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有一种挠痒痒总挠不到痒处的不快。
凛凛风霜不知从何处漫起,我看见那女将军的招式突然变得僵硬了起来,不似方才灵活。原已成颓败之势,那长衫公子却改攻为守,当那女将军的剑刺过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格挡开来。
原是那把剑要刺穿长衫公子的心脏,然后来一番可歌可泣悲天悯人的离别,只可惜那把剑却从女将军手中滑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我接过舜苍递过来的苹果,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往旁边附了附耳朵,便听一人议论道:“哎,这出戏都演了十几场了,今儿换了个戏子不说,怎么连剧情都换了?难不成这罗孙子不写本子,让罗玄孙开始写了?”
紧接着是嘿嘿几声笑。
台上的女将军身体不受控制似的跪了下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舜苍又拿起一个苹果,抬眸看了看台上的人,低声说了句:“那人是楼轻。”
我捏碎了手中的苹果核。
什么?
这出戏戛然而止,没有了下文。长衫男子将楼轻扶起来,她站起身后将他推开,上来的是个掌柜模样的,对楼轻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因为太嘈杂,实在听不清,只能见楼轻抬头看了看坐在我对面雅座上的青衣公子。
良久,她从楼梯处上来,拐角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是楼轻。她去找的自然是那个青衣公子,但我还是有些激动,连忙拉着舜苍过去,想去看看楼轻。
还未走近,听那青衣公子极为清淡的嗓音说:“你不必谢我,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一个姑娘看戏看得砸了我的台子。这出戏,你练了很久,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只是下次可不能轻易地就去砸别人的台子了,至少得看看自己打不打得过。”
公子修长的手指掂出来一大袋沉甸甸的银子往桌上一放。楼轻摇了摇头,说:“我不要。”
“不够?你还想要什么?”公子将银子拿起来往楼轻面前递了递,语气中并未生气,倒是一副极为感兴趣的样子。
楼轻淡道:“你。”
这话听得我一阵脸红心跳。不淡定的还有那位青衣公子,他手中的银子“啪”一下掉落在地上,如散了一地的碎月光。
楼轻风轻云淡地蹲下,将那些银子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到布包里,此时我才看清了那公子的容颜,眉宇间竟和秋离有七八分相像。
楼轻将银子原封不动地搁到桌子上,静默地立到一旁,说:“我的剑法比你的侍卫精深很多,如果你讨厌我,我可以在暗处护着你。”
“不讨厌的”公子顺口说出了这句话,随即拿手捂住了脸,一脸的懊悔,似乎在怪自己嘴快。
他身边的侍卫自觉地背过身去。
“楼轻”我尝试着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听见,抬头往我这边看了看,微微蹙了下眉,却装作看不见我的样子,再次低下了头。
公子疑惑地问了句:“你朋友?”
“不认识。”楼轻摇摇头。
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的怨妇,恨不得即刻扒着楼轻的戏服上去哭一声“戏子无情”。
不及我有所行动,从身后而来一位清秀的婢女,温声细语道:“请问是九羲姑娘和舜苍公子吗?”
我诧异地回身,将那婢女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只是个婢女无疑,遂点了点头。
婢女说:“大小姐请您到沉香阁一聚。”
“大小姐?哪位大小姐?”
“我们家大小姐说,若您问起,便说她让您尊一声‘大小姐’。”
狂妄。
现在的后生都好狂妄
我回首看了看楼轻,又看了看那位青衣公子,稍稍皱了下眉,说不出话来。
我同舜苍随着婢女上了顶楼的沉香阁,迎窗便是一碧万顷的凭栏湖,水光一色,如春柳吐绿。
那位大小姐手中甩玩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银色的镂花大铃铛,叮铃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略略抬首,笑了声:“果然是你这个倒霉蛋。”
我觉得有些站不稳了,万万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个大冤家。
眼前的这位大小姐是杨花婆婆的孙女,姓杨,名灵深。如今她是人间的风月师,专司风月情债。
我拜入玄凤山门下时,与她也是同门。
起初我见她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圆满了,因为我有了一个竹马。没错,是竹马
初见时她穿着少年的长衫短袍,原不过就是个毛大点的孩子,看上去却极为风流韵致,让我瞧一眼就觉得心中荡漾着春意。
杨花婆婆让她跟我一起洗澡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那时我连少年郎的小手都没拉过,这突然让我跟个美男子坦诚相见,着实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
但我的确没有拒绝的道理不是?
