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声轻笑。晦明放下经书,喝问:“谁!”却见一火工和尚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正是刘传德。他闲时常听和尚们念说法。其他如金刚经、多心经等,唧唧呱呱,甚无趣味,独这楞严经,讲些佛门中事,却把
他吸引住了。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住持大师责问,他忐忑不安地站住。
晦明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和尚,他见刘传德听经文而发笑,便道:“你进来,且说说你为什么发笑。”刘传德进去,道:“大师,我听说如来佛三十二相都是美男子,所以发笑。”
晦明不耻下问:“愿闻其详。”
刘传德:“我听说佛‘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里却又说如来常幻作美男子。看来佛也似人间,爱慕虚荣,所以发笑。”
晦明也一笑,道:“相由心生,佛祖是真心性净明体啊。”
刘传德悟道:“那是我不见身中,独见身外了。谢谢大师。”
晦明见自己传法,众僧俱昏昏,而一凡夫竟略有所悟,便欲收刘传德入寺。刘传德竟拒绝了。
刘传德后来跟大家讲这一“事迹”时,眉飞色舞,好不得意,是否添油加醋,以壮行色,也未可知。问他:“你为什么要拒绝当和尚呢?”他愣了愣,只轻描淡写地说:“整天给菩萨们擦灰尘,也不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罢,要我对它们顶礼膜拜,还真难勉强自己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背后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一年,庙里的和尚去给这镇上一大户人家做道场,他跟去打杂,却和这家的小姐两相有了情意(忘了告诉大家,刘传德是个极漂亮的人物,口音也亮,唱两句清音来是十分动人的)。晦明要刘传德入寺做和尚的时候,他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呢!但这样的春秋大梦当然不能如意。那家小姐要死要活,却最终还是嫁到别处。刘传德也还是在庙里安静地做他的火工和尚。一切都好像没有变样,日子还是按原来的轨道慢悠悠地转悠着。
我第一眼看到刘传德的时候,他已经是我家隔壁这间杂货铺的老板了。这是个可爱的老头。他的店铺外面有一个石质的高高的柜台,我们总喜欢在那里爬上爬下,他并不恼,只是笑嘻嘻地看我们游戏。后来,他还把货架搬进了屋,把柜台完全地让给了我们。
大概是1980年,松溉镇组织了自己的川剧团,刘传德在里面客串老生,站上台,有板有眼,还真是那个味儿!快满七十的时候,刘传德才娶了个老伴。老两口都慈眉善目,活菩萨似的。
这两位活菩萨,也都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猪样年华
第58节鬼工
鬼工这个词,光看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在七十二行里,有谁能找出一种职业叫鬼工的呢!可是,我们松溉就有个做鬼工的,叫叶老大。
叶老大这个称呼,叫得很没有道理,既称老大,必有老二,甚至老三、老四、老五……可叶老大既无父母,更没有兄弟姐妹。他是个独夫。
旧时的松溉,算命看风水,偷拿扒抢,都算一行职业。鬼工却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同样是做死人生意,鬼工这一行,既不比卖寿材花圈过桥灯的生意人受人敬重,也不比帮人抬棺材做孝子哭丧的帮闲来得光明。在松溉,鬼工是个顶让人瞧不起的职业——鬼工是专门处理无主尸体的。
叶老大的工作很清闲。
一是捞水搭伴。
