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无悔——并非无错,而是无悔。
但悔就是悔,不管怎样忽视怎样否定,越接近戚少商,就越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可以改变已成定局的过去。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
该当如何?
该花费更多心力,把事情做得更漂亮,正大光明地,把罪恶逃避个干净。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还让姜祀见到戚少商呢?万一他想起前尘往事,记得雷卷的惨烈……
又如何?
难道还希望回到旗亭初遇的时候?
——是否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就在认识到自己绝对成不了好人的同时,做了违背本性的选择。
本性是什么?
如果不是被利用抛弃得彻底,可能对权势不屑一顾么?
如果不是中毒后走投无路,可能做那些让戚少商欣赏的事么?
不可能。
山中终老一生也罢,积蓄力量等待混沌之世也罢,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记得顾华英曾说过,老天总是在人们失去一些的时候给予一些,所以永远不要怨天尤人。
现在他失去的是未来的无尽可能,得到的,是戚少商的关心和挽留。那么谁能告诉他,当得到的和失去的冲突,该怎么办?
当失去过的东西再次摆在面前,却不能伸手攫取……
这矛盾占据了他思维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忘记的时候就会记起。
——为什么屡次都是迟一步掌控局势,然后天差地别,再无回天之力?
昔年蔡京派人暗中搜罗种子和成品,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掌控敌人的生死,试想若他要毒死谁,被轻易解了毒还怎么布置计划?自然耗费无上的精神,皇宫都不曾放过。如果他府里没有“祝融”的花蕊,恐怕就真的找不到了。
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母亲当时在蔡京手下是什么位置,他不是很清楚,留下的记录中也没有说明,但她居然能把种子尽数偷走,说实话顾惜朝不太相信。蔡京不是那么大意的人,应该在别处还藏有后备。
而他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这不知是否存在的后备。
可为什么要指望?
得不到就得不到吧,装出来的是尊严也罢矜持也罢清高也罢,乞求有多么难看,多么无用,早在十多年前就知道了。
——要不是戚少商——
要不是戚少商……
何必白费许多工夫?
支持到现在还不忘记,已经是个奇迹,断不可能再撑到来年夏天。
“……顾惜朝……”
咬牙切齿的口气,就算竭力压抑,还是让他倏然抬起了头。
幻觉吗?
这口气梦中听过不知多少回,掺杂在血雨腥风中扑面而来,天明不去,恍惚中已是四年时间虚度。
不明白。
当年明明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为什么会落到此等田地。
不要反抗就好了,不过陌生人托付的一柄剑,何来血债满天?
不过为掩护一个人,抛洒的生命谁能偿还?
为承诺失去一切,值得吗?
到底问题在哪里?戚少商一定也想过,可惜大家都上了绝路。
身体渐渐冰冷得感觉不到寒意,眼前掠过那被他精心改造成自己的影子的无名之人,胸口一阵刺痛。
杀了我算了,顾惜朝想,一剑杀了我,血债血偿,就再也不必对那些人心存愧疚。
——而我,也不必再苦苦寻找活下去的方法了。
然后,他提起最后一点真气,拉住了戚少商的手。
他没有想到,
等待自己的不是剑,
而是拥抱。
——紧张到窒息的拥抱。
●50 天行有常
半个时辰后,戚少商带着昏迷的顾惜朝回楼,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霸占了孙青霞的房间,赵佶则还躺在灰堆里睡觉。
——干脆烧死算了。
并非因为这样大逆不道的理由,而是那在场唯一行动自如的人压根就忘记了道君皇帝的存在。
第二日清晨,京城里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石工木匠全部聚集到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外,戚少商则不在楼中。
昊天明命诏曰:
玉峰塔为京中胜景,金风细雨楼代为管照,遵奉圣意,百姓景仰。今横遭人祸,几欲倾覆,朕不忍见其残败,特命尔等修葺。七日为限,彰上天好生之德,望不负重望。
宜令准此。
宣和四年十月十六
——呸。
看完圣旨,楼里的人便忍不住吐起了唾沫。他们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若不是工部派了官员监工,难听的话早骂了个遍。
赵佶真无耻至极,玉峰塔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东西,还“代为照管,百姓景仰”,这要是传到江湖上岂不是沦为武林同道一大笑柄?
