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街刘阿婆翻出她的簸箕,在里面放上做成丸的雄黄,拿根带子把簸箕吊在脖子上,沿街卖起她的雄黄来。刘阿婆人老了,眼睛不太好,有时,我们跟她开玩笑,用黄土捏几个丸子,悄悄放进她的簸箕,从外表看,和雄黄丸一模一样呢。但她总是一拿就会察觉,笑着骂道:“坏小子,又和婆婆开玩笑!”随着岁月的流逝,喝雄黄酒的习俗逐渐淡化了——据研究,喝雄黄酒有害呢!所以,整个端午节,刘阿婆雄黄丸总卖不出几粒。但她还是每年都沿街卖着——“没有雄黄酒,怎么叫端午节呢!”包粽子的竹叶也逐渐紧俏起来,家家都要包粽子,而竹叶的清香是其他叶子所代替不了的。竹叶包的尖尖粽,看起来小巧玲珑,孩子们常常把它拴在书包背带上,一走动,粽子就一晃一晃的,很神气呢。等竹叶卖光了,就只好用芭蕉叶来代替,芭蕉叶很大,包的粽子呈长形,乡下人粗俗,就叫它马脚杆(是指的公马的那“第五只脚杆”呢)。
临河边的几个店铺把摊位伸到街上来,半斤一包的白糖包在嵌有玻璃的红纸里——因为这几天乡下人走亲戚也勤起来,这种白糖是送人的最好礼物,既体面,也不破费,如果能再提上一只鸭子,那简直就是天大的人情了。那时,甚至有连半斤白糖都送不起的,从人家那里找到用过的包白糖的红纸和玻璃,在里面装上盐,冒充白糖送上门去。隔壁吴二娘家就收到过一回这样的“白糖”,过节时很珍惜地拿来冲糖鸡蛋,结果一尝,妈呀,是咸的!吴二娘说:盐也好,还更实用呢,白糖毕竟奢侈了。
这时,我最盼望的就是乡下舅舅的到来了。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舅舅到松溉来,少不得又要背上一背李子,够我们几姐弟饕餮一阵的了。我们就盼啊盼,舅舅终于来了,而且照例不会让我们失望。有时,甚至带给我们大大的惊喜。有一年,他背李子的背篼里有一个小小的麻布口袋,我问他:“舅舅,这是什么呢?”
“去,去,去,这不是给你们的了!”
但我从他神秘的笑意里知道那一定是什么好玩意儿。我上前要抢口袋,他却把口袋高高举起。我跳起,却总够不着。
“给我,舅舅,给我。”
闹累了,他放下口袋,一把抱起我,络腮胡在我脸上蹭。我一边叫着,一边打开口袋:天哪,竟然是麻雀呢!
松溉镇是川江边的一个大镇,照例年年要划龙船的。本镇的两只队伍早在半月前就开始练习了,准备着端午节那天同朱沱以及朱扬溪的龙船一争高下。我就到江边去看。龙船的龙头很小,并不威武,雕刻也不精细,只是个象征意义吧。有一年,有只龙船的龙头不知道让谁给偷去了,所以,两只龙船里头是有一只没有龙头的,已经名不副实了。但水手和看客们的兴致并没有因此减弱,水手们很卖力地划,看客们很卖力地吼。我们小孩子就在人们的腿间钻来钻去。
端午节也有一个很不好的地方,就是要洗草药澡。正端午这天,奶奶用菖蒲和陈艾熬出一大锅黑黑的药水,冒着闷闷的热气。奶奶说,洗了菖蒲熬的澡,身上一年都不会长疙瘩,但我却不愿意。不愿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受不了那股浓烈的药味儿,二是怕有了这股药味,陈六不和我玩儿。陈六是我们街上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因为她爸爸在国营企业,所以她的穿着总是很干净,很时髦。我们一条街的小伙子(其实都是些孩子)都喜欢跟她玩。这个端午节,陈六答应和我一起看龙船比赛呢。我怕到时她嫌我身上味道难闻,不和我一起看龙船,所以坚决不洗。但毕竟拗不过奶奶,被扒光了衣服,摁在洗澡盆里。我三下五除二,飞快地洗好,赶紧起来,希望自己身上难闻的中药味稍微淡些,然后飞快地跑到码头边那棵黄桷树下。陈六居然真的在那里等我,她埋怨我:“快点,龙船都划起来了!”然后拉起我的手,向江边飞跑。