松溉靠川江,镇东头有座东岳庙,庙门下正是川江的一个大泡水沱。水搭伴(松溉人对水淹死尸的称呼)顺江流下来,多半在这个洄水沱回旋。水搭伴到了这个地界,不能不管。可谁也不愿管——谁愿触这个霉头呢!这就用得着叶老大了。叶老大的水性极好。人说他在水底能呆半天。这是夸张,极言其能,但也足见叶老大的水上功夫!东岳庙洄水沱逆流、滩险,别人不敢在这儿下水,叶老大去。一有水搭伴冲下来,叶老大就脱得精光(不能穿裤子,怕被水底的礁石挂住了),扑通下去,一会儿就把它拖上来。水搭伴的衣服一般都大体完整,叶老大就先掏掏它的衣袋,看有什么没有(水搭伴身上的东西,原则上鬼工是可以任意取用的)。有时能掏到几块光洋(这种情况绝少),有时只能掏到几片烟叶。要是死尸什么也没有,那叶老大不是白费力气了?哪能呢!镇上的商户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各凑几吊钱,死人失天火,备几块薄板,几串铜钱救急;平时预备几样常用的中药,供看不起郎中的路人和丘二取用;逢节遇灾,立一大木桶施粥;还有就是管这水搭伴。叶老大把水搭伴拖到岸边,用一根草绳把水搭伴的脚拴了(他这根草绳不知拴了多少水搭伴),挂在礁石上,让水搭伴漂在水里“保鲜”。然后叶老大就找来慈善会的人,先验明正身,确系淹死鬼,慈善会就出五百钱,算叶老大的劳务费。水搭伴还放水里,等亲属认领。三天后无亲属认领,叶老大还管埋。
二是埋“路倒”。
外地的叫花子或旅人,到了这地界,因病或饿,死在路上,叫路倒。倒在谁的地盘就由挨得最近的店家负责。先报官登记,然后出钱掩埋。镇北有一块荒山,是官地,专埋这种无主尸体。店家报完官,又找上了叶老大,让他扛去埋了。几块薄板钱,挖坑的人工,酒饭钱……总可以有三四块光洋。叶老大把死尸扛了,用破席子一卷,甚至不用破席子——哪有那么多破席子呢!就用几根高粱秆包了,扎紧,扛到官地,随便掘一个坑,扔里面,胡乱填上土,完事。
不过,为了无愧鬼神,叶老大照例还点两炷香,烧几张纸钱,磕几个头。另外,还要在坟头留个记号——以防死者亲属来认领。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路倒有谁来认领呢?所以,叶老大连这道手续也免了。
叶老大有了钱,有两个用度:一是喝酒,二是赌钱。
喝酒,叶老大一顿能喝一斤白干(六十度的老烧酒),而且不就下酒菜。赌钱,有输有赢。几个闲汉在青石板上画几个格子,捡几块石头,“喊三”。叶老大的手法实在不高明,总是输的多赢的少。不论输赢,叶老大都春风得意。有死人的时候,叶老大总是醉着呢。可也不能一年到头老死人呀!没有死人的时候,叶老大靠什么活呢?
松溉是个百日场,商铺很多,但没有人请叶老大做事——都嫌他身上有股死人味道。叶老大闲时就在镇上转悠,吃饭时去饭馆门前一站,店家就吓得赶忙给他端出一碗剩饭,催他快走。于是,大家就都觉得叶老大很令人生厌,合计要把他赶出镇去,但终于没有——也许是那个年头死人太多吧。
解放后,镇里搞合作社,叶老大转行做了屠工。那时,物资是极其匮乏的,作为屠工的叶老大竟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受人尊敬的叶老大还是好喝酒,赌钱,但没有人觉得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死人味道了。
猪样年华
第59节校歌
过去的许多东西,都被人忘记了。
比如这首校歌:
碧汇三河映校旗,
莘莘学子正是少年时,
全川中校倡第一,
莘莘学子!莘莘学子!
业精于勤莫荒嬉,
名誉善扶持,
少年!少年!
逝去光阴一去不复还,
莘莘学子,庆今天,
去做中流砥柱,
务使我永川中学校徽常新鲜!
记得这首歌的只有一个人:校工老周。
老周真是老了,背佝偻着,脸上皱纹很多、很深,目光很凝滞的样子,老是看着一个地方。他不爱说话,(有不爱说话的老头儿!)整天不是操一把很大的扫把扫过道,就是端把椅子坐在门口,抽叶子烟,看学生们在宿舍前打乒乓。打乒乓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周还是老周。
老周解放前就在永中当校工了。永中建校,占了他家的地。老周当校工,是天经地义。学生觉得老周好像生下来就是校工,想不出他干别的事会是什么样子。
老周早该退休了,可是他不退休。退了休干什么呢?老周一辈子没结婚。这样的人,年轻时应该有点风流韵事,可他根本没有。真气人!
