尾狐一族吧,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千沉缓缓放下手,往后退了一小步,说:“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再阻止你,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事。只是这江山我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千沉转身离去,白毛不安地咬住了他的衣角。千沉冷冷地看向它,那寂如死潭的眼睛冰冷得不像话,它怔怔地松开了嘴,低低喏喏地唤了声“大人”,却只能看着千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宫殿中,千冢用有些薄弱的声音唤道:“白毛,你进来。”
白毛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在门口伏低了身子,道:“尊上。”
“我要走啦。”她声音勉强起了些俏皮,语气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她说,“你喜欢这里吗?”
白毛想了想,说的话不似以往那般稚气,带了些沉重:“尊上,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以前你从不让我碰宫中的事务,现如今有用到我的地方,我绝不会推辞。”
“我有些事要拜托你。若你不想,我不会勉强,你想去哪里都好。”
“尊上请吩咐。”
千冢微微坐起身,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似有九尾在隐约闪现。她说:“我会把我的灵丹传给你,你会承我所有的功力。可这样会让你折损寿命,但你不用怕,大白一族曾衍生了一头小灵虎,一直被我养在密室中,借它的血可以延续你的寿命。”
千冢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拿它当大白驯养,就是不希望九羲回来的那一天知道大白已死。我曾错杀了大白,你一定要好好待这只小灵虎。”
“尊上,我不懂。”
千冢简洁明了地说:“我要你成为我,帮我哥哥守住魔界。等到九羲回来的那一天,再将魔尊之位让给她。”
“尊上,我不懂。。。”白毛整个都慌了,急着打断千冢,“我不懂!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就该这样做。君禹要杀我,就是想助天帝统领魔界,是我太大意,想不到君禹真会对南玉下手。我必须要去救南玉,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至于九羲,她早晚会回来的。”
白毛哭着说:“什么该不该的!我不想让你死,我不当魔尊,你也别走!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九羲,你就是魔尊,魔界不能没有你!”
千冢喝道:“不许胡说!”白毛哽了一下,只低低地啜泣。
千冢猛地咳了几声,许久才平复下来,她哑着声音说:“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顿了顿,说:“你知道离怨界吗?”
“知道,只有天降神罚的时候才会出现,是为了避免神罚波及他人才设的结界。”白毛抽泣着回答。
“最后一件事,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苍劫帝君为我魔界舍身殒命,仙身被禁锢在离怨界,若有朝一日,帝君能够复活,我想请你想办法召唤出离怨界,帮助九羲取出苍劫帝君的仙身。待帝君和九羲同掌魔界大权之时,那就是我魔界真正安宁之日。”
白毛愣住了,说:“怎么才能召唤出离怨界?”
“杀戮。”
月霜的寒意在室内弥漫了起来,我不自觉环住了胳膊,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第78章 情冢(二十四)()
隔日,白毛狐狸就化成了千冢的模样。
“千冢”凭空出现在无忧殿的时候,千沉看着她的模样愣了很久。半晌,他跪在“千冢”的面前,然后恭敬道了句:“参见尊上。”
之后便再无所得,许是它所处理的事务皆涉及魔族要务,遂无记载。
我只觉手脚冰凉,好似怎么都暖不过来似的。我不知道千冢去了哪里,想找,便再也找不到了。
舜苍建议我从张家人的身上入手,因为张家人是凡人,生死卷宗记载都较为详细。
我听了他的话,调出张夫人和张老爷的生平事迹,最后落笔是“寿终正寝”。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总算给了我些温暖,让我觉得这件事。。。总还有些不那么让人难过的地方。
南玉被下了蛊,张家二老把宫中的御医都请来了,给南玉吊了一个多月的命,依旧没能让南玉好过来。
南玉撑了很久,最终还是死了。
千冢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寻找解除蛊术的方法,她去过妙香海求问归邪,还去问过迦罗上仙,甚至偷偷潜入天庭去偷仙丹,最终一无所获。
南玉死的那日,千冢想要见他,却被张家人赶了出来。他们说千冢是狐狸精,吸干了南玉的精元,活活害死了他。
张老爷的丧子之痛全都发泄到千冢的身上。
他让几个家丁把千冢按住,让她跪在了张府的门口,然后用同胳膊一般粗的木杖打得千冢的背脊血肉模糊。
就算是这样,千冢都没有反抗。她没哭,也没有解释,等到她的脸色褪去了最后一丝苍白,张老爷总算恢复了些理智,终挥手让家丁停了手。
她在张府门前跪了一夜,那夜里还下了场大雨。
好像老天爷从不怕你惨,只怕你不够惨。久旱不雨的王城,偏偏在这夜迎来了第一场狂风骤雨,将跪在那里的千冢淋了一个透彻。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瘦弱的身子跪在张府的门前,镇府的石狮面目有说不出的狰狞。瓢泼的大雨湿透了她的衣衫,冷得瑟瑟发抖,颤着唇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待到第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乍破时,我看见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张府门口驶出。