找了个较高的地势,我们站住了。陈六看龙船,我看她。这时,我才闻到陈六身上也有股中药味——怪不得她没在意我身上的菖蒲味道呢。我看着她颈项上细致的绒毛,在斜斜的阳光里调皮地颤动,突然觉得那股中药味其实也蛮好闻的呢。突然,人群骚动起来,原来开始抓水鸭子了。我赶忙踮起脚尖看,但前面人太多,已经看不着了。最后,人群哄地发出一声暴喊,我知道最后一只鸭子被谁抓住了。
“是谁呢?是谁呢?”我着急地问。
陈六摇摇头。她也没看着。
一个端午节,就这样闹哄哄地过去了。
猪样年华
第72节看电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文化正被革着命。那时,乡下是难得看场电影的。偶尔放一场,四乡八井的人都来看。
看电影的场景很热闹。男女老幼,密密麻麻挤满坝子。电筒是奢侈品,火把便成了主要的照明用具。砍一截青竹,塞块破布,桐油是自家榨的。天黑时,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往这里来。乡下没有专门的放映场,常常是借了队上晒谷子的坝子。坝子很大,能容纳八九百人,这是那时集体经济的特点。近点的,带张竹凳;远点的,席地而坐。片子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中国的新闻简报,越南的飞机大炮,朝鲜的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的看了莫名其妙。”赶了十几里地,往往还是八百年前看过的老片子。一群人却张大了嘴,瞪着眼,看得有滋有味。看到兴起时,便把巴掌拍得“啪啪”响。然而,对于青年男女,看电影的乐趣却不在看电影,而在电影之外。在乡下,难得有集会,青年男女交往颇不便,除了赶场,便是看电影了。赶场在白日,且人多眼杂,不敢动手动脚。看电影却在夜晚,且是露天,四周就是野地,没有限制。大队一通知看电影,青年男女便早早收了工,回家冲个澡,穿戴整齐,兴冲冲地出门邀朋唤友。
到了放映场,这边那边打招呼递烟,往人群里瞄自己期待的身影,说话大声武气,乱得一塌糊涂。电影开映好一会儿才静得下来,已是一对一对地坐了。这时且不忙离开,先说说情话,于暗处掐掐对方的丰臀。因为还有晚到者往这儿赶,不敢去野地里亲热,怕人撞见。
电影映了一半,人群开始悄悄浮动。有人佯称:“二娃子,走,屙尿。”便有青年男女溜下坝子,借着夜幕的掩护,相偎着亲热起来。这时,往往有细崽恶作剧,偷偷捡了土块,投向那一对黑影,然后跑开,捂嘴窃笑。那一对便悠然分开,慌忙回顾,却不敢声张,赶忙换个地方。
这种约会不能成为秘密。父母知晓,每次放电影,少不了一阵争吵。“去嘛!回来不打断你的狗腿!”子女却硬起,宁愿一顿打,也要偷跑了去。
后来,队上就组织了“精神文明清查小组”,专门在放电影时值勤了。抓到过几对,罚款,且在下一次放电影时,在喇叭里通报出来,以示警告。看电影的人便奇怪地少起来。
幸喜不久,“文革”即告结束,又包产到户,办起了乡镇企业。有了钱,青年们一致要求修个电影院。电影院修起,青年男女就公然在电影院出双入对了。
猪样年华
第73节看川戏
现在说起小时候看川戏的情形,印象已是十分的模糊了。
只记得台上几只明亮的汽灯吱吱地响着(那时松溉还没有通电),一个年纪不算轻的女人扮的小姐甩着水红长袖,咿咿呀呀幽幽怨怨地唱,唱着唱着,台后帮腔的齐声和上一句,把我从瞌睡中惊醒那么一下。川戏里,才子佳人的情节很多,青衣花旦们长声悠悠地互表衷情,一个字总在嗓子里回旋半天,把我的瞌睡一点一点地勾出来。
看川戏对我来说,是一件极苦的差使。但奶奶因为眼睛不太好使,看完戏回家需我来充当拄路棍。所以几乎松溉的每一场川戏我都没能落下。
