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脸色一沉,良久才嘶声笑道:“看来你知道得很多。”
“我当然知道很多。云从龙,虎从风……这大内之‘云’……总共六十人,赵楷一介皇子,能动用……最多不过最后一组‘虎’之十人。而地道两端……都有人把守,出口较易,你们必定是……排行做末的四个。”
听他断断续续说完,为首男子大笑,转向那瘦高些的部下,使个眼色。
他终于明白了顾惜朝动作敏捷,缠斗无益,但自己却要提防戚少商,于是叫部下先合力抓一个再说。
他关心的是,
戚少商做什么去了?
会不会偷袭?
被他偷袭,岂不是死路一条?
顾惜朝眼看两人一前一后扑来,退了两步,叹息,心想,
戚少商怎么这么慢?
正待最后舍命一搏,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笃笃”两声,不禁笑了出来。
——好,终没辜负我的信任。
扬眉,疾退,遥伸左手,曲,如兰,一指点向当先冲来的肉球。
他没有内力,难道还想点||||穴?
连自己的血都止不住,难道还想点||||穴?
莫非妄想以此吓退敌人?
三人齐笑,矮小男人甚至长笑出声,根本不加理会,直直扑了过去。
撞击,
落地,
得手——
得手的,竟是顾惜朝。
瘦高男人迎面撞上同伴沉重的身体,几乎跌了个跟头。
功成,身退。
三人心知不妙,欲追,青影已没入井口。
俯身下看,哪还有人在。
“下毒!”
为首男子怒道,“两个蠢材!”
他忘了,就算换了他,方才也定会受那不该有内力的一指。
●26 流萤
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他们如此厉害?
他们如此厉害。
戚少商早知道顾惜朝狠毒,且对自己对敌人都狠毒,此一去必定两败俱伤,可还是没想到,他竟真的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一般。
发出暗号,
下跳,
接应。
一把揽来,血的味道那么浓,那么重,那么执着倔强。
门合,
漆黑如墨。
仿佛倏忽间又回到连云寨,八百里风与沙,满目苍凉月,那一场追杀,他在地道下,听手足兄弟血肉相搏,心痛,如绞。
上,上不得,走,走不了。
只能听。
想听,又不忍听。
顾惜朝几乎是滚进密室的,
然后就仰面躺在地上,喘息,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鸟。
一只永远等不来幸福传书的青鸟。
戚少商急伸指点了他伤处||||穴道,紧攥着剑鞘的手指才松弛,“痴”嗒地一声滚落,自荡出片片温热,朵朵猩红。
竟愣住,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忍不住道:
“扔了不就好了?”
白白带着负担,白白拖重了伤势,何苦?
“我答应过,当然要拿回来。”顾惜朝看着眼前的黑暗,轻声说完,忽然笑,赞道:“好剑,够亮。”
够亮?戚少商叹了口气。恐怕几千年来,只他一人会用“亮”来评价剑的好坏了。
如今,和鱼池子何其相似。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不能见光的九幽,和那九死还生的一战,才想到借助天上月光作为暗器?
一摸怀里,才发现火折子不知何时已经丢了。
“有火种么?”
顾惜朝一愣,“方才地道里已用尽了。你呢?”
“那怎么处理伤口?”
“血都止得差不多了,看见又能怎样。倒是这么黑……我们出不去了。”
差不多?
还差很多吧?
戚少商心中怀疑,答道:“我知道怎么开门。”
“怎么开?”
“门右边有和井底一样的石砖。”
顾惜朝长出口气,“那就好。他们现在一定害怕被偷袭,在外面下药,万万不可去尝试。”
不知是不是眼睛看不见的原因,戚少商觉得,此刻的顾惜朝同以往不一样了。
同追杀他时不同,和鱼池子共同御敌,又反目成仇时不同,和旗亭一夜,惊才羡艳更不同。
如果硬要说,和晚晴灵堂上失魂落魄的人,有些像。
像一片青玉,薄如蝉翼,半透明的,能看到氤氲,却看不清。
坚硬,而脆弱。
用自尊孤立自己的脆弱。
却原来他和四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知道有人想帮他么?