“不行!”守门的几人心头火起,横刀挡了路,“回去回去,我们楼里的事,不用你们管。”
杨无邪将圣旨交还,只在心里骂了半句,
——昏君。
修葺?
两个字不过嘴唇碰碰就完事,却叫别人天涯海角地奔波。
一时间到哪里去找上好的石料?
雕工又怎么办?
诚然跌落下来的石材损坏比想像中轻得多,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塔也不过是回复了修建初期的状态,但,当初修理被白愁飞毁掉的楼,足足耗费了近半年时间,七天能做什么?
而之所以只骂了半句,是因为他百思不得其解,赵佶为什么会对小小的金风细雨楼上心,专程派人来修塔。
戚少商躲都来不及,不可能和赵佶扯上关系,难道是诸葛先生?但江湖规矩是“自家的事自家担”,非是生死关头,求援都会被非议,更不用说由死对头皇家官府出面。诸葛神侯向来心如明镜,断不会不明白。
当然,对应投靠蔡京的六分半堂,风雨楼的声势,算是又暴长几分,今后横着走路怕都没几人敢招惹。
这算什么?
终于正式从半明半暗的江湖派系成为官方支持的组织吗?
想来不禁苦笑。
最近的转变,是不是也太多太刺激了?
隔三条大街,晨光中尚未繁华的黄裤大道,一个白衣男子自痛苦街一带急掠而出,跃过数丈宽的蓝衫大街,落在大相国寺对街的重重墙檐上。
他自然就是戚少商。
天气渐凉,行人纷纷换上了夹衣,他还是那身月色的粗布袍子,暗暗的烟云纹,淡银缎子镶边,不知怎的自顾起来就多了几许瑟缩,白得刺眼。
他此刻刚从神侯府出来,正在回楼途中。
这次顾惜朝的昏迷是因为体内的乱流,还是毒性发作,根本看不出一点端倪,但如此一来内力就如决堤的江流,浩浩荡荡失去约束,自然更加剧了毒质的蔓延。
该怎么办?
对于九幽的魔功,他虽谈不上一窍不通,也绝对没有了解到可以动手的地步。除了死撑着,螳臂当车式地以内力抗衡,完全想不出别的方法。
或许保有最后一点温暖,就还有救。
“让我来吧。谁叫我欠了他的情,又失手捅你一刀。”
黄昏时刻,看不过眼的孙青霞笑言,戚少商便没有拒绝。
大恩不言谢,更何况他说得有理有据,连拒绝的话都找不出来。
其实面对顾惜朝的状况,孙青霞同样一筹莫展,惟有依样画葫芦地耗费力气。
但非此相助,戚少商可能还在试图引导那些散乱的内力,根本不可能回应神侯府的消息。
当夜寅时末,诸葛先生要求他过府一叙。
一叙?
这种时间相邀,自然不是“一叙”这么简单,所以他连楼中人都没有通知就立即去了神侯府。
等着他的不仅有诸葛小花,居然还有数日前便离京的无情,俊秀的眉眼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
“顾惜朝还是昏迷么?”
开场白就是这不必问的问题,戚少商看着布衣素裳,面上深不可测的诸葛,一切如常,心中却升起几许不祥的预感,
“是。”
“谈小碧醒了。”
“什么?”
