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失败的根源,就是以为眼前人是顾惜朝,所以对这个问题最不能释怀。他觉得就是死了,也要弄明白,
可是谁会回答他呢?
又有谁能回答他,
真正的顾惜朝,到底在哪里?
●43 今日好大火!
今晨天气很好,朝霞薄,阳光不烈,风凉。
东郊猎苑本名“景昆”,因恰位于景昆山两支脉怀抱中,长宽超过五百里,一带密林如浪,眼望去全是葱郁的绿。如今季秋时节,片片灿金掺杂其中,就像林间空地的班驳阳光。
景昆山正是京中天泉山母脉,也被称为大宋龙脉,向东北方延伸,为皇城远景的地平线增添了不少景致,也成为汴京一道坚实的屏障。
队伍在一座孤立的小山丘上,小憩待发。
小丘名龙丘,表面平滑,像一块高高突出地面的巨石,色作深灰,草木稀疏,传说太祖时期有龙于此升天,雷电击下形成,于是每次狩猎,都会惯例在丘顶休憩,最高处自然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登上。
过了这“龙丘”,才算正式进入猎苑核心。
赵佶望了眼前后浩浩荡荡,虫蚁般的的人群,没来由对身下精挑细选的良驹厌恶起来。
他素来不喜骑马,不仅因为他觉得大群人在猎物之后,追逐鲜血和死亡,有失风雅,而且这种美丽而健壮的生物也让他感到几分畏惧。那流溢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中,旺盛而充满弹性的生命力,就像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即使低下了头,骨子里仍是荒野气息。
——不懂得皇权威信的野兽。
他喜欢水墨的风骨,工笔的翎羽,对活生生的东西,总有着蠢蠢欲动的厌恶。
不过,毕竟是林灵素的计算,加之很久没有同皇子们聚一聚,借此透透气未尝不好。
楷儿戎装也如此雄姿英发,甚是可喜。
蔡家托病也就罢了,毕竟罢了相,挫挫锐气,可太子怎么看上去还是神情萎靡,忧心忡忡?
他却不知,赵桓最是不齿父亲劳民伤财的行为,这一日早朝都未举行,就不得不随同浩浩荡荡的队伍去狩猎,脸上的表情当然就像吞下了一只死耗子。
赵佶皱眉,忽见离赵桓不远的诸葛小花身后有个陌生的年轻人,相貌普通,留不下什么印象,但目光剑一般冰冷,用估价似的神态睨着队伍,虽走在地上,竟如高头大马穿街过的傲气。
伞扇宝顶下的璎珞就在他身后飘摇。
心中一跳。
这目光在哪里见过吗?怎勾起些模糊的记忆?
正想着,那年轻人走近诸葛,小声说了什么,诸葛闻言微微颔首,走了过来,
“皇上,太子有所不适,请容老臣送殿下至紫阳殿。”
猎苑内两大行宫,代表了两条狩猎线路,紫阳殿在景昆山顶,较遥远,山势陡峭,已多年没有天子去过,另处青阳殿则是山腰,路途平缓,野兽少些。
林灵素的说法,紫阳殿因多年无天子驾临,阳气渐衰,于国运不利,此次本该是赵佶亲自前往,但他嫌劳累,便由太子赵桓代劳。
这诸葛小花什么都好,就是偶尔罗嗦,在近前总有被监视的不快,甩之不脱。赵佶巴不得他走远些,闻言连连点头,道:“卿一片忠心,便随侍太子,不必挂心朕。宜多猎些凶暴猛兽,祭祀上苍。”
诸葛退下,赵佶忍不住又回头,却发现那年轻人已经不见了,想是赵桓下属。不禁觉得很有趣,赵桓为人谨小慎微,手下竟有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对比倒是强烈。
正想着,队伍前端已开始继续前行,从凌乱到整齐,队伍蚂蚁般移动着。
赵佶刚抓住缰绳,
变故发生了。
轰然巨响,仿佛凭空一个闷雷,连阳光都似瑟缩了一下,地面隆隆,马匹悚然而惊,或窜跃或人立长嘶,乱成一团。
幸而赵佶身边有侍卫反应神速,立即拉住了缰绳,坐骑久经训练,挣扎几下也就稳住了。不然他这个皇帝,必定已经跌个嘴啃泥,不定就此一命呜呼。
失色,不及安定,反射性向西方异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象、象牙塔——”
这失态的惊呼本该换来厉斥,但此刻谁还有心思管那些,赵佶本能地抓紧马鬃,看着高高耸立在天泉山上的高塔上部空了一大块,深色烟尘腾起,那残塔竟像在不断舞动,要飞升而去一样。
这两旁合抱的青山,水平的地平线,突兀的高塔,斜斜向左而去,直冲云霄的烟尘……
他猛然发现这画面如此熟悉,就像曾刻骨铭心,醒来却忘得干干净净的梦。
在哪里,
什么时候,
见过?
