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虹不在埋伏区,他到了蟠天苍龙身侧,举目四顾,神色冷静地问:“槐荫庄三山小隐杜方山,他为何也来趟这一窝子浑水?”
蟠天苍龙的目光,落在东北角落路对面的松林内,说:“李兄难道不知道,五湖浪子是蟠龙堡少堡主的八拜兄弟么?”话说得倒还清楚,只是口中透风,十分难听。
“兄弟略有风闻,小一辈的恩怨,老一辈的人似乎不该过问。闯荡江湖,与人结怨在所难免,老一辈的人若是贸然插手,反将弄得更糟。哼!杜方山浪得虚名。”
蟠天苍龙淡淡一笑,说:“谁管他是否浪得虚名?只要有他加入,咱们便可轻松些,何必理会呢?”
“哼!你是说,李某得仰仗他们之力,方可乘机将姓夏的擒住拷问内情?”李天虹不悦地问。
“李兄请勿误会。”蟠天苍龙急急解释,放低声音又道:“那小辈确是了得,很难对付哩!”
“等会儿动手时,在下不许你干预,你给我乖乖地在一旁见识。”李天虹阴恻恻地说。
“这个自然,兄弟决不碍脚。”蟠天苍龙心中暗喜地说;他真不希望再和安平动手,至今他脸部仍有些儿浮肿,身上仍在酸疼,牙齿被打掉了六颗,提起安平的名号,他就感到心惊肉跳,不要他动手,他正求之不得哩!
李天虹的目光,落在蟠天苍龙的脸上,紧吸住对方的眼神,眼中杀机涌现,阴森森地说:“等会儿在下先问姓夏的,那天他迫问你口供的情形,如果有一言不实,老兄,你给我小心了。”
蟠天苍龙脸上发赤,抗议地说:“李兄,你以为潘某会出自己的丑,来讨取你阁下的同情么?别忘了,潘某也是横行天下,名震江湖的风云人物,为了争取阁下的同情,会这么自贬身价……”
他身侧坐着四个满脸横肉,狰狞可怖的半百年纪大汉。一个暴眼突腮的人怪眼一翻,不悦地抢着叫:“潘兄,这人是怎么回事,神色可憎,咄咄迫人,简直岂有此理!”
蟠天苍龙大惊,急叫道:“文老弟,请……”
李天虹正在火头上,受不了激,在蟠天苍龙的叫声中,身形一闪,便到了大汉身前,冷笑道:“雩山山主,你是甚么东西?”
四大汉挺身站起,手按剑把愤怒地说:“文莱是雩山四雄之首,是大名鼎鼎的一山之主,你如果不知道,何不去打听打听?你阁下……”
蟠天苍龙插身在两人之中,急急地叫道:“两位,使不得。目下正是紧要关头,夏小辈还不知何时可以现身,万一咱们自己先……”
蓦地,对面山中红旗一闪。
“快藏起来,夏小辈来了。”蟠天苍龙焦急地说。
李天虹和雩山山主只好恨恨地罢手。分手时,李天虹向雩山山主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姓文的,咱们以后再算。”
“咱们雩山四雄随时恭候。”另一名大汉冷笑着说。
李天虹猛地疾冲而上,伸手便抓。
大汉不是笨虫,对方敢将蟠天苍龙当作小辈看待,虽不是江湖人,看蟠天苍龙的神情,便知李天虹决非好相与的人物,怎敢大意?喝一声,退步、拔剑、出招、一剑向伸来的手挥去。
李天虹冷笑一声,反手便扣。但见剑虹甫出即隐,已被李天虹牢抓住。
李天虹手一振,大汉虎口裂开,身形前倾,猛地左脚挑出,挑中汉的下颚。
“嗯……”大汉闷声叫,口中出血,身躯仰而倒飞,“砰”一声跌个手脚朝天,挣扎难起,虚脱地在地面上扭动。
李天虹抓住剑身的右手五指一收,剑应劲而折,“噗噗”两声坠地面,向呆如木鸡的其他三雄冷笑道:“刚学会抓,你们便想飞了。哼!聊施薄惩,给你们学学乖,下次再敢在李某面前无礼,李某要将你们的骨头,一根根拆散。”
说完,扭头便走,回到他的埋伏区去了。
雩山山主吓了个心胆俱寒,死盯着地上被李天虹抓断的长剑,抽着冷气向蟠天苍龙们:“总提调,这……家伙到……到底是……是谁?”
