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风波,他喜欢风波,却不喜欢自己掌握不住的风波。
可没有风波的江湖,还是江湖么?
●8 死,就是输
可怕的往往不是眼前的猛虎,而是躲藏在草丛中的蛇。
戚少商自己也蛰伏过,最明白蛰伏的痛苦。这个势力居然能隐忍数十年不发,且多半还能追溯到更古老的年代,非谋大事者不可为之。
然而利用比孩童还单纯的疯子,纵使疯子本身罪孽深重,也不符合江湖道义。
不可原谅!
最有资格决定他生死的是我,你们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选择?
被摆布的不快感油然而升,戚少商加快了脚步,终于见到栖息于黑暗森林一隅的小楼。许是心情变了,仅仅少了灯光,昨日的暧暧温情便全成了凄清,活似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无望地等待那熄灭的光明回归。
匆匆离开时就没有关好大门,推开的瞬间,戚少商发现自己甚至在害怕,惟恐看到顾惜朝从里面走出来。
——即使第一次杀人,也没有如此狼狈。
他益发烦躁地穿过几个房间才找到火折子,点灯回头一看,心脏如遭猛击,险些让火种掉了下去。只见墙上,地上,天花板上全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迹,大小不一,笔画幼稚异常,且颜色各异,显是采用不用的工具,于不同时间写上的。
例如最近的两个乌黑粘腻,竟然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全部只有两个字:
用九。
戚少商看得心神不宁,冷气森然,好似每对文字里都有个顾惜朝要出来,又幻化成前日苍白茫然的面孔,众口一声都念诵着那个词,
……用九……
乾卦群龙无首的本意,应是指群龙游行循环往复,符合自然生息之理,本为大吉。然而联想顾惜朝的一生,何尝不是众多悲哀往复的环?即将得手时收手,即将成功时失败,仿佛暝暝中自有天意,逼迫他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绝境。
他想起自己也是推顾惜朝下崖的人之一,该被憎恨。
简直就像他该恨顾惜朝一样。
可顾惜朝为什么要留下这两个字,还写得满处都是?
戚少商收束起心神四下查看,这间似是卧室,床铺凌乱肮脏,再看其它房间,没有异样的文字,整洁如新,甚至蒙上了灰尘,楼上的窗前也有被雨水侵浸的印记,窗扇大开,应该多日没人用过。
没错。顾惜朝好洁,即使疯了都未曾改变,显然他早已被监禁,只等九现神龙自投罗网……
当时房中还有其他人!
他有话要告诉我,他想提醒我这是个阴谋!
我却因为他曾伤害过我而匆忙杀了他!
太荒谬了——
昨日怎么就没发现?昨日怎么就没仔细寻找一番?如果不是从楼上潜入,不是沉浸在感慨之中,不是警惕过甚痛下杀手,或许就不会犯下大错!
他后悔得要命。
是真的要命。
他觉得宁可自己被打死,也好过打死顾惜朝。
至少这次,
不该。
为什么杀了他?
为什么要杀了他?
为什么?
何时掉进陷阱而不自知?
是什么促使他去见顾惜朝?