赵佶怀疑地眯起眼,终于想了起来。
那画!
早晨才看过,诸葛小花送来的画!
天……
太不可思议了。分明是毫无关联的内容,构图却惊人地巧合,如一幅双面刺绣,正面春的温情,反面冬的肃杀,见一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面,在脑海中叠合,又截然相反。
看的时间长了,赵佶就发现那两只鸟雀从图画中跳了下来,一只栖息在象牙塔上,眯着眼凝视烟尘,悲悯如叹,一只站在地平线上,振翅欲飞,高傲自恃,却不知头顶正是灾祸的残骸。
他起初以为自己的江山是那欲飞的鸟儿,还喜不自胜,不料头顶悬着利剑的也是它,心中骇然,脸色瞬间苍白。
那哪里是一幅普通的画,简直就是孤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外的一个谶言。
发了好一会愣,回头看随侍们的痴傻,蓦然冒起一股怒气,
“看什么,快出发——”
“皇上,这……”
“小小爆炸,就吓成如此模样,成何体统?”赵佶一带缰绳,向大路走去。这些蠢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诸葛小花平日智计百出,画还是他亲自拿来的,怎也是一脸茫然?
他不知只有身在龙丘之顶,且乘于马上,才能看到这一幕,视角稍矮就被山峰遮挡,诸葛就是再聪明,也不可能联想到。
马蹄敲出单调的声响,赵佶自当天子以来,虽然享尽荣华,却总有掣肘之感,而今突然察觉自己掌握如此多,真飘飘如凌驾众人之上,不禁有些陶然。
走了几步,突然发现远处林木中飞挑而出的两座行宫,居然也和那两只雀鸟的位置暗合,这么说,青阳殿岂不是不吉?
沉吟片刻,道:“既然太子身体不适,朕去紫阳殿吧。”
赵佶意气风发,自然不会想到,不足一刻时间后,他就会因为追逐一只白鹿,误入一个一生都忘不了的陷阱。
“……蔡京所遣,无非‘任式双刑’。然解药恐怕无望,小心。”
满不在乎的口气,反而叫人害怕。
无望?
你的无望,何必要我去接受?
如果不是依言送画,戚少商一定看不到画轴中的信笺,不知道顾惜朝会要求诸葛先生的帮助,潜入东郊猎苑,更不会知道他居然会让孙青霞冒充自己。
“如此不仅能救凄凉王,还能完成白道多年不成的夙愿。但你们必须听我调遣。”
他这样告诉孙青霞。
是的,温晚带信来,说只要再找些“销魂”之香,便能分析出“黯然”的成分,所以他们只要打败带药来的敌人就能得到那份希望,而之所以演到最后,是因为戚少商终究不肯放弃,期待顾惜朝所谓的“无望”不是真的无望。
可,没有。
他一点都没有算错。
——撒谎!
“我有事要办,如信得过,就等我回去。”
话是这么说,但戚少商敢把身家性命赌上,顾惜朝此刻,一定没有遵守诺言。
所以他走时才说“不想死”。
“不想死”,
不是“不死”,
更不等于“不会死”。
反正命运总在辜负期望,不在乎多辜负一回?
倒有自信,塔主人一定会看画,不会怒而杀人?
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看不到会是什么结果?
进不了猎苑炸不了塔,图谋成空?
计划不再环环相扣,断在一个不明不晦的地方?