我扭扭捏捏地不肯脱衣服,倒是她洒脱坦然地解了外袍,当杨灵深脱最后一件里衣时,我吓得捂住了双眼。
我听她在笑,从指缝中偷偷看了她一眼,然后发现她是个
姑娘。
我以前怎么就遇到过这么些的荒唐事。
我说:“你才是倒霉蛋,你全家都是倒霉蛋。”
杨灵深说:“我是要倒霉了。你这是走到哪人死哪,伏音赫连成归邪个个没有好下场,原以为你是楼轻和秋离的朋友,总能尽一份力,结果还是让秋离死了。大哥,你的本事比南玉都厉害。”
我居然无法反驳
我苦着脸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杨灵深指了指身后的窗子:“这里所有的戏楼茶馆都是本大小姐的。本大小姐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刚才那出戏是你排的?”我问道,“楼轻,她好像跟一个公子”
“我只管收钱,其他的事都是神二和八劫去做。”她又开始转她手中的红绳铃铛,只说,“你刚才看的那个穿翠袍子的人是顾家的长公子顾宴,原本是个病秧子,活不久了,我把秋离的一魂一魄注入了他的体内,换他们顾家一世荣华。秋离经商的本事一直不差,我便将这件戏楼交由他打理,条件是让他排了这出戏,以此引楼轻前来。”
我堵在心中的气终于消了些,杨灵深说:“楼轻也不负我望,上来就砸了秋离的台子,俩人才算看对眼了。不过楼轻向我求证过,问顾宴是不是秋离,她的直觉终于让我感受到她是个女人。”
真好。
杨灵深不愧是风月师,能将这么烂的一盘棋再扭转过来。一开始,我就该找她帮忙的。
杨灵深呵呵一笑,“我不跟你一样,我手下的风月情/事,还没有一个能跟伏音和秋离那么惨的。死的死,伤的伤,能到这种地步,我对你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也不怪楼轻不想搭理你,帮着秋离给她灌下忘忧草,这么蠢的事也只有大哥您能做得出来。”
我不找她帮忙还是明智的,不然我会分分钟被这个人气死。
第62章 情冢(八)()
舜苍兴许是见我被杨灵深噎住,问了一句:“千冢夺位的传言,也是你做的?”
杨灵深看了看舜苍,只微笑道:“对。千年前她的确违背魔宫的规矩修炼了禁术,而且以白虎之血续命。不然就凭她一个小小的九尾狐狸精,怎么可能朝夕间便坐上那魔尊之位?”
“你此话属实?”
“本大小姐从不妄断。”杨灵深说,“自我成为风月师,便可幻化风月境来查探往生,千冢因南玉动了凡念,我自能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风月师的称号不是你自封的吗?那所谓的风月境也是你起的名字吧?”
杨灵深黑了黑脸:“用你提醒我?”
窗外的凭栏湖浮动着粼粼的光芒,我默了一会儿,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这之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杨灵深不言,只是转而说:“我知道你在寻找七枝灯的下落,南玉的情债不还,他的心灯便不能为你所用。千冢一心想要拿下天界,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南玉。九羲,这场情缘终该由你来结,你想不想知道南玉和千冢之间的事?”
想,自然是想的。
我点点头,杨灵深让我握住舜苍的手。
她手中的红绳铃铛绕成了结,“叮零叮零”一声声仿佛风拂过飞檐上挂着的风铃,如推开了漫天的烟雨迷雾,将人引入一个未知的境。
我眼前闪动着七彩的波光,一时睁不开眼。舜苍侧了侧身,挡在我的面前,待至我适应了这个光度,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风风月境?”纵然我见过很多大场面,却也没见过这般情况的,能将人送到过去。
杨灵深在我身后,红绳在她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铃铛卡在她的指尖儿。她说:“土包子。”
我:“”怎么办?好想打她。
杨灵深说:“虽然我是无情之人,但这道风月境太糟心了。我去喝壶茶,你和舜苍随意吧。”
说完杨灵深就消失不见了。
无情之人
若杨灵深是无情之人,便不会做人间的风月师;若她是无情之人,那满头的银发又是为谁而生?
舜苍抚了抚我的额头,问:“想什么呢?”
我揉了揉鼻子,摇头说:“这是什么鬼地方?”
舜苍闪开身,抬眼望去,远处有仙宫耸立,刚才在我眼前发光的东西才道是一块系在宫檐上的鸳鸯同心镜。
仙宫上挂着同心镜的,天界唯有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
枕云宫。
紫袍子的南玉驾云而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书简,像是什么公文。南玉神容安然不假,只是连他衣袍拂过的云都窜得远远的,远远看上去像是在苍穹中开了一道云白色的蹊径。
我试着喊了他一声,却不见他有任何变化,方才知道他是看不见我们的。
枕云宫外守着两三个天兵,南玉停在他们不近不远的距离。
天兵见了南玉,本能地向后躲了躲。南玉自是看到他们的动作,不恼不躁,只客客气气地向后退了几步,温声道:“有些公文想请楼将军过目一下,烦请通传一声。”
天兵撤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南玉请了进去。
我和舜苍跟进去,空中有些许花瓣,暗青色的小径上也是铺着星星点点的落红。
楼轻收了穿云枪的最后一式,听见南玉的脚步声,楼轻冷淡的眉峰轻轻一敛。
“衡芜仙君?”