雷纯的邀请?还是其它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戚少商怒而握拳,很想打碎些东西或者大叫一番,四年来他从没有这么愤怒过,四年来他也从没有受到如此重的伤害。
——甚至四年前也没有。
因为当时被伤害的是他和朋友们的血肉之躯,如今伤害的,却是他一贯柄持的道义。
他的正义和信念——
他杀了一个绝对不该杀的人。
杀了一个需要帮助,且正在帮助他的人。
而那个人,居然是顾惜朝。
戚少商在楼里来回走了几十圈,像一只困兽,忽心头一凛。纵身跃向窗外。
有时候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有时候良宵苦短,一刻千金。
都取决于人的心情。
但江湖中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另一个愿望,期待一觉天明的安定。
那比孤寂和缠绵更可贵。
半个时辰之后,铁手从“朝朝暮暮”回到风雨楼,对等着他的无情和杨无邪说,
“他逃了。”
杨无邪道:“你没追。”
无情道:“他很冤屈。”
“昨日就该抓他。”铁手叹了口气,又道,“牢里不比江湖安全。”
他向来认为嫌犯在外浪迹很容易被灭口,尤其是戚少商这次,阴谋味太浓了。但想到凄凉王,知道就算花再大力气保护都难以保证他的性命,不禁对刑部失去了信心,所以才在最后改了口。
无情了然一笑,“你去杭州吧。”
“可是……”
“不必询问,世叔定会派你去。”
说着这话时,无情眼中映着京华璀璨,有一点点寂寞。
他虽不良于行,但从不自怨自艾,不向命运屈服,他只寂寞,一点点,一丝丝。
像晨雾中的蜘蛛网一般寂寞。
戚少商真的在杭州,不过已是大半月之后了。
他本赶时间笔直行去,经陈留、襄邑、卫真、万寿一路东南,却在接近颖州地界时发现了通缉令以及追捕他的官兵,不得不绕道荒野,小心翼翼,多花了数日才成功到达。这次追捕规模甚大,好似真把他当成血洗大相国寺,偷入大理寺劫狱的凶犯一样。
铁手也在其中。
竟不下当年顾惜朝的劳师动众。
他只得无奈。
若是个不足道的小案件,神侯府了解他的苦衷和冤屈,别说四大名捕,甚至四小名捕,四大烂捕,四小不捕都不会出动。可案子通天,连皇家天牢都失了人,自然龙颜大怒。他甚至能想象赵佶听闻此事的想法。
——好个戚少商,身在天子脚下居然敢犯下这等大案,连天牢里的犯人都敢动,眼中还有没有王法!不拿你拿谁?
没准连逆水寒时拿皇家秘密要挟他的事都会想起来,上次冒险陷害蔡京的计划也叫他识破,风雨楼可就毁了。
可关键是,无情他们不说,谁知道杀顾惜朝的是戚少商呢?
只有那日偷偷放顾惜朝出来的神秘人。
他有什么证据叫官员相信?通过什么途径传上去?
江湖浪人的证词没多少说服力,诸葛神侯定能压下,所以此势力只能与朝廷另一股势力相关,也就是蔡京一党。
又是蔡京!
戚少商长吸口气。
他早就怀疑过蔡京,但以往的交手表明,蔡京虽势力庞杂却没这么大的能耐。
莫非这是他隐藏的另一靠山?
蔡京非常狡猾,自然知道皇帝寿命有限,不可长久仰仗,所以留有后路。或许这次动用的,正是各方势力早就在寻找而无着的后路?
又是什么事情迫使这个神秘的势力都出动了?
想必诸葛小花也料到了这些,铁手才故意在颖州大张旗鼓,让他远远就能警觉逃走。
然而,一定没有人知道,戚少商多么害怕逃。
他的逃总是伴随着无尽牺牲无尽失去,好似一路逃向无间地狱。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说不定真会让顾惜朝杀了自己算了。
初任捕头时他曾自嘲,作为无可再失之人终于不必害怕逃亡了,曾想这时候再认识顾惜朝多好,但现在等他又有了牵肠挂肚的兄弟事业,他又在逃。
又在狼狈地逃。
又和顾惜朝有关!
这是命运么,还是个解不开斩不断的结……?
时值九月,西子湖正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天气,可在戚少商看来,波光倒映苍白的秋天,晨光迷离,柳枝萧瑟,这才惊觉已是九月深秋,连桂子飘香的季节都错过了。
这也是命运。
不知究竟是九现神龙爱危机,还是危机爱九现神龙。几年来总有生死一线,白刃交颈的时候,戚少商便会不自禁地恨恨:
连顾惜朝都活着,他凭什么死!绝对不能死!
于是他从不放弃,从泥沼中挣扎而出,让敌人惊叹他真有九条命,让敌人绝望。事后思来,若思想稍有松懈,可能早就死了上百次。
恨也好,怒也好,偶尔想起那个从背后毫不犹豫捅上来的家伙,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心还年轻的时候。
唉,多么壮怀激烈,多么意气风发,多么肝胆相照的年华。
稳重了,谨慎了,至今最亲近的朋友,却几乎都是那时认识的。
是不是没有莽撞的灵魂早已衰老?