所谓的“事”又是指什么?
乐观也罢,悲观也罢,怎样都参不透。
——这确实是个令人忍不住发笑的计划,从头到尾他们都掌控着大局。
所以,戚少商完全没想到顾惜朝会在塔中做了手脚,直接导致爆炸过度。
直到看到脚下如酥饼一样坍塌的游廊,戚少商才明白信中为什么会特别提到“小心”。
是他,亲手安的炸药,也是他,精心计算了各个部分的用量,声音、闪光、烟尘,一切都尽可能完美,且将冲击减到最小——霹雳堂的人,本就有这样的自信——却还是没能保住象牙塔。
结果王小石托付的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毁了。
顾惜朝啊顾惜朝,你究竟在想什么?
到,底,在,做,什,么?
马蹄翻飞过潘楼街,如利刃划开水面一样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残破的衣衫满是血迹,引来无数惊惶的目光。
不在乎,只一心奔驰向新曹门,前方祝融漫天。
他想起孙青霞无奈的笑,想起众人的惊愕和任怨的坠落……
“你就是想和我反着来,就是想让我不顺心。分明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想要的是什么!”
就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解药,无法给顾惜朝一条生路一样,心情如同干枯的树枝,伸展着枝枝桠桠的沉重。
他简直要被那沉重压倒,即使明知道对面淡漠微笑的,是孙青霞。
背叛、伤害、杀戮……
如果不是演戏,他想,一定无法再容许自己活着。
——为什么一定要炸象牙塔?为什么要给赵佶送画?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去猎苑的目的?又为什么将自己最后的希望交给我?
心中满是无法派遣的疑问,烦躁,不安。
无明之火。
痴迷,晦暗,无可洞悉。
单凭顾惜朝当然不可能在这样大的范围内点火。
谁能?
蔡京。
戚少商清楚地记得,任怨在大火燃起后的态度变化。若非孙青霞代替,顾惜朝早已被他杀死。
而,什么能让证据弱化?
只有一条,就是篡位。
哼,知道没希望,便效法赵佶,杀太子夺位么?
顾惜朝一定是发现了这点,才会去猎苑。
他的目的,该不是护驾吧?
不可能。
那么如今已开始,可平安否?
为何就算来龙去脉再明晰,也无法看透顾惜朝?
这究竟是不是你的愿望,至于如此冒险?
你若是再也回不来,我该怎么想?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想到此,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强烈犹如光阴流淌的确定:此行前去,不仅是个开始,还是个终结。
宁可相信是所有混乱的终结,从此以后可以面对过去不可面对之物。
一次正确的信赖——没有人知道这对戚少商来说是多么重要,也没有人会相信,在这种欣喜面前,生命、自我、尊严……都黯然失色。
因为是顾惜朝,
只因为是顾惜朝。
没有人,即使顾惜朝本人,也不会明白。
兴许还会讥诮一笑。
●44 红莲
如果要问,谁比戚少商更担心象牙塔,答案是顾惜朝。
——这话说出去,九成九会被当笑话。
不认为是笑话的,只有遥望那片废墟的顾惜朝本人而已。
还有戚少商。
今晨之前的戚少商。
因为废墟和烟尘,都无可辩驳地昭告着他的信任。
但既然废墟已成废墟,烟尘已成烟尘,现在如何,就无从确定了。
死人不会信任,
只有活人才会聆听。
遥望熊熊燃烧的房间,顾惜朝一时有些茫然,究竟放弃计划回去好,还是继续完成,即使最希望展示这一成绩的人有可能已经不在?
按说他对霹雳堂的火药那么熟悉,应该把握得住吧?
可两股力量冲击之下,竟会完全毁了塔,实在始料未及。
只想小小报复一下王小石而已……
罢了。
回去做什么?
解释?
确认生死?
恳请谅解?