纵然永远有血腥横亘,也仍旧可以回头。
——只要回头就能开始。
逼得太近,才会剑拔弩张,如果各自后退几步,虽难说海阔天空,至少……
他一定知道,
可还来不及开始,就碰触不到了。
“我进来前往地道里洒了点血,他们肯定往那头追,怎么都想不到下面别有洞天。”
“是,我也想不到,提示在井壁,机关在井底,密室入口却在那条地道的下面。”
“不如此,怎能隐藏至今。”
顾惜朝语气中笑意更盛,似得了便宜的孩子,浑没想到这太隐秘的机关险些就让他万劫不复。
他又怎么可能没想到?
“多强的敌人,至于示弱至此。”
“不甘心?他们‘风云阵’需要三人发动,就算打不死你,还余一人,正好对付我,不除掉两个,顷刻间就完蛋。可惜,那指若能重些,确实可以再杀一个。”
顾惜朝说累了,停下好一会,继续道:“要是我解机关,定能比你快些,也不需这么费事,可你戚大楼主上去,是一敌三,我上去,是一敌一,谁的便宜比较大?”
戚少商又叹了口气。只有叹气,因为这话很对,简直太对了。
当年输给铁手,不也是类似的原因?
可……
便宜?
拿自己的胳膊喂剑,也算得上便宜?
不以为然地想,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轻轻嗤了一声。
被笑的人自是不服,
“你们这些武林人,受伤了,第一件事就是点||||穴止血。不挨上一剑,怎能让他们深信我真的内力‘全’……”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对方本不该知道这点,此刻怎一点表示都没有?顿了顿,道,“你知道?”
“我知道。”
“哼。”
原来如此。
什么都知道,却还说出那些话……么?
顾惜朝沉默了很久,忽道:“多谢。”
多谢,
多谢你的好意,
多谢你的多事。
一句多谢,好诚挚,
也好沉重。
因为背后是拒绝。
让了一大步,换来的却是拒绝。
不愿意,不能,还是不屑?有没有后退,愿不愿意后退?
没有答案。
即使天下人都不会原谅,但最不原谅的,其实是自己么?
戚少商想,接下来若是寂静,必定不胜其重。
接下来,正是寂静。
一半的寂静。
心脏跳动,血液流过血管,淙淙,骨骼相互摩擦,吱吱作响,
呼吸渐沉。
必须离开,
必须疗伤,
必须搜索这一方密室,
必须打破寂静。
其实顾惜朝也在想,该说出来,即使说不出,也必须说的话。
否则……
恐怕就来不及了。
黑暗能遮蔽很多,也能让另一些平日看不到的东西浮现,浮现到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例如流萤,例如星光,例如后悔。
“如果,能回到旗亭相识之前,你还会邀我入寨么?”
“会。”戚少商答得很快,很不假思索,然后深吸口气,“但我不会让你杀他们。”
“我不会。”
顾惜朝也接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茫然,停了片刻,才坚定地重复道,
“我不会去旗亭。”
原来他这么想?
戚少商愣了愣,
“宁可不执行命令?”
或者说,宁可不认识我?
“我不会,该带人光明正大与你一战,不论胜负生死,都很好。”
没错,那场追杀的缘起,本就是一个命令,和一个选择。
背信弃义的道路,还是光明正大的道路,人,都是要杀的。
长叹。
“仍是血流成河,万骨成枯。”
顾惜朝长笑,“……原来你真的知道很多。”
“当然。你一刀杀了我,简直太轻易,太干脆,也不会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
“可惜我必须杀你,你只有逃,我也不想死。”
“所以在鱼池子你拒绝了我的要求。”
“所以我最后仍旧失去了晚晴。”
戚少商皱眉,“这不是因果关系。”
“错,我要的东西必须到手,但别的东西,却只有等失去了才知道曾存在过。”
例如,某些明明追求了一生,却还是擦身而过的东西。
“现在要什么?”