南玉只微微一笑:“受天帝之命下凡斩妖除魔,衡芜不才,有辱使命。好在天帝开恩,只让楼将军瞧瞧这几本文书,烦楼将军过目了。”
楼轻向来聪明,只道:“能好好地回来,看来九羲并没有难为你。”一旁守候的仙使接过南玉手中的文书,静默着退下。
南玉笑道:“魔尊并非传闻中那般可怖。”这话说得好听。
楼轻点点头说:“对,九羲很可爱。”
这也太直白了些。
我不好意思地咳了声,偷偷看了一眼舜苍。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的夫人还挺招人喜欢。”
谁谁是你夫人
那时不过是在花前月下盟了誓,他拉着我拜了天地,说是以后再给我补一场最好的婚礼,却不见他实现承诺。
仙使端了露水上来,楼轻拿布巾拭汗净手,便请南玉在仙苑的亭处坐下。
楼轻同南玉讲妖魔之事,大多时候皆是楼轻在说,南玉偶尔也会对上几句。正值两人谈论之兴正浓,从亭台子下趴上来两只毛绒绒的小爪子。
一撮红毛的毛尖耳朵露出来,紧接着攀上来一条小腿,才见一个面团子滚上了一个台阶。它累得喘气,却不屈不挠地趴上了下一个石阶,然后伸着腿想爬上去,奈何腿太短,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费了一大番功夫,面团子终于爬了上来,四爪摊开趴在地上,用肚皮贴着地取凉休息。
“累累”小狐狸憨憨地说。
南玉侧了侧头,疑惑地问了声:“楼将军。。。你何时养了一只小狗?”
小狐狸听了这句话快哭了,憋了憋泪说:“我不是小狗。”
楼轻说:“是只九尾小狐狸,平常我宫中来人,她唯恐避之不及,今儿倒是稀罕。”楼轻招招手,小狐狸吸了吸鼻子,很不情愿地跳到了楼轻的怀中。
南玉点点头,只当她是普通的仙宠,似乎将救过千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楼轻摸了摸小狐狸的毛,问南玉:“你的伤如何了?我这里新制了几味仙丹,留着无用,一会儿让人送到你那里去。”
南玉说:“一些小伤,并无大碍。”
“离华越来越变本加厉了。”楼轻淡道,“听说是因云舒公主喜欢你,你拒绝了?”
楼轻话音刚落,怀中的狐狸吱唔叫了几声,耳朵竖得极直。
南玉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小仙命中带煞,与云舒公主相冲相克,配不上她。”
楼轻哼笑了一声,不再答话。
南玉又应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枕云宫,小狐狸跳下去追了几步,楼轻看了看小狐狸灵巧的身影,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南玉在花间走着,绕过曲径。落落紫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如芝兰玉树,南玉来了天界之后,仙家的整体颜值水平都被他拉高了不少档次。
小狐狸在后面悄悄地跟着,南玉回回头,小狐狸躲一躲,南玉再回回头,小狐狸再躲一躲。直到花深处,南玉停驻了脚步,小狐狸也停了下来。
南玉回身,问了声:“为什么跟着我?”
苍碧色的天空明净无垠,有风抚动翠浓的绿叶。小狐狸乖乖从花影中出来,低低喏喏地唤了声:“恩公,你不记得我了吗?”
南玉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然后十分确然地摇了摇头。
小狐狸用鼻尖儿蹭了蹭地,十分委屈的样子说:“在连璧山,你救过我”
南玉有些发愣,木讷地说了句:“哦。”
小狐狸以为自己是被讨厌了,灰头丧气地蹭了蹭自己爪子上的毛,十分伤心地转身离去。
南玉叫住她,问了句:“前几日你是不是来过孤竹小筑,替我送过药?”
那时南玉受了十二道天罚,刑罚不足以要他性命,却足以让他昏迷不醒。他刚刚成仙不久,又因身带煞气,故并无相交甚好的仙友。
卧病在床期间,只有楼轻抱着小狐狸前来探望过,那时他尚神志不清,楼轻留了几味仙药便走了。
后来的几日,他迷迷糊糊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身上跳来跳去,有时还会躺在他身边很久。他醒来时,在榻上发现了一些毛发,屋里也总会多些仙药。
今日见到这只小狐狸,他才作此猜测。
南玉走过去,蹲下身来拍了拍小狐狸的头,手劲儿极其温柔,道:“谢谢你啊。”
小狐狸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在南玉面前蹦了好几下,然后扎进一旁的花丛里不见了身影。南玉伸头打量了一会,好久都没动静,他笑着摇摇头,正欲离去,便见小狐狸一下从花丛中跳出来,口中还衔着一朵开得极盛的云中雀。
小狐狸用脑袋蹭了蹭南玉的脚踝,眯着眼的样子十分讨喜。
“你想送给我?”
小狐狸赶紧点了点头。
南玉从她口中接过云中雀,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儿嗅了嗅,似乎很是喜欢。南玉说:“多谢。”
小狐狸低声问了句:“你要是喜欢,我给你编个花篮。你以后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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