不,那没有意义。
成败只有一次机会,而他现在的选择,本就不指望被理解。
事到如今,磐石坚定的抉择,却轻易就被动摇了,不得不心惊。
顾惜朝认为,自己是个很顽固的人。
抢出木匣的时候,全部注意都在其中一样东西上,完全没有想到会被信笺触动,为那可笑的故事。
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比起证据,更令人在意的,是内容。
王贵妃当年产下死胎,对被排挤的她来说,甚至可能是杀身之祸。于是王合宜冒险买通上下,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宫中,致使妻子疯癫,自己也迫于愧疚逃走。
多么容易误解的故事,多么迂腐而单纯的两个人。他竟在信中千叮万嘱,不可让自己的儿子身居高位,不可骄奢淫逸,更不可图谋皇位。
难道以为这种事能瞒一辈子?随时都可能被株连九族,除了谋夺皇位还能有什么选择?
不是一条绝路?
绝路……
诞生便是踏上,没有回头的可能。
原来赵楷天之骄子,万人之上,居然也是这么个无奈而可笑的命运。
顾惜朝还记得在苦水铺最底层向上攀爬的过去,那里就像个巨大的垃圾场,静止的腐败日复一日,永无尽头。时间长了,就会觉得连自己的血肉,也腐臭了。
只因为母亲是倡籍,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没有,读书习剑又有何用?
什么古今圣贤,报效国家,就算冒名考得探花,打回原形那天仍旧死罪,不管才学报复,不管曾评价多高,期望多大,转眼就是鄙夷。
好现实,好功利。
世界就是如此,一点机会都不给。
身为贱籍,参加科举是欺君,可笑的是竟会高中,瞬间有种扇了道貌岸然一巴掌的爽快,非言语可以形容。
而爽快的代价,
也真够大。
不是因为晚晴,他恐怕早被处死,也不会再徒劳挣扎,将身边的所有都卷进去吧。
顾惜朝不是不后悔,而是不能后悔,也没有资格后悔。
后悔,
是尚能挽回者的窃喜,
与不明处境者的特权。
“若不能立下功劳,就不必再回京了。”
如今说这话的傅宗书早就魂归西天,但那句话的影响,犹左右着他的人生。
——不向上就会被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成为淤泥的一部分。
即使会有错,甚至时常错,仍坚持不变,已经变成了一种执拗的信仰。
戚少商的侠义,很美,
那是江湖,水深,浪大。
但江湖之外,还有臭水沟。
纵然认同,短暂的羡慕与合作后,终归分歧。
就像很久以前,流星似的记忆,一生都不会忘记。
顾惜朝曾忍不住怀疑,为什么戚少商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旗亭酒肆初遇,一同偷酒时的单纯。
不再违背侠义,吗?
好低的要求,偏偏还不是谎言,低得脆弱,脆弱得叫人无法抗拒。
如果真的是开心,也许,就可以……?
结果——确实,果然,
那并非纯然开心,而是自欺欺人。
戚少商无意的惊愕,就像一口刺破表面欢颜的冰针,入体即化,只把疼痛的余韵留下。
压抑的苦涩渐渐蔓延,如落入水中的墨,轻纱曼舞。
忘不了甩不脱放不下,何必勉强?
知不知道,这比憎恨更无奈?
九现神龙,他真的是神龙九现,生存都像个奇迹。明明身在龙蛇杂处的京城,牵扯无尽的勾心斗角,却能比初冬新下的小雪还干净;明明是无数人的眼中钉,交换权势地位金钱,无一不可,但有多少人恨他,就有百倍于此的人保护他。
然而,如同反讽一般,他最重视的息大娘,还是离开了他。
在最不应该离别的时候,
离别。
是不是要比任何人都坚强,内心就会比任何人都苦涩,比任何人都宽容,便必须吞下最多的痛?
一个微笑,一瞬对视,一次心灵星火般的交汇,都是无上的幸福,
然后呢?
顾惜朝懂得离别的味道,也懂得戚少商的失去。
不明白的只一点,
究竟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
究竟看她活着,在别人怀中幸福好,还是看她死去,为自己零落成泥好?
死亡是对心有牵挂者最冷酷的背叛。
而他顾惜朝,恰是个人人都冷眼等其背叛的男人。
为爱而死易,为爱而生难。
不想死,
因为戚少商不希望如此。
——唯一的理由。
十月十四的月,
微微缺憾一些,明丽得不似真实。
教孙青霞使用神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