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泰静默了一下,她似乎在等待,在思考,她想用安静使外边的人走开。
可是,那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我看看她,她比我要紧张得多,本来洁白的脸现在变得苍白。她的整个身子也变得疆了,就好象突然有人施了魔法。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手抱着词典,一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那时,我从后窗看到了月亮,它在天空里,有些凄凉,真是奇怪,要不为什么从后窗里看到月亮呢?
敲门声变得急促了。
阿吉泰看看我,然后,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简单地梳理着头发,就象江姐走向刑场那样去开门。
进来的人是个高个儿,跟父亲一样地戴着眼睛,而且是深度的。他对阿吉泰笑着,那笑容显得极儒雅,就象是天山上开得极其圣洁的雪莲花。他这张脸我很熟悉,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已经走进了屋子,并看见我,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
阿吉泰说:范主任,这是我教过的学生。
进来的人笑了,说:学生?我怎么看着他显得比老师还老?
也许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语言中的幽默,所以就先笑起来,而且笑得很开朗;有点象是周总理的笑,就好象是天底下的幸福全让他一个人碰上了。
阿吉泰叫范主任,让我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他就是曾经打过爸爸一个耳光的人,是这个大院目前的最高领袖。我当时有些恨自己,这个当着你的面抽打你爸爸耳光的人,你怎么就忘了呢?你应该在他一进来的时候就认出他,而不是等待着阿吉泰叫他范主任之后。
范主任走到我的跟前,看着我,并从我手里拿那本词典,他的手伸得很长。我不想把词典给他,他抓着这本词典,我用力抓着,就是不想给他。
范主任感到有点奇怪,他加大了力度,说:这孩子是不是不会笑。
然后,他使劲把词典从我的手里夺过去,就象是一个暴君在收回他的刀。然后,他看了看,说:这词典少见,我在清华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见过。
阿吉泰尽管有些紧张,却有些讨好地对她笑着,我感到那一刻她的笑容与他的笑容有些象,都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
然后,范主任翻开了一页,用英语随便念了一下,说:知道什么意思吗?
阿吉泰笑着摇头。
范主任说:是英国人拜伦的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阿吉泰说:范主任懂的真多。
范主任笑起来,牙很白,配合着他白色的衬衣,还有他削瘦的下巴,真是很有风度,而且,他能用英语念出美丽的诗句,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打爸爸一耳光呢。就算是爸爸为毛主席少画了一只耳朵,可是,他怎么会出手打人呢?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都要朝外冒血了。
这时,范主任突然对我说:小朋友,你回家去吧,我有事跟你们老师说。
我看着阿吉泰,希望她说:让他呆在这儿吧。但是,阿吉泰没有说,她很快地看看我,把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
我拿着词典,心里不想走,却象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地站了起来。
阿吉泰这时抬头看了看我,装着轻松的样子,说:回去吧,以后别不回家,你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我感到深受侮辱,由于慌乱,手中的词典竟掉在了地上。
阿吉泰过来捡起它,对我笑着,说:回去吧。以后再来玩。
我走到了月光下,当听到门重重地被关上时,我感到了压抑,一个少年的压抑有时跟老人的一样,无边无际,如同深深的海洋,一点也不能平静。
我不甘心就这样地走了。
我从后窗爬上去,透过玻璃,看着里边。也许是因为范主任太着急了,也许是阿吉泰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没有拉上窗帘,
那时范主任正想去抱阿吉泰。
阿吉泰在躲他。
范主任在说着什么。
阿吉泰把范主任推开了。
范主任再次朝阿吉泰猛扑。
阿吉泰被他抓得死死的。她的头发乱了。这时,我突然有了主意。我从后窗跳下去,跑到前门。开始敲门。里边突然变得安静。我用力砸门。听到有人来开门时,我很快地朝后院跑,然后躲到了一个老榆树的后边。
阿吉泰站在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就象是一尊石膏像,范主任站她身后的门口。
进来吧。范主任说。
阿吉泰不肯进去,她说:你走吧。
范主任说:别在门口说,影响不好。
阿吉泰有些犹豫,他看着范主任,似乎在判断他在重新进了自己的屋子之后会作什么,他有没有可能放弃。她的眼神有些可怜,就好象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她无辜,无奈,无所适从。我当时真是不懂,她怕他什么呢?如果她真的不进去,或者把他坚决赶走,那他还敢杀她?
