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枯死状甚是好看,满面笑容,容光焕发,好似正在最幸福最美满的境界里,让看的人都分享到了幸福。
也许他在死前体会了报仇成功的幸福,与家人重逢的美满?
无情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人的特异死因。他不光看,还伸手在古枯面上按了按,再闻了闻。
肉体触手冰冷坚硬,仿佛金石,闻之香气扑鼻,好像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技艺高超的石匠雕来戏弄人的作品,还惟恐有人害怕不敢靠近,洒了上佳的龙涎香。
毫无伤痕。
他不禁剔起眉。
事实上起先无情接到的根本不是杀人案,他也没打算来,即使案情非常蹊跷。
今日清晨,上香的民众发现寺门禁闭,敲门无人应答,诧异之下上报开封府,官差也敲了半个时辰门,终于大着胆子翻墙而入,在寺里转了一圈,俱都惊呆了。
寺中无人。
别说无人,就是一只鸟一只蟋蟀都没有——当然这些是无情闻听此事后亲自赶赴大相国寺后才发现的了。
相国寺上下僧众少说也有三四百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无踪?他们去了哪里?夜半城门关闭,难道他们竟全是武林高手,能躲过巡查,悉数翻越城郭出逃了?若真如此,出逃的原因又是什么?
无情立即便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知道、确信,一叶大师不会武功。他非但没有武功,而且先天有疾,完全不可能修炼武功,他自己也对武功毫无兴趣。
他的兴趣是法理——这似乎不该是高僧该感兴趣的东西。
但诸葛小花从不说他不像个大师,而是对此叹惜不已,说若能让他执掌大宋刑律,且严格执行,世间冤假错案至少能减八成。
还是他们被人劫走,甚至杀死移尸?
这么多人(或者尸体)体积庞大,不可能运远,更不可能出城,所以无情立即命人在城内留意所有可能囚人或可以藏尸的地方。除非他们都被化尸粉化了,否则只要有风吹草动,必定逃不过这天罗地网。
化尸粉有痕迹,无情排除了寺内化尸的可能,感到更奇怪了。
相国寺与世无争,会惹上什么麻烦?
如此大的行动,暗示背后必有强大势力。京中能做到的无非有桥集团、蔡京党羽、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而已,可他们与相国寺似乎都没有罅隙。
似乎,不是必定。
最近一叶大师曾调停老字号温家与风雨楼外层因误会而起的矛盾,莫非与此有关?然而那次调停不是两方都心服口服,皆大欢喜么?
无情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见过很多杀人案,多得比大多数人过的桥还多,有的凶手一目了然,有的费尽心机层层隐藏,但它们最终都破了,惟独没有明确动机的最难。
比如苦水铺一个乞丐突然被杀,只因蓝裤子大街一个杀猪匠心血来潮想练手,若非在现场留下了物件,身上有伤,血衣没有处理好,或者其刀与众多杀猪刀不同,多了几个崩,那就根本别想破。
这个案子还是那杀猪汉子自己醉酒说出来才真相大白,算是公门的耻辱么?
好在牵涉这么大又干净利落的行动,泰半不属于心血来潮,一定有和事件一样大的原由,并留下更多的线索——不是破绽。
世界上真有没有破绽的行动么?
这小小的迷茫闪现在发现古枯尸体前,之后他就松了口气。
没有无破绽的行动,至少他至今未曾见过。
古枯的尸体至少说明了四件事:
一,世上有一种方法,如毒或武功,能把人的身体变成金石般坚硬的东西。
二,这种方法会使人在死前体验到无上的快乐,或迫使人呈现快乐的表情。
三,这方法属于一个很大的势力,而且参与行动的人武功很高。
“此次行动最大的破绽,就是古枯的尸体。”他事后对诸葛小花说。
诸葛端起茶,面色比茶还静,“你是说失踪的僧众都和古枯一样,被人变成了石头?”