记得那时候总共看过三部川戏没打瞌睡吧。一部是《十五贯》,里面的唱腔少,对白多。娄阿鼠鼻子上点一个白点,走路只前脚掌点地,双手跟猴爪子一样吊在胸前,眼珠滴溜溜转,配合后台敲的小鼓,活脱脱是只老鼠!本来是个杀人越货的故事(当然还是少不了才子佳人的佐料),却因了这娄阿鼠让我整晚爆笑不已。第二部是《水漫金山》,这是《白蛇传》中截选的一段折子戏。《白蛇传》整部戏很长,大概要演三个多小时,戏中许仙和白娘子从头到尾咿咿呀呀,甚无趣味,到水漫金山一节时,大多弄一大帮人,把锣鼓敲得山响,走几下台就了事。这次,却是外地的一个班子(松溉没有自己的剧团,演戏的都是外地来的班子),专门演水漫金山这节。果然气势不凡,虾兵蟹将的装备很专业,不像其他戏班,只在头上戴个虾头象征一下了事。龟军师真的背着厚厚的龟壳,头一伸一缩的;虾兵都会翻跟斗,一连翻十几个;蚌精是些很漂亮的女子,蚌壳一开一合,突然夹住了法海的屁股……场面热闹得很。第三部也是《水漫金山》,却是我那时唯一看过的一部木偶戏。木偶做得很逼真,以至于白娘子变身为一条巨蟒的时候,我被吓了一大跳(我最怕蛇)。木偶的动作很滑稽,弯腰,身子一折一折地折下去(这个动作我后来学了很久才学得有那么一点像样,结果把所有人都逗乐了)。木偶也还是要唱,但看不见嘴动。据说做得高级的木偶嘴会动,眼会转,但我却一直没有见过。
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听说书。一来,不会打瞌睡(说书人有惊堂木,时不时猛拍一下),二来那里有胡豆吃。说书一般在镇上最大的茶馆,如果某天茶馆外贴出海报,说邀请到某某著名说书人,说全本《七侠五义》,那么,我的任务就是先去帮奶奶占位置。那时,茶馆点的还是煤油灯,这种灯有三个灯嘴,吊在空中,把茶馆照得很亮。老虎灶上,四五只大铁壶“嚯嚯”地响着。这种铁壶的嘴很长,茶馆人多,伙计隔老远地把茶嘴递过来,不会有丝毫溅到外面。茶客们只需付出比平时多五分钱,就可以听说书了。因为我占位置的功劳,
奶奶还会额外花两分钱给我买一两胡豆,让我慢慢嚼。说书人一般都会多种口技:兵刃相交声,战马嘶鸣声,小儿啼哭声,桨橹声,家禽声……不一而足。同时,说书人还分饰几角:一会儿王爷,一会儿家丁,一会儿小姐,一会儿丫鬟,惟妙惟肖。一次,我怀疑那位中气十足的说书老头一定在桌子下安了什么机关,悄悄地爬过去,掀开桌布,一看,那说书老头原来穿的是只烂布鞋,大指头露在外面,随说书的节奏,一翘一翘的呢。呵呵。
话扯远了,回过头还是说看川戏。
后来,松溉有了电,又将原来兼演戏的市场盖了电影院。于是大家就叫嚷着,希望松溉能组建自己的川剧团。于是就公开招收演员。一连招考了好几夜,有一天我和奶奶去看考试的情况。幕后响起一句很亮的唱腔,锣鼓响起,一人甩着长“袖”(实际上他穿的只是普通的乡下服装,并未着戏服,那“袖”是虚拟的),踱着方步出来。大家一看,哟,这不是方四吗?我指着台上喊:“奶奶,我认识他,我认识他,他是方四哥。今天早上我还见他担粪呢。”众人哄堂大笑,本来严肃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方四哥有点不好意思,但还能稳住阵脚,有板有眼地唱完了一段戏文。后来,松溉镇便有了自己的川剧团,方四哥也在内。剧团不光在本地驻场,也到外地去巡回演出,很是火了一阵。但电影逐渐丰富起来,连外国人亲嘴的片子都有了,电视也进了小镇,看川戏的就越来越少了。大家说,川戏听不懂。于是剧团弄来幻灯片,破天荒地在舞台侧面弄块白布打起了同步字幕。那字是剧团的王老师手写的,很模糊,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而会认字的几乎都不爱看川戏,看川戏的却又几乎都不识字。新鲜了一两天(大家冲着字幕去的,都没见过打字幕的川戏呢),终于作罢,把幻灯机低价卖给了镇中学。