蟠天苍龙怎敢说?惊恐地说:“文老弟,问不得。”
“他们……”
“他是咱们新加盟的人,千万不可惹他,他的脾气躁,生性孤僻。别看他平时笑容满脸,其实骄傲万分,目中无人。千方不要和他斗气。”
“他的艺业……”
“可用深不可测四字形容。文老弟,不必问了,伏下,正点子来了。你如果想见识李天虹的艺业,等会儿必定不会失望的。”
果然不错,正点子来了,渡口方向,一个人影正绕过前面的坡脚,大踏步而来。
且回头表表安平。
他在凉亭中静坐假寐,听到两村姑用银子打发另一村姑去找艄公,留下的两村姑,正是他认为双目有些眼熟的两个人,暗中便留了心。
他安心等候,一面养神,一面留心对方的动静,不敢大意。他明白,五湖浪子既然请来了追踪的人,决不会就此罢手,必将千方百计追搜他的下落,此距顺山仅一日路程,可说仍是险地,岂敢大意?
弓鞋踏雪声入耳,渐来渐近。
“她们要进亭来了。”他想。
进亭避风雪,理所当然,但两村姑不至候渡棚躲避,反而到八方透风的凉亭来,委实令他起疑。
他的双目上半部已被头巾所遮,他所看到的视界有限,只能看到五六步外的地面,有人走近时只能看到双脚的下半段,看不到双膝以上的部位。
首先,他鼻中嗅到阵阵淡淡的幽香,这种香他不陌生,一嗅便知是那些小家碧玉所用的薰衣香,与脂粉香完全不同,从香气中便可大概分辨出女人的身份。
“唔!确是村姑,但……但她们却生着一双明亮澄清的眼睛,可能这一带山明水秀,女孩子生得不同凡俗。”他想。
因此一来,他几乎撤去戒心。
凉亭不大,北风劲烈,微粒状的雪花被罡风刮入亭中,能避雪的地方并不多。他所坐之处在西南角,可以看到东面的码头。凉亭坐南朝北,他是斜身倚坐,眼角首先看到踏上亭来两双不大不小的棉弓鞋,接着是长及鞋面的青布棉裤管。
亭中有人,两村姑不以为怪,但仍在亭口略一踌躇,然后到了亭的东南角。在亭柱下放下两个小包裹,目光灼灼地向外倚柱假寐的安平打量。两人会意地轻颔螓首,淡淡一笑,除下头帕,不经意地抖落身上的雪花。
几颗雪花溅落在安平的身上,他不加理睬。
男女授受不亲,规矩的女人,决不会厚着脸皮向陌生男人搭讪,双方僵住了。
安平看不见村姑的脸部,未留意她们的表情。
久久,身材稍高,看上去年长些的村姑向同伴一打眼色,发话道:“珠丫头,怎么那位张嫂还没将艄公找来呢?真急死人。”
“谁知道呢?她拿了我们的银子,恐伯迳自回家去了,不管我们啦!”叫珠丫头的小村姑答。红艳艳的小嘴噘得高高地,娇憨的神情十分动人。
“我看,我们还得自己去找找着,在这里等,要等在甚么时候?万一家里的人发觉我们逃走了,派人追来岂不糟糕?”
“这里我们人地生疏,离家已有二十多里,艄公住在何处我们又知道怎样找法?”
“唉!真是……”
安平一怔,心说:“原来是两个离家出走的女娃娃,麻烦大了。”
久久,仍不见动静,码头上依然冷清清的,不见艄公的身影。怪的是对岸的码头上也是,鬼影俱无。距码头最近的村落也在四五里外,到何处去找艄公。
久久,年长的村姑又说:“珠丫头,你去问问那位爷,看他能不能帮我们的忙?”