老周的活不多。打扫过道院子。搞传达。外面有什么人来找学生,他就站在传达室门口对宿舍楼上喊:“卢有银,有人找——”他的声音很洪亮,和他瘦小的身子比起来,很使人惊诧。老周有一本点名册,可他从来不用。一说谁,他就知道班级、寝室、长相、习惯。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好的记性——那时,全校有八百多名学生呢!另外,老周还管炉子。传达室外面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窗台上几个砂罐。有学生病了,不开西药,开中药(那时,大家还迷信中药,认为西药治标,中药治本,况且中药便宜),就拿到这炉子上来煨。药煨好了,老周把砂罐端到窗台上,在炉子上顺便烧一壶水。有些学生没打到开水,下了晚自习,就到老周这里来灌。久而久之,到老周这里来灌开水的,似乎比到锅炉房的还多。老周烧炉子是义务的,并没有谁要他这么做。
老周不爱说话,一说话就提解放前。说解放前没这么多学生。学生几乎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有穷人家的孩子,穿补丁的衣服,一件衣服夏天穿了冬天穿——不像现在的孩子,衣服旧了,就扔了。解放前,那时老周该是很年轻的。老周年轻过吗?难说。他应该生下来就这么老了。
老周完全没什么特别的。穿着,神态,举止,都是一个老人。
这样一个人,很不好写。
哦,对了,老周老爱哼一首歌——就是前面所说的那首校歌。歌词很文,不好理解,调子又很难哼,可老周却把它唱得很熟悉(老周不识字)。
为什么老周总爱唱这样一首大家都不记得的校歌呢?有时我想。
离开学校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老周竟然是这首歌的作者之一!
学校清理旧档案。一个老师在一本很旧的毛边本子里,看到关于校歌的记述:
新鲜一词,曾作光辉、鲜艳……争议不定。后校工老周(那会儿大家就叫他老周了!)在旁打扫办公室,脱口而出“新鲜”。
举座拍案叫绝!
猪样年华
第60节春妮子
故乡小镇松溉,镶在川江边的一个山垭口里。石板街行至江边陡然一跌,石阶一级一级地矮下去,是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整日里拴着几只破旧的木船,只一艘短途载客的机帆船来来往往。
我们家就在码头上,是座小木楼。一半骑在坎上,一半却探出来,由几根木柱撑着。夏天,江水常常涨到木楼下。我每天就靠在木楼窗前往江上望。水鸟,白帆,纤夫,上下客船的鼎沸人声。这天,就看到码头上多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木船——它是带乌篷的!乌篷船旁还依着一只小小的渔船,怕连一个人也载不动呢。
我就注意起这条乌篷船来。
早上,小渔船由一个中年汉子撑了,往下游河湾里荡去,撒下钓钩。乌篷船尾一个小灶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一个瘦小的女孩拖着大辫子,猫着腰在那里弄早饭。淘米水在船舷边“哗哗哗”地激起小水花。她一会儿弯进篷里,一会儿又出来,大辫子在脑后悠悠地起伏。有时,湿柴冒出的浓烟熏得她大声咳嗽。等中年汉子撒完钩回来,靠好渔船,早饭也做好了。中年汉子就端了一个大海碗蹲在船头呼呼地吃。女孩却进到了舱里。吃过饭,中年汉子照例又上街卖前一天收获的鱼儿。并不多,只几斤吧,但可以换回一天的伙食了。汉子回来时,照例还拎一包中药。船上什么人病了?我没见着。中午,黄昏,这父女俩就上渔船,到河湾收钩。回来,船尾又升起了炊烟。这天,舅舅从乡下来了。奶奶说,买条鱼吧。我抢着说:“我去!码头上有条小渔船呢,那里有鲜鱼卖的。”
我揣了钱,跳下台阶,向乌篷船跑去。到了。那女孩在船尾熬着药,我踌躇地站住了,在河滩上探望。篷子里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腆着肚子,额上包着一块很大的蓝格帕子。这是她母亲吧?怀着孩子,可是又病了。那女孩终于注意了我,放下手中的蒲扇,说:“小孩,干什么呢?”小孩!你大我多少呢!我心里说,可是还是告诉她:“买条鱼。”谁知她挥挥手,说:“没有了!”我颓丧地转身要走,篷子里的母亲却说:“春妮子,后舱那条卖给他吧。”原来她叫春妮子!我站住了,听到春妮子说:“妈,这条是留给你补身子的呢。”母女俩在那里嘀嘀咕咕一阵,春妮子从船尾走过来,气冲冲地说:“卖给你!”