“七成。”无情老实地回答,“古枯才是那些人寻找的目标。子时,有在瓦子巷打更的人曾远远听到北方有呵斥声。而当另一个醉鬼被人从小甜水巷赶出来听到异动时,已过卯时。那些人行动如此干脆,没理由在寺中盘桓四个时辰。”
茶杯轻轻地回到桌上,诸葛嘴角微扬,“他们花四个时辰都没找到的人,你轻易就找到了?”
“大相国寺的密道系统乃是皇家修建来逃生用的。”
●3 相国寺的路和大理寺的虫
诸葛小花问得有些多余,无情便也答得曲折,而且心情沉了一沉。
设计这些密道的人姓班,名机巧,当时默默无闻,后来他的后代却建立了一个著名的门派——妙手班家。他们对机关了解之透彻,如自称第二,江湖中无人敢称第一。
据说这班机巧天资聪颖,个性谨慎,甚至可以说颇为胆小。自从为皇家设计了几套机关密道,更如惊弓之鸟,惟恐被灭门,于是大半艺业都未曾传予后人,还要求自己的子女发誓绝对不从事与机关有关的行业。
——若不是有个女儿性子执拗,班家罕有的技术险些全数失传。
这一系列密道的特点就是用过一次绝不能再用第二次,且一旦开启即放下断龙石,不光从外界看不出破绽,再烈的炸药都炸不开。
大相国寺的密道除最长的直通汴京城外,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密室,当然只皇帝本人和寺中住持知道而已(但他把部分秘密告诉了诸葛小花,诸葛又教了不少给自己的弟子,皆因为信任)。放古枯进去的自然就是一叶大师,以无情对他的了解,必定牵扯到重要的秘密。
自古以来重要的秘密都围绕着无数血腥。
只可惜,他们拼命救下的古枯还是死了,却不知是先中毒(招)再被放进去,还是进去后才中毒(招)?
无情心情沉郁,并非为他们感到可惜,是想到还在大宋鼎盛时期,皇家就为逃生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根本没有顾惜百姓的意思,未免让人心寒。
“还有三成呢?”
“殿中有轻微打斗痕迹,可见一叶拒绝交出古枯。但他们虽下毒手,却不知道古枯已死,还会继续搜寻。”
无情已将古枯的尸体“偷”回神侯府,留下几名好手继续搜查寺庙,伪装成一无所获的样子,不过敌人强大到什么地步,能不能骗过,尚不可知。
“撤退需要多长时间?”
“一到两个时辰。”无情答得很快,显然早就考虑过。
“厉害。”诸葛由衷地叹息。
能在短短两个时辰里消灭所有证据,让无情找不出线索,岂不非常厉害?
简直就是太厉害了,厉害之至。
然后他露出个“捻断数茎须”的表情,说了句让无情大吃一惊的话,
“凄凉王出事了。”
无情悚然。
能让淡定如他悚然,这短短六字的消息该多么骇人?
凄凉王是谁?出了什么事?
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江湖上有句话这么形容他:
“不见天日,只见阎王,千里孤愤无处话凄凉。”
凄凉王本名长孙飞虹,曾是山东神枪会主领决策的“一贯堂”总堂主,手握大权,威震东北,名闻天下。他曾认为王安石推行的新法祸国殃民,是为暴政。遂联同以打造兵器、火器称著江湖的“江南霹雷堂”田字辈高手雷禹、雷禹兄弟,以及“黑面蔡家”的副堂门人蔡克子,意图刺杀,被初崭头角的诸葛小花阻止。并在潜伏京中以待再狙之际,结识了大儒程颢、名士苏轼、大将王韶等,了解了王安石的气节苦心,推行新法实为国民,遂放弃返回东北。
后王安石变法失败,赵佶即位,蔡京当道,内外勾结,表里为奸,于是他又独自上京谋刺蔡京,阻于元十三限。
长孙飞虹不甘心失败,想到蔡京背后支持他为恶的大靠山,又密谋第三次刺杀,乃是弑君。
这次又败在诸葛小花之手。
虽然后来终于明白了诸葛先生苦心,可惜其时已囚于大理寺天牢,受蔡京遣人下毒,加上元十三限之创,几乎丧命。幸好他内力高强,又得诸葛相助才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剧烈动作,再见天日伤势便会发作致命。
由于他名满天下,武功极高,即使被囚仍有一定威望,江湖上屡屡有好汉劫狱,均以失败告终。
一则大理寺监守坚固,二则他已心灰意冷,不欲复出。
他的名号便换了另一句话,“悲欢离合门外事,不见天日凄凉王。”
这样一个远离江湖又极难惹的老人,事到如今怎会突然出事?