戚少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谈小碧,这次计划重要的一环。自从半月前一别,戚少商就再没见过他,而再次得到消息,正是十五日夜里。
他全身骨骼几乎都断了,发现的时候正躺在汴河岸上,想是一路漂过来的。粉红的伤口流不出血来,最严重的伤是刺穿左肺的一剑,细而窄,距离心脏不到一寸。这个使剑的人手法一定极快,且狠,只窥结果都能感觉到其中追风赶电的势头,所以伤口才够小,没有灌进河水。
京城能使出这种剑法的人,不多。
“他独自一人潜入蔡府,幸好当时高手大多在猎苑,剩下的又被风雨楼的爆炸吸引,直到逃离时才被发现。”
“到底做了什么?”
诸葛微叹,道:“他在蔡府的药圃下了‘枯’毒。”
枯?老字号温家的招牌毒药?
这蔡府的药圃,本是别家花园,据说颇有特异,水面三九不冻,便强抢去据为己有。那“枯”毒顾名思义,能让万物皆枯,且从今往后再也长不出东西来。
此毒一下,那药圃便算废了。
可甘冒奇险只毁弃一个小小药圃,蔡京不会去别处搜刮么?
“他说,顾惜朝告诉他,‘祝融子’在西域已经无法栽培,而中原更只有那块地出产。所以只要毁了地,那药就绝种了。”
“然后?”
“‘祝融子’能解百毒,强身健体,实是药中圣品。但一旦服用就不能停止,否则迅速衰老,连普通人都不如——据探子回报,近日来已有数位御医暗中出入蔡府。”
所以,等于间接除掉了蔡京?
顾惜朝有晚晴的医书,知道些秘密不足为奇,可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什么提都不提?
“想必蔡京存药不多,或是故布疑阵,不久就能看到结果。”
仿佛看穿了他的不快,无情道:“你武功比他好,却不见得能走进去。想要物尽其用,当然不能与你商量。”
物尽其用?戚少商剑眉一剔,没有接口,转问诸葛先生,
“可确定?”
诸葛还未答话,无情截口道:“闹得这么大,顾惜朝在猎苑究竟拿到了什么?”
“不知道。”
“你眼中隐现血丝,想必一宿未眠。”
戚少商侧眼,见他一对点漆样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禁微皱眉,“没错。”
“一身书香,看了整晚书。”
九现神龙生就心窍玲珑,哪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干脆答道:“我看了一晚医书,为的是‘黯然’之毒。”
无情淡然道:“你就算现在用功,还能比他更清楚?”
语塞。
世上有多少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明明知道此刻不可能超越早已开始寻找解法的顾惜朝,他仍旧忍不住想试一试,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漏过藏在某本书里,近在咫尺的希望。
兴许白楼的资料中,有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线索,兴许顾惜朝错了,这毒有方可解,兴许温家的速度能快一些……
太多的可能性了,叫他怎么放弃?
“温文说了,此毒一旦发作即无解……”
“他还没发作。”
他答得快,无情接得更快,
“你要是觉得他做了这么多‘好事’,眼看毒发心有愧疚,大可不必。”
戚少商一愣,肃容道:“我对他没有愧疚。”
无情不禁叹了口气,话题陡然一转,“眼看蔡京身体将大不如前,预计将由蔡绦主事,外有蔡攸应和。此二人虽然奸诈,却不够老辣,必会露出不少破绽。”
蔡攸、蔡绦为蔡京之子,尤其蔡攸,虽然不学无术却深得赵佶器重,年内两次与童贯率军攻打辽燕京,失败却未曾获罪。百足之虫,死尚不僵,更不用说蔡京老奸巨滑,机会一纵即逝。
无情言下之意,乃是说如今权势波动的紧要关头,不可因私情而放过歼敌的机会。戚少商听了也很明白。
“我会再催王小石返京。”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本就是王小石。戚少商代理其职时就说过,要他早回来,但一则他当时戴罪之身,不可回,二则他认为九现神龙实比自己更适合当京师的群龙之首,不欲回。
其实他虽因刺杀傅宗书和劫法场而逃亡在外,却早于年前便因戚少商和诸葛小花之故得到赵佶的赦免,按理早该返京。但自认真栈一夜失了温柔,王小石追查而下,方回京就又不知所踪。
这种时候勉强他回来,诚然不太合适,但戚少商自忖也没有太多精力可分。如今边疆风云突起,京中纷争叠出,顾惜朝又……想做的事太多太多,无一可放,无一可成。
无情又问:“若离开风雨楼,你待如何?”