“五娘,这……这不方便吧!”珠丫头不情愿他说。
五娘长叹一声,焦虑地说:“如果找不到人帮忙,我们……唉!如果被他们追上,我们便生死两难。”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叹得安平心中侧然,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戴正头巾,徐徐整衣站起。
他的目光刚与两村姑接触便不由怔住了。乖乖!这两个村姑不但脸蛋美得出奇,那流露在外的娇艳神韵,更令人心动,已除下头帕的村姑,比刚才动人多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村姑,吹弹得破的脸色红馥馥,美好的五官极为匀称而出奇的秀丽,黑白分明的大眼动人极了。
他心中疑云大起,但仍不动声色,含笑点头为礼道:“两位姑娘请了,小可也是等渡的人,更是人地生疏,想帮助姑娘也力不从心,奈何?”
五娘一手挽了羞答答不敢见生人的珠丫头,脸上布满焦急的神色,走近两步优急地说:“妾身看到爷台的包裹,知道爷台也是等渡的外乡人,因此方敢向爷台求助……”
“可是,小可却爱莫能助。这样吧,我到船上去看,小可略知掌船,如果艄公再不来,小可也许能将船弄过北岸。”安平苦笑接口,说完出事而去,疾趋码头。
他失望了,船上一无桨,二无篙,除了一条缆绳,一无所有。渡船有私渡,渡夫晚间将船具带走,并无异处,不值得惊讶。
他返回亭中,苦笑道:“运气不好,渡船上的船具皆被船夫带走了。”
“那……那怎么办?”五娘花容变色地问。
“那……那只好等艄公来了。”安平无可奈何地答。
“但……我们却不……不能等哪!”
“两位姑娘为何急于过江?”
五娘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唉!说来话长,我们的命太苦……”
“姑娘,小可认为,如果姑娘感到不便,不必说了。”
“不怕笑话,妾身倒并没有甚么不便,虽则我和珠丫头做事丢人不见谅于世……”
“姑娘言词落落大方,不像村姑嘛。”安平笑着说。
“妾乃是古冈坳涂家的第五房妾侍,涂家是赣州府的财主。请问爷台贵姓大名?”
“小可姓夏。姑娘刚才说怕甚么人追来……”
“古冈坳在西面二十里左右。”
“姑娘是逃出来的?”
“夏爷猜得不错。”五娘爽直地承认,并说:“珠丫头小名香珠,是涂二爷第十九房小妾的女儿。夏爷也许知道,妾侍所生的子女,地位并不比奴婢高多少,可知珠丫头在涂家的境况了。涂二爷人如虎,他的手下恶仆毒如狼,动辄将笞至死,每月至少得鞭死十余名家仆奴婢,甚至妾待亦难例外。他额定拥有妾侍三十二名,全是以威迫利诱巧取豪夺而得来的可怜虫,稍不如意便百般凌虐,甚至置之死地,死一个又补上一个。他有财有势,派有不少恶仅,在各地物色美女,因此不虞匮乏,可苦了与妾身同一命运的女人。涂二爷狠毒成性,妾深恐终有一天会被他凌虐至死,因此与珠丫头计议多时,决定逃出火坑,另寻生路。”说到这儿,她已成了个泪人儿。
安平摇头苦笑,不以为然地说:“姑娘这种做法,委实风险太大,逃不掉的。你们一无路引,二无收养之人,即使涂二爷不抓你们,官府也不会放过你们任汝逍遥的。”
“妾有一堂兄,现居雩都,只要逃过河东,便不怕涂二爷了,只是无法早些过江,偏偏今天艄公至今尚未到来,恐怕……”
她一面说,一面向安平走近,像一朵带雨梨花。但藏在泪水中的眼神,却落在安平腰间露在腰带外的寒影剑上。
安平聪明过人,机警绝伦,他先前已疑云大起,经过这次长谈,也已看出这两个女人不等闲,虽则泪眼盈盈,但其实并无真正的哀伤神情表露,心中更疑。
身处危境,岂可让人近身?他油然兴起戒心,有意无意地向侧方走动,拉开安全的距离,目光始终在两女的脸部流动,留意她们的眼神。
“姑娘何不从南下的官道先到赣州府至雩都,比从这儿过江前往,只近不远哪!”他表现得十分同情而诚恳地说。
“不行,涂二爷如果发现我们逃走之后,会到府城拦截搜寻的。”香珠哀伤地说,也向他走近。
他故抬头眺望飘舞着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扳着亭栏,一跃而出,伸手接下一些雪花,留心地察看。这一来,双方隔了一道栏干,便不怕她们近身了。
“你们在这里苦等,也一样危险哪!”他正色道。
五娘倚在栏干上,颤声问:“夏爷,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呢?”