他出了什么事?被人暗杀,还是旧伤复发?
“情况如何?”
“追命去查,还未回来。”
诸葛小花面有忧色。不久前他得到消息,凄凉王欲复出刺杀蔡京,于是暗中命人配合,不料还在绸缪就出了意外,莫非消息泄露,让蔡京先下手为强了?
这消息无情也知道,于是他目光一闪,“知道他要出狱的人有多少?”
“大理寺的不知道,但他应该很小心。”
意思就是,神侯府的知情人都很可靠。
无情相信上司的判断,因为他是他一生最崇敬的人,他几乎不曾错过。
两人各自沉吟,窗棂的花格投射在桌上,缓缓转了半寸,忽然一暗。
“长孙飞虹失踪了。”
人未到声先到,随即就见个人影旋风一样掠了进来。那是张即使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看起来很年轻又很有朝气的面庞,可他却是四大名捕中最年长的一个。
他有双天下最快的腿,盯上的猎物就是插了翅膀都飞不走。
他是追命。
“昨夜天牢失了好几个死囚,守卫也没了,尸体没见半个,倒好似凭空飞走一样。”
无情愕然,“也是失踪?”
“也?”追命立刻反应过来,“一叶大师?”
“是。最近大理寺有何异动?”
追命抓了抓头皮,“有。前日有个神秘访客由郭九诚和谈小碧带去见过凄凉王,一刻便走了。藏头藏尾,没人清楚真面目,只知那人个头较高胖,似乎没什么武功。”
“恶九成”郭九诚,“小家碧玉”谈小碧,都是忠心于凄凉王,自行追随入狱的江湖好手。特别郭九诚在狱中俨然管事,对于长孙飞虹和官府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们也不见了。”
无情并非疑问,而是确定。因为如果追命见到他们,必然不会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莫非越狱成功?”追命扬眉。他早就风闻此事,看到二人的表情,心知不妙,“怎么?”
无情回头看了眼诸葛小花,道:“古枯就有些高胖。”
诸葛颔首,无情立刻把在大相国寺的见闻告诉了追命,并问道:“你可有看到石化的动物?”
“那倒是未曾见过。”追命点漆似的眼睛亮了,“只是凄凉王的牢房虽脏却安静得过分,连一只蟑螂都没有。”
无情漂亮的眸子却黯了,叹道:“不好。”
追命像忽然打了霜的茄子,整张脸皱成一团。
“确实不好,”顿了顿又道,“非常糟糕。但凭他们的武功,若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未免太骇人听闻。而且大理寺内各个势力交杂,毁尸怎可能做得如此干净?会不会事先就逃走了?”
“等。”
无情不喜欢等,追命更讨厌等,不过讨厌不等于不能,所以他们就等,
只有等,
必须等。
朝廷下达了通缉令,神侯府也放出了消息。一叶或长孙飞虹如果安然,一定会找机会与他们联系,届时则真相大白,反之凶多吉少。
出奇的是,他们还没等到消息,先等来了一个来访者。
戚少商。
此时距离上午的风波才过了几个时辰,正是夕阳将沉未沉之时。
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多了风霜,少了年岁,总是意气风发的戚楼主,数日不见竟好似突然老了几十岁。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白衣前襟,赫然有几大片血迹。
一进神侯府,戚少商就没说过半句话,只狠狠握着自己的剑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着青白。
无情一眼就看出他没有受伤,衣服上的血必定属于别人,可他那惨白的脸色,倒好似死了数百年,早就流光血的僵尸,又好似眼看天塌了,惶惶然逃生的蚂蚁。竟似比当年被迫杀死挚友高风亮时更加凄凉绝望,简直好像三魂七魄都死了大半。
“谁出事了?杨无邪?”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和白楼主持,等于戚少商的臂膀,况且一直对这经验丰富的军师极其器重,自然是他如今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可若真是杨无邪,戚少商该愤怒,像一头震怒的狮子去寻找仇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单薄,甚至有六分茫然。是以无情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立即改口,“息大娘?”