多久不再一见如故?多久不再与陌生人长歌伴酒?
他居然胆怯到一看到打眼的人物,立即分析其出身立场来历居心来。
他还是戚少商么?
或者说,他还是那个独挑连云寨八大寨主,让武林第一美人苦等多年的戚少商么?
他记得自己还在当捕头的时候,一次到蜀地追捕逃犯差点掉下悬崖,抓在枯树上正危急之际,忽然发现自己脑中闪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念头。
他想:顾惜朝还活着,他怎可以死?
死,就是输了。
他要证明顾惜朝是错的,戚少商才是对,会比他活得好活得快活活得光明正大,怎可以死?
原来他怎么样也忘不掉顾惜朝。
那个死不认错的顾惜朝。
原来真正祸到临头,什么家国天下,什么雄心壮志都罢了,就为一口气。
当时他忍不住笑了很久。
忘不掉就记着。
只要有这口倔气,就说明他还是自己,还年轻着。
——而如今顾惜朝却死了,死得还很冤枉。
也罢。戚少商想,生死两清,就当他还是兄弟,把陷害他们的人找出来作为补偿好了。
将现在的阴谋陷阱一股脑掀翻,再回敬过去。
只有如此,才能好过一点。
●9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西湖南岸山峦苍翠线条柔和,最高处便是皇妃塔。这皇妃塔是宋太宗时期,由吴越国王钱俶为祈求国泰民安,在太平兴国二年在建西湖南岸夕照山上的佛塔,造型秀美,香火鼎盛。而听春阁旧址便在苏堤南端,恰好与东侧的塔与州府形成个三角形,内中正是杭州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虽说妓院靠近佛门圣地颇为讽刺,但从地段就能看出东君柳姑娘的手段,非是大财力大势力买不到。不知资助她的究竟是谁,那已是现下唯一的线索了。
唉,顾惜朝……
那日他本还想继续搜索,不料突然听到铁手的暗号,言明要来抓人,催他快走。
他知道他们肯定不想抓他,按照律法也确实该抓,却没想到他们会真的来。
事情比想象中严重。
走很简单,可万一六分半堂趁隙进犯,风雨楼该如何应对?
杨无邪果然感觉敏锐,早就知道有些阴谋不是你身正就不怕影子斜,终究要主动抗争才有用。
戚少商想着又苦笑起来,随便找间酒楼走进去,连牌匾都没看清。
小二立即迎了上来。这是个十七左右的少年,看起来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他一听“听春阁”的名字立即失色,随后笑了,
“客官怎的对那鬼地方感兴趣?对了,您带剑,一定是听了故事不信邪的大侠。哪,出门左拐,看到南湖客栈的牌子再向左进小巷,翻过尽头的墙就能看到。不过您可要小心,据说上那去的人,不是被女鬼吸干了血,就是从此消失不见,可邪了。”
这孩子语气带几分北方口音,说话又清晰周到,戚少商听得满意,塞了块碎银子给他,也懒得点菜就急忙出了门。
依言找到地方抬头一望,他不仅感慨,费尽周折才进得城来,最终目标得来竟全不费工夫。
看到了希望吧,
大概。
那南湖客栈就建在听春阁前面七八米,后面种了数排玉兰树,把残旧的小楼遮蔽得密密实实。怪不得感到道路异样迂回,敢情附近的居民真的怕了这里,硬是修路绕过了最黄金的地块,任凭其荒废。
不管西湖风景多么美好,沿湖路上多么繁华,只要穿过那片玉兰林,就如走入另一个世界。残破的檐瓦和腐坏的木头散落一地,上面堆积着黑色的尘泥,其中偶尔还能看到被埋没的金属器件反射着暗哑的光。鸟雀小兽的足迹印在树下阴暗处,孤魂野鬼,枯藤瘦狐,民间传说中的妖物似乎随时能从林木间窜出,一派非是人世的景色。
但戚少商还是能从木质缝隙中的残红读出描龙绘凤,能从缺头少腿的木雕动物中听到往日繁华,从那只剩几支木桩的美人靠看到曾寂寞独坐的芳华绝代。
听春阁是个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
花开花落,柳絮千红,草长莺飞……春有着无数可以听的声音,特别在西湖之畔。当年自称东君柳的女子,又是听了什么才零落成泥?