“北方金国迅速崛起,辽中京西京相继失守。两次攻燕京失利,奸佞当政,长此以往,这汴京繁华,恐怕难保。”
诸葛拈着颌下长须,道:“阁下认为与家国危机比,京中方寸之争,根本毫无意义。”
“以先生之见呢?”
反诘理所当然,自不必回答。诸葛颔首,“无怪乎顾惜朝会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去边疆。”
“为什么?”
“因为你会死在那。”
“我?”
戚少商正感不以为然,却听无情道:“我本不信,现在却信了。他果然了不起。”
笑容戛然而逝,戚少商也明白了原因。
边疆……那魂牵梦萦的地方,战火喧嚣,白骨累累,何时能去?
届时顾惜朝必已毒发,而他断不可能带着个活死人去战场。
只有兑现承诺,杀了他之后。
以那种心境,怎么活?
就算能赢所有的战斗,也赢不了自己。
果然了不起,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却能算得这么清楚。行前连遗言都交代好,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从赵佶那赌命要来的究竟是什么旨意?
那块黄绫上写着什么?
明明只要展开就可以知道谜底,可他没有看。
虽然想看得要死。
他在等,等顾惜朝清醒,亲口说出来。
●51 从容,亦或不再从容
那也是个阳光明丽的秋日,八月桂子香的季节,顾华英取出了多年未曾碰过的琴。
搬到苦水铺只几年而已,却足以彻底改变她的外表。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黝黑的皮肤早不复往日芳华,嗓音暗哑若沙。
但她的歌仍是那么美,她灰乱的发在阳光下灿如云霞。
那是首词句简单,曲调循环往复的歌谣,由她缓缓唱来,却旖旎着化不开的情。
只要你记得
院墙外棠棣的颜色
柳枝挽留初春的雨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回家的路
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
那里并不寂寞
汇一眼星空的璀璨
来看我
来看我
绝崖不足惧
沟壑不深谷
流云为霓裳
共斟水玉的酒
金乌升起又坠落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拥抱的幸福
即使把发肤骨肉磨灭
那里并不寂寞
撷一枝黛色的花朵
来看我
来看我
风浪不足惧
江湖不江湖
很久以后,顾惜朝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殇》,而那一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原来那刻骨的思念,犹如绵绵细雨般的歌谣,竟是一曲悼词。
“友人啊,即便你已化身成魂魄离散,也并不寂寞。请回来探望我吧,不要嫌山高水长,不要怕风沙荒谷。”
他想起屈原的《招魂》之歌,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魄啊,归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寒冰层层高如山峰,飞雪千里漫卷四野。归来吧,不可以久留。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牵挂,相似又截然相反的意境。
可这世上哪里有魂?
就是日夜守着晚晴的日子,他也不曾招魂。晚晴不该来陪他,他也不知道,若招不来魂,还能怎样。
相信和事实是两回事。
比起这些充满不舍的词句,他更喜欢前朝悼念冤死的封常清的句子:
身迹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多么豪情激烈,大丈夫当志在四方,生,为国为民,死,无挂无碍
但,
每每回味,就忍不住迷茫。
若自己化为孤魂,会眷恋何地,能归去何方?
谁会为他招魂,谁又会为他歌一曲离别之殇?
那时侯,他还不认识晚晴,不知道戚少商,甚至《七略》都未成书,只是心中一个憧憬。
眼看象牙塔再度武装出参差的雪白檐角,戚少商仍是长久地留在黄楼侧翼,那个最幽静的角落。
顾惜朝未见起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已逐渐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