“报仇。”
“报仇之后呢?”
“死。”
“便是不去风雨楼?”
“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去?”
“为什么不去?”
被执拗到不可思议地追问,顾惜朝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非要我承认去不了才高兴?”
——原来,或果然,还是诚然——
还是太迟么?
不信。
沉默很久,戚少商又道:“我曾一直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冷哼。
“清楚大内暗藏组织的人很少,诸葛先生是其中之一。”
无声。
“连武功路数都知道,你又能接触的,只有他。”
“蔡京也知道。”
依旧是黑暗,依旧是平静如水的回答,却有了波澜。
戚少商陡然提高了音量,带着不该表露却压抑不住的愠怒,
“蔡京!蔡京是他压制住的吧?赵楷的人本出不了京吧?你……为什么明明在帮我们,却怕人知道?不是骗人也要做出骗人的样子,让别人误解才高兴?该不是……东君柳真是你母亲?怎么这么多年都无人知道,如今却风烟四起?”
“帮你们?我是为了自己——他把我害成这样,我当然要他好看,谁管你们死活!”
“所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语塞。
“我就是要救你,管得着么?消息是我放出去的,诸葛小花是我主动找的,计划我订的,毒药我吃的——你有意见?不要以为我改邪归正赎罪忏悔摇尾乞怜,我受不了你们大侠的自作多情——”
竟当真如此。
戚少商很想大笑,苦笑。
长久困扰他的疑问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是个局,一个针对蔡京党羽的弥天大局,一方,是顾惜朝,一方,是诸葛小花,而其他人,不过是不得不被圈进去的配角。
而这局,从一开始便倾斜了,
因为……
“我也就是要救你,管得着么?”
“不怕我背后捅刀子?”
“多谢担心,你不会,别人没机会。”
戚少商很有信心,也很开心,很忧心,
既开心又忧心,
他同样不知道这疯子还有没有留下机会。
“跟我回风雨楼,不管温家还是唐门,总有人能救你。”
顾惜朝冷笑,是真正的冷笑,像根冰针,在黑暗中闪烁,
“你不希望我死?”
许是对着黑暗,话语中的讥诮更甚。戚少商反问:“很可笑?”
“当然可笑,当真可笑。”
“我知道,你笑的是,当初我巴不得你死,你却不死,现在不希望你死,又是徒劳。”
冰,易融。
顾惜朝突然不笑了,也无力再笑。
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笑过,
因为每次微笑,就会立即发现这快乐即将毁于自手,无笑可笑。
生存是一切生物的本能,看轻自己性命的,只有傻子和疯子。
但,太累了。
不管争取还是等待,不管坚持还是期盼,都太累,与其枯萎,不若拼死一搏。
“是不是徒劳,你有全力争取过吗?”
顾惜朝自嘲地笑了,“你倒是任何时候都充满希望。”
所以才让他屡屡刺痛了眼,被亲手背弃的阳光灼痛了心。
——无法再相信,宁可不看不听。
“必定没有争取……你眼中一点希望都没有。”
顾惜朝从没有觉得戚少商如此难缠,如此讨厌,如此可恶,
如此可怕。
为什么你眼中没有希望?
问得好。
心中充满希望的人,必定不曾被希望抛弃。
要希望做什么?
反正从不成真。
没有才会冀求,错过才会后悔,卑微才想强大,脆弱才求坚强。
一切追求的,是本就不存在的。
哀,莫大于心死?
错。
最深重的悲哀,在于心不死,在于出师未捷,心有希望,身却已死。
既风止云息,萤归腐草,
——已无波,何必再撩拨?
你已仁至义尽,情意深重,
我岂不知?
我知,
所以,
那结局,纵使天下人看了,也不能让你戚少商看到!