戚少商摇了摇头,好似不胜其重,脖子转眼会断掉。
无情又想起苏梦枕和白愁飞,想起当年那一场毁掉戚少商半生基业的大逃亡,
“谁背叛了你?”
戚少商好似蓦然被毒蜂蛰了一下,全身一颤,又摇头,这次是回过神来,坚定多了。
“我杀了……”他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涩然接道,“我杀了顾惜朝。”
尾音上扬,仿佛这不是答案,而是个问题一般。
●4 月色寥落使人忧
回到那个出大变故的晚上。
戚少商正觉得自己很饿。
“朝朝暮暮”越来越近,灯光渐渐清晰,现出窗格子的纹路,里面的影影绰绰隔着窗纸看不真切。
这是个两层的小楼,结构精巧,每个房间都透出灯火,远看像个漂亮的灯笼,近看也带着出尘的仙气。外侧环绕纤细楼梯在二楼圈出一个小小露台,对面树影婆娑,一见就让人想起情人对月相斟的场面。
想不到铁手居然也擅长建筑?这铁二爷看上去儒雅和蔼,不苟言笑,竟是个全才么?戚少商颇为意外,更多感服。
他不想被顾惜朝发现。因为来此并非忘记了仇恨,而是好奇。好奇那个才情令他佩服却纠缠掉他半生基业,最终疯癫成痴的年轻人,到底怎么样了。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而一般人太好奇必定会碰钉子,所以人生经验丰富的成年人往往不怎么好奇。可戚少商不同,
第一,他有好奇的本钱,
第二,他有好奇的胆识,
第三,他认为人若不好奇,会失去太多精彩,
所以他一直很有好奇心。
他认为,好奇也是关心的一种,关心仇人和关心亲人一样重要。
但便是想了如此多的理由,他还是怕看到顾惜朝,尤其怕对上记忆中那双黑白分明,眯起就让人看不清楚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他,对不起铁手这么多年的坚持。
那就只好偷偷从房顶看了。
几年不练功,顾惜朝的武功多半荒废,但耳目未必减退,幸而楼里仅楼下一隅有细小的呼吸声,想必已经休息了。
一跃上楼顶,戚少商就借着月光看到了楼后的小园,还有小小的土丘,以及墓碑上飘逸中透着肃杀的字:
爱妻傅晚晴之墓。
下面却没有落款。
他认得这是顾惜朝的手笔,还记得铁手说花了很大劲才哄疯子写了那几个字,但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都骗不来他的签名,只好将就雕刻成碑,话中透着深深的无奈。
铁手真是个有心人,也是个伤心人。
墓旁花影在夜色中都缤纷多彩,白日一定热闹非凡,看来顾惜朝是个不错的花匠。
戚少商站在屋顶上,仰头看见那轮近圆的明月,又忍不住想起红泪,想起和顾惜朝相识那夜的琴剑合鸣,无端烦躁起来,喉咙里干干的想饮酒。
可如今哪来的酒呢?他心中一动,翻身轻轻扒开屋顶的茅草,确定下面的房间无人,轻轻落到露台上,推开虚掩的窗扇,一长身猫也似的窜进了紧临的房间。正松口气,猛然想起顾惜朝不会喝酒,房里不可能有酒。
况且……即使真找到了,喝不喝呢?
这……
他不禁有点发愣,为自己的莽撞后悔。
为什么紧张成这样?仇恨?悲愤?
他曾日日被幻觉纠缠,夜夜被噩梦所苦,也曾一想到当年回忆就狂躁得让他不禁怀疑自己也疯了——但现在不。
几乎不。
友情的温暖最终医治了他的伤口,因此他想顾惜朝也许永远不能恢复了。
或许只有见过顾惜朝,才真能放下。不是放下血海深仇,而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