她瞪着我,脸涨得通红,穿一件蓝布碎花小褂。额前一绺刘海。耳垂下的颈项上点着一颗小小的黑痣。我无端地觉得这颗黑痣分外地美丽。
中午,奶奶做了一碗豆瓣鱼,香喷喷地端上桌。可是我连碰都不碰。奶奶觉得奇怪,要摸我的额头:“病了?”我躲开了。想起春妮子涨红的脸,想起船舱里那位母亲,她中午没有鱼吃了。奶奶真是的,为什么要买鱼吃呢!
我又来到窗前。
乌篷船又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那一家子还是那么平静地生活着,并没有因为一条鱼的被卖掉而有所改变。
有时,父亲上街了,春妮子就在船尾洗着衣裳。一边洗,一边在“哗哗”的水声中锐声唱起歌来。那歌声像小船一样起伏着,宛若水面闪闪的银光,荡满码头。有时,她拎着一个长颈玻璃瓶到街上来买酱油,塑料凉鞋(在船上她总是光着脚的)在石板街上踏出清脆的乐音。我就站在街沿上看她。有一次,我见她在吴二伯的杂货摊前站了很久,拿起一根鲜亮的红绸绳,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终于轻轻地放下了。这红绸绳扎在她的大辫子上,一定很漂亮的。可惜,后来却被前街的杜二姐买走了。
我想,我有钱了,一定给春妮子买根比这好看十倍的红绸绳。
我这样憧憬着。
可是,有一天,乌篷船不见了。原来泊船的地方飘着几片烂黄的菜叶。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听说他们是叫“革委会”的人赶走了。说是不能卖鱼呢。怪不得前几天见几个“红袖笼”上了他们的船。
……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再也没见着他们。只是在忙忙碌碌的空隙,还会想起那条乌篷船,想起那个叫春妮子的女孩。
故乡我倒是回过一次,修了很多楼房,码头也大变样了,新添了两艘大客轮。那么,春妮子怕是早已不以打鱼为生,而住上了楼房了吧。
猪样年华
第61节魔芋
小巷里,一挑很古旧的木桶。桶面凹进去凸出来,便成了许多奇特的图案。原本是黑漆衬底,金粉涂饰,但终于便斑
驳,东一条西一块,露出木质,却并不显木质本色,苍黄苍黄的,织成一张老人的脸。桶的脸古旧,古旧映在老汉的脸上,老汉的脸也便古旧。老汉的脸也是凹进去凸出来,把大半生酸甜苦辣全摺进皱纹里。扁担一头的铜牌“当当”两下,就有底气很足的吆喝声响起:
“魔——芋——热的哟,晌午菜哟!”
街边窗口便“吱呀”荡开,探出一个头:“魔芋!”
于是木桶便很矜持地在石板路上立定,静静地等候。那头便飞快地缩回去。一会儿,一身蓝布或蓝布上撒着碎花的身影就从门口轻轻地踅出来。那手里拿着一个碗,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