●27 腐草
千青园很小,但确有“千青”。
这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草,绝不重样,即使再不识数的人,一眼看去也知道一定超过了千种。
既不是毒,也不是药,单纯的千余种草,不开花的草。
孙青霞上岸的时候一株都没有踩踏,因为他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不同的草,而且还这么美丽独特,仿佛每踩死一株,世上的草就会减少一种。
草多,腐草便多。
时近深秋,早不该有流萤,这池边却星星点点,布满了淡绿色的光点,或伫停或盘旋,闪烁不定。
两年蛰伏于腐草,换来七日飞翔,七日光彩。
美则美矣。只是生在这么寒冷的季节,未免不合时宜。
园中共有四人:王生的老父亲,他的孀妻,两个仆人,一老一少,母子。
都在沉睡。
旁人植花我种草,周边繁花满院,独独千青一园。
这是种极有个性的意境。
没想到鱼龙混杂的京师,泥沙污浊的皇亲中,也会有如此的人,如此一个与世无争的园子。
“你需找出王合宜身上的特点,例如缺陷、头发、胎记……在天明之前交给孙鱼,便大功告成。”
这些信息,询问家人自然最好,可惜在他失踪的当年,妻子便因产下死胎而疯癫,老父则于近年痴呆。若非这两个仆人忠心,他们大概早就死了。
鬼市的人秘密太多,不欢迎外人进入,孙鱼此去,带了白楼中关于鬼老大的所有秘密作为交换条件,也就是放弃了日后借助他们力量的机会,
但,
还不够。
因为鬼市第一禁忌,便是不可泄露成员身份,违反者立死,更不用说提供线索了。
那么金风细雨楼此次的要求,岂不是鬼老大的性命?
或者,鬼市之人尽皆憎恨蔡京,会为此修改规矩?
这次调查的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堂堂贵妃的堂兄,竟然和鬼市有关?
——这些与孙青霞无关,他也不关心。
很轻易便能从粗重的呼吸听出四人的位置,他走向无声一角。
真正的静谧并非无声,而是由许多细小的响动构成,例如平稳的呼吸,秋虫低鸣,树叶婆娑,还例如蝙蝠振翅,鱼动水波。因此无声的角落就好似琐碎夜色中的一个破洞,静得让人心上不舒坦。
那是王合宜的房间,根据调查结果,自崇宁元年他失踪后,房间便维持原样,至今无人住过。
自然,若他是这么关键的人物,暗中怕是被搜索过千遍万遍了。
所以孙青霞一无所获,除了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
画中人安静文雅,谈不上非常俊秀,但颇有书生气息,不带世俗。可惜无情却言明画像无用,必须更具体的证物。试想他已然失踪十多年,还能剩下什么?
五更四点(注),天将明。
走进王老太爷的房间,腐朽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月光,只看到一屋子萧索。破损的窗纸,漆皮斑驳的木门,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外面的欣欣向荣正相反。
老人身体枯瘦,蜷缩在皱巴巴的被褥中,怀抱只陈旧的小匣子,一脸心满意足,仿佛不是用那粗糙的手拥抱,而是用所有仅存的生命和热情拥抱着,那匣中便装着整个世界。就像草木沐浴阳光才会生长,他能活到今天,也只为了这个小匣子,为了依托其上的一个微小心愿。
平凡人的心愿往往也很平凡,但他们的信念和坚持,并不比最伟大的人为差。
这个晚年失子,家破人亡的老人,心愿会是什么?
孙青霞心中一动,想抽出匣子,不料老人抱得极紧,根本抽不动,加之老年人睡眠都浅,担心惊醒了闹出事端,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睡||||穴,才终于掰开手指取了出来。
走到窗边仔细端详,发现这是个小小的红木匣子,表面干净光滑,似常被细心擦拭。匣长仅一尺,寸余厚,上面雕刻着象征多子的葫芦藤花纹,中间几个嬉闹童子栩栩如生,银质搭扣很精巧,该是首饰盒。
好在没有上锁。
许是被主人珍爱的态度感染,孙青霞慎重地掀开了匣盖,里面垫着红色的缎子,一张折叠整齐的红柬,上面压一只小小的绣花钱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