千冢使用妖法控制了张府的人,让她的手下把张家所有人都迁离了王城,而且她把张府的大部分财产全都划归到公子启的手里。
她想保全张家。
张家除南玉外还有几个尚幼的少爷,南玉死了,公子昱也能控制其他人。但张家手中的财富已经引起公子启的注意,若他们还在王城呆着,灭门之祸只差公子启的一脚。用钱财换得张家一生无忧,这是千冢唯一能为南玉做的。
张府上下挂满了白绫,像下了一场极冷极冷的雪,彻人心骨。
千冢进了灵堂,缓缓推开黑木棺材,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任何情愫。
她的手指抚过南玉的脸庞,一寸一寸,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般仔细地端详过他的面容了。就算没有了生息,南玉也好似睡着了一样,安稳而平和。
千冢想,若是她从没有遇见南玉,他本不会遭此横祸。
一圈一圈的紫色光环围绕在南玉的身侧,然后将他缓缓托起。
千冢将南玉的尸身送到了北天极的寒窟里,那里能够抑制蛊虫啃噬南玉的仙魄,还能再拖一些时间,却拖不了太长的时间。
她来到了地府,转冥王是她最后的希望。
森罗殿内,转冥王坐在正位。他看见千冢伏身跪在了他的面前,微微叹了口气。
千冢说:“我有九条命,都拿去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让南玉活下来。。。”
转冥王说:“千冢,魔界才刚刚有了起色,你何必要这样做呢?南玉他。。。他也希望你好的。”
“转冥王,帮帮我吧。我知道你有办法。”
“不是本王不帮你,这代价实在是。。。太过沉重。。。”
“任何代价,我都愿意。只要能让南玉活着。”
转冥王抿了抿唇,将手中的生死卷宗握了又握,眉头皱了又皱,许久才道:“我能以李代桃僵之法,用你的魂魄来修补南玉的魂魄,如此,你是活不成了。”
千冢没有在意后面那句话,追问道:“那他体内的蛊虫怎么办?”
转冥王说:“你的魂魄是魔魄,它体内的蛊虫碰一下就会死。看来,舟卿神尊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想要南玉的命,而是想要你的命。千冢啊千冢,你明知是圈套,何必。。。”
“来不及了。”千冢打断他,将身子伏得更低,道,“劳烦转冥王去一趟北天极了。”
“你执意如此,本王也无权干涉。只是,魔界那边你也该有个交代。”转冥王站起身,说,“我在北天极那里等你,待你料理了魔界事务,再来找我吧。”
“多谢。”
千冢给转冥王拜了三拜,转身走向了殿门,没走几步,她停下了脚步。殿内还停着几只枯骨蝴蝶,见了千冢也不敢靠近,只安安静静在一隅扇扇翅膀,洒落着如金如粉的星芒。
她问转冥王说:“九羲她在这里还好吗?”
“还好。”转冥王答。
“帝君。。。能够复活吗?”
转冥王说:“九姑娘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帝君总有一天会再度复苏。”
“那就好。”
她一脚跨过了门槛,缓步走了出去。地府的天那么黑,那么冷,从她的头顶上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在这之后她回到了魔界,再后来发生的事便是千沉和白毛所见之景了。
她跪在张府门前的那一夜,兴许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事。
从魔宫到北天极,越往北走越冷。
她把灵丹给了白毛狐狸,法力尽失,连基本的御寒都做不到。冷厉的风吹过来时,她觉得那风就像一把刀子在割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苍白的雪落在她的肩上,身上,泛白的阳光温暖而刺眼,却让这茫茫的雪天显得格外的冷清。
北天极的寒窟冰冷彻骨。
千冢踏着冰阶一步一步走向白雪覆盖的门,眼前豁然开朗,数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在顶上,将整个窟室照得通亮,点点星星的雪花飞舞飘落。
对着冰门,立在眼前的是一副巨大的冰棺,在明澈的夜明珠下,散发着诡异的蓝色光芒。南玉就静静地沉睡于此。
转冥王已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他供着琉璃转生灯来稳住南玉的魂魄,让其不至于被蛊虫吞食得那么快。
“你来了。”
千冢的手指碰了碰冰棺,然后说:“转冥王,我还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和南玉这一辈子都是在恩怨中纠缠不休,如今终于两不相欠了。转冥王,千冢不会死,她还是魔界的魔尊,只是不会和南玉再有任何交集。我做的事,请你不要再向他提起了。”
转冥王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千冢话中的意思,他原就是一个外人,如果这就是千冢最后的恳求,他怎么会不答应呢?
千冢同南玉一起躺在冰棺里,泛起的寒气透过她的衣衫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觉得有些冷,还是同以往那样往南玉怀里钻一钻。只是这时的南玉亦是冰凉的,他也不会伸出手来抚抚千冢的头发,更不会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埋怨一句“怎么这样冷了”。
转冥王开始施法,千冢化成小九尾狐,静静地趴在南玉的胸膛上。
千冢想起来在孤竹小筑的时候,她趁着明月光,迎着暖风,偷偷去给南玉送药。南玉夜里发寒,她左右没有了办法,只得卧在他的胸膛上,用自己的绒绒毛给他暖一暖。
我记得以前南玉常戏称千冢为“小被子”,这件事,想必他也念了很久,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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