“船上无篙无桨,小可……”
“夏爷身上带了刀,人才一表,身材壮伟,必定孔武有力,谅可保护妾母女的安全。在候渡期间,如果有恶奴赶来,尚请夏爷鼎力加以援手。”
“这个……”
“夏爷如果不肯见怜……”
“两位不必耽心,小可必定量力而为,决不袖手旁观。”
“妾身感激不尽,愿来生犬马相报夏爷的大德。夏爷请入亭,妾与珠丫头先叩谢夏爷答允援手的大恩。”
安平不愿入亭,笑道:“不敢当两位的大礼,这时领谢,未免言之过早,且等真有恶奴赶来后再说吧。”
香珠扑去泪痕,斜坐在栏干上,换上了笑容,曼声说:“请问夏爷从此过江,不知有何贵干?”
“到兴国县访友。”他信口答。
“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夏爷能否答允?”
“姑娘的意思……”
“五娘有位堂兄可奔,妾却无亲无故,举目无亲。听说家母在吉安府还有些远房亲友,妾却毫无所悉,一个弱女茫然无知,无法前往投靠。夏爷前往兴国,尚望周全,携带妾身前往吉安府立命,投靠家母的亲友,尚请见怜俯允。”
“这……”
“妾身带有一包金珠,价值逾万,夏爷如能携带妾身投靠亲友,愿以金珠酬谢相助盛情。”
安平还未及开口,五娘蓦地神色一整,向香珠说:“珠丫头,我有主意了。”
“五娘,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到雩都,说来并无不可,但如果日后东窗事发,被你爹打上门来,他诬赖我拐带你逃走,那时岂不更糟?在官府前如何解释?”
“所以我请求夏爷带我到吉安。”香珠沉静地说。
五娘的目光不住的在安平和香珠的脸上转,看得安平心中不安。这两个女人如果所说属实,那么,他岂能撒手不管?如果要管,如何管法?他在赣南无亲无故,如何安顿这两个女人?难道说,要跟着两个弱女子可怜虫,在道路不靖,盗贼如毛的境遇中,带着她们的金珠,和足以引起男人垂涎的美丽容貌,孤零零地在路上闯荡?他苦笑道:“珠姑娘的境遇,小可万分同情,只是……”
香珠掩面饮泣,颤声道:“夏爷,妾身的要求也许太苛了,岂能贸然……”
“珠姑娘,话不是这样说……”
“夏爷,彼此素不相识,男女有别,妾身提出此项要求,确是……”
“珠姑娘,请让小可静一静,小可也许能护送姑娘至吉安,但尚望姑娘与五娘详加考虑。小可认为,姑娘如此信任小可,是否太草率了些?地方不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信任的陌生人不多,姑娘不知世道艰难,未加深思熟虑,如此信任小可,确是太过界险。虽则姑娘认为无妨,但小可知不能不权衡利害,姑娘既不知吉安的亲友景况如何,也不认识任何亲友,小可护送姑娘前往投奔。假使没有结果,请问姑娘如何自处?小可不送则已,送则必负责安排姑娘今后的安身立命处所,兹事体大,必须慎重从事,以免误了姑娘的大事。”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神态真挚。香珠的大眼熠熠在光,目不转瞬瞬地注视着他,有点发呆。
五娘转过身躯,仰首悄悄地吁出一口长气。久久,她方回复先前的神情。显然,两女已被安平的话所感,她们发觉安平是个正人君子,对她们此行的成功信念大为不利。同时,她们对安平的看法也加深了一层了解,觉得要陷害像安平这样的正人君子,良心上似乎有所不安。
这位五娘,正是不老书生的妻子玉面狐仙涂念慈,香珠是她的爱女香珠。
十年前,摘星庄被以破扇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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