又是听了什么,逼得他在十七年后千里迢迢寻来?
由于木质的楼梯地板都已腐朽,戚少商提着一口气走进楼里,立即发现门口的台阶塌陷了一片,露出的断口颜色较浅,楼里也有众多杂乱的脚印,却只淡淡印在木板上,没有碎裂。楼内杂乱的家具没有一个在原本的位置,大半被砍成了碎片——只是从地上的痕迹看,十七年前它们就已经倾倒了。
显然不久前有人来找过东西,且那些人轻功不差。
他们来找十七年前没找到的东西,这次是否有功而返?戚少商不知道,他却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刚刚才确知那个东西在这里,否则以前的搜查不会那么粗略。
看完一楼房间上得二楼,他心头一沉。原来二楼房间明显未曾搜完,还有三成左右仍保持着多年前的样子,就连腐坏的丝绸都还黏在家具空隙里。恐怕那些人已经功成远去了,他还怎么找线索?
没有线索他怎么证明自己杀顾惜朝不是为了灭口呢?
消沉了一会,他又想,没准那些人不敢在大白天搜索,而且非常仔细,根本就是尚未完成,岂不是只要等待晚上就能真相大白?
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消除到此的痕迹,吃饱喝足,再找个隐蔽又方便监视的地方等上几天。
而最合适的地点,当然就是几树之隔的南湖客栈——的屋顶。
没有办法。尽管秋寒露重,外宿不妥,可客栈后侧连扇窗户都不开,一幅划清界限的样子,想监视都监视不起来。
当戚少商一身黑衣躺在南湖客栈屋顶阴影中的时候,铁手还在和州境内。
他已尽可能浪费时间,慢到连自己都过意不去的地步。
确实如无情所说,诸葛小花派他寻找戚少商,并且暗中合作,不料没走多远,江湖上就流言四起,说大相国寺被屠,凄凉王被害,风雨楼代楼主杀了案件唯一知情人顾惜朝畏罪潜逃。且消息径自传到金銮殿上,让赵佶大为震怒,立即下诏书捉拿戚少商,生死无论,诸葛神侯苦劝才把任务揽了过来。
当时主张立杀的,似乎都偏于蔡京党羽,难道凶手是他的人?蔡京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非杀不可了。
甚至儒雅醇厚如铁手都忍不住如此想。
更怪的是另一则传言,说戚少商曾带孙青霞去大理寺见长孙飞虹,企图说服他加入蔡京麾下被拒,才愤而动手。
这招真毒。
因为它有一半真实,一半不是。
那次会面是诸葛先生安排的。
戚少商的好友孙青霞本是山东神枪会的精英,此次入京志在救出会中过去主领决策的“一贯堂”总堂主,即凄凉王。正好凄凉王意欲出狱,诸葛先生又打算相助,便大方请他来会面,商谈些事宜。
他们没有争执,更不可能“愤而杀之”,可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被人相信,所以戚少商在江湖上的地位立时变得微妙起来。
经逆水寒一役,人们产生了共识:要打倒九现神龙戚少商,必须先把他从那些不要命的朋友之间剥离出来,而要解除人们对他的敬仰,必须先破坏他的名誉。
现今,破坏名誉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他与蔡京有关。
对此,诸葛先生只下了一道命令:
“不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能让戚少商被捕。”
他只要被捕,多半连辩驳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处死了。
那就大势去矣。
——或许这是与蔡京最重要的一次交锋。
他们都如此相信着。
能铲除奸佞蔡京,是所有心怀正气之人的愿望,更不用说与其斗争多年的神侯府。铁手知道追命被替换下时多郁闷,能想象远在河间府的冷血得知后多无奈,更了解无情不能亲自前往多不甘。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无情不必任何人惋惜,可任何人看到他都会觉得惋惜。
就好像任何人看到十四的月亮,都会想到明天是十五,看到一段不合拢的圆弧,都会下意识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