这期间,剧团倒是出了一条新闻:方四哥勾引有夫之妇被人家逮住,赤身裸体给绑在街头的一棵黄桷树上。半夜,他挣脱绳子,偷偷跑出了镇子,这以后我再也没见着他了。那个被偷的女人被丈夫爆打几顿后,还是照常过活,见人也还是笑。
后来,剧团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终于无疾而终了。
奶奶没戏看了。值得安慰的是,爸爸给她买了台录音机,她可以整天听川戏了。磁带录的都是名角,奶奶却觉得不是那个味儿了。
猪样年华
第74节黄齐老爷
黄齐老爷不是人,是神。
松溉东岳庙还没被毁的时候,专门有一个殿供着一尊木雕菩萨:红面青须,张唇露齿,头戴金色帅盔,身穿紫色蟒袍——这就是黄齐老爷。据庙里的和尚说,黄齐老爷是施雨的神仙,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因人间天旱,私自决天河水下雨,被玉皇大帝呵斥,吓红了脸。这位神仙名不见经传,事迹本不可考,殿又偏于一隅,香火便颇不旺盛。可是,一逢上连续的干旱,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人们纷纷前来上供祈雨。所以我们松溉求人办事碰钉子,有时会得对方硬邦邦一句话:“你当我是黄齐老爷嗦!”意思是平时不理不睬,临时有事相求才来献殷勤!但黄齐老爷不会像人那么见气,你什么时候见着他,他都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天大旱时,人们就会组织盛大的仪仗,恭请黄齐老爷起驾巡察旱情。黄齐老爷也是有架子的,他上路,前面有道锣长号开道,两个后生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后面是彩旗队、金瓜钺斧等二十八星宿,然后才是三抬神架:二郎神杨戬、川主李冰和黄齐老爷——黄齐
老爷在最后,表示他才是主神。仪仗过街时,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前烧香烛纸钱拜接。完街,还要巡察田畴旱情,好让菩萨根据旱情施雨。奇怪的是,二郎神、李冰都是木雕泥塑的菩萨,偏偏黄齐老爷却是真人所扮。这是什么规矩,却让人有些不明白了。黄齐老爷的扮演者很不好找:要身材高大英武,品行端正,巡察前起码要忌一月房事,所以黄齐老爷一般都由未婚的男子扮演。黄齐老爷巡察完旱情,照例会摇头晃脑,朱笔一挥,批准:某年某月某,下雨几分。当然,神仙的办事效率也不高,往往并不能及时兑现,不过老百姓总算有了希望,料想菩萨会惦记着施雨的。有一年就出了事。
这一年大旱,大家都推举镇川剧团的侯祖修扮演黄齐老爷。侯祖修是个小生,扮相很有些出众,嗓音又亮,大家觉得他扮演黄齐老爷是最佳人选。谁知,到了出巡的那一天,侯祖修死活不肯上妆,推说肚子疼。这时候让大伙上哪里抓人去?大家不由分说,给他画上油彩,穿上蟒袍,抬着就去巡察。结果,当晚旱灾竟然演变成了洪涝,暴雨下了整整五天五夜,淋垮了房屋,冲走了庄稼。原来,侯祖修前一晚经不住诱惑,和镇上一漂亮女子云雨了一番,弄出了这个责任事故。
后来,再有巡察祈雨,黄齐老爷就变成了童子,一样的化妆成红面青须,头戴金色帅盔,身穿紫色蟒袍,虽然没了英武之气,倒也还像模像样。也还是有祈雨不成功的时候,但再也没有发生过下暴雨的责任事故了。
猪样年华
第75节小甲
旧时的松溉,有一类人物是不可或缺的:小甲。
小甲是不拿俸禄的官差,地位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