女人的犹豫有时让我这样的男人生气。我从小就对女人在这时的犹豫表示不理解,她们拒绝一些人的时候总是会踌蹰不决。在那种时候她们在想什么呢?眼前的事情就是这样,他范主任是那么坏的男人。他打过父亲,在这个院子里他可以打任何人,只要是他想打。面对这样的人,她阿吉泰应该宁死不屈才对。我突然想起来那天阿吉泰打王亚军耳光的晚上,她是那么坚决,是一个毫不犹豫的女英雄,可是面对范主任她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奇迹发生了,阿吉泰竟然听话的进去了。
这次我爬到了门前。仔细听到了阿吉泰的哭腔,她说:范主任,你不能这样,你是领导,我很尊重你。你不能这样。
范主任说:听话,你要听话。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开始用力砸门。
里边又安静了。
我仍在使劲砸。
有人走来开门。
我又仓皇地逃到了那棵榆树后。
这次是范主任亲自来开门,他望着空无一人的世界,不知道对手是谁,又在哪里,所以他真的生气了,说:王八蛋。
然后,他突然从腰里掏出了枪,而且,他的脸变得狰狞,他拿着枪,站在月光下的样子,有些象是剪纸,似乎他仅仅是一个平面的造型,而没有立体的身躯。
我有些害怕了,不知道这样作,是不是对,我真的能保护阿吉泰吗?他要是发现我,把我打死怎么办?
这时,范主任的耐心已经没有了,他把枪收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紧张的阿吉泰,就朝办公楼那边走去。
阿吉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可以看出她的惊慌,就在那一刻她好象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范主任走得很快,象是一个扫兴的统治者,没有一会儿就进了湖南坟园。范主任就不怕鬼吗?他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吗?就跟我的父亲母亲一样。我继续看着他走路,发现他即使是进湖南坟园的刹那,也没有减速。这说明他真的什么都不怕。是因为他有枪吗?枪能杀人,但是能杀鬼吗?
阿吉泰站在门前,显得心事重重,然后她走进了屋,并重新关上了门。
我心里产生了快乐的感觉,是我挽救了阿吉泰。
我站在阿吉泰的门前,犹豫着敲不敲门。几次举手,都因为紧张,而把手放下了,那时,我看着月亮,感到心里很空,我不知道阿吉泰现在还会不会给我开门。就在那时,我听见了阿吉泰开始在屋内哭泣。
这让我心中产生了无比的忧伤,过去,当我们这些孩子追着阿吉泰就想看看她美丽的永远在微笑的脸时,我感到她总是那么幸福,怎么会想到她有时竟会发出这样的哭声。
当时我以为那天晚上帮她赶走了范主任,是救了她。以后的事实却证明,我是害了她。你可以让一个女人在某一个瞬间不被强暴,但那只是她更加心碎的开始。
也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妈妈象狼嚎一样地叫着我的名字。
爸爸也在叫着,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怜,似乎能听得出来,他为打我而有些后悔。
那声音是从湖南坟园里传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爸爸妈妈的可怜,他们跟阿吉泰一样地可怜。我想起来那天爸爸在挨了范主任一巴掌之后还对他笑的情境,就感到爸爸真是弱小,他那身军装是他这些年来唯一幸运的标志,是他可以不挨打的保护伞,是他为国出力的见证,却让我弄丢了。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见过的许多爸爸穿着西装的照片,有的是在上海,有的是在北京,有的是在莫斯科,一个曾经爱穿着西装照象的人却把这身军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是应该打我的。我不应该再让他为我担心了。
我跑进了湖南坟园,顺着声音到了他们面前,那时他们正背对着我,面对黑夜喊着我的名字。
我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可怜。可是,我突然意识到家这个词有些可怕,而且爸爸妈妈也是很狰狞的概念。我就象是一个躲在暗处的野兽一样,在观察了他们半天之后,悄悄地离开了湖南坟园。
第15章
八家户,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叫八家户?
有人说是成吉思罕的八个弟弟,也有人说是他的八个孙子,在这儿盖了八幢豪宅。可惜,八家户现在已经没有了清真寺,据说在上一个世纪初还有一个很大的,以后在一次战乱中被烧了。留下了大片的苜蓿,满眼的绿色像是激荡的湖水一直朝山边延伸,据说那山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可惜我已经忘了。但是,关于八家户,乌鲁木齐有民歌:
儿娃子睡觉抓着球巴子,
丫头子站在草地上看着儿娃子……
歌的曲调也有些怪,很有一些蒙古长调的味道。
这就把八家户这个地方搞得更加复杂。
然而,不管你认为来这儿最早落户的是哪个民族,反正在所有原民歌的语言之外,将要响起另一种语言,那就是由王亚军教给我们的英语。从那时起,英语的韵节不但要穿行在湖南坟园的树林丛中,而且要飘到八家户的草原之上。
如今我甚至都记不住那个教我们使镰刀和打土块的师傅,我只是记得王亚军与我们班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王亚军就像是一个在那种时节的殉教士,他布道的实质内容不过是一种叫作ENGLISH的语言,以及围绕在这种与维吾尔语和汉语,哈萨克语,塔吉克语,锡伯语完全不同的语言氛围之上的文化。天山顶上的阳光照耀在王亚军身上,让人们渐渐发现他完全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他没有野心,他很平静,他为一切愿意学英语的人教英语。他总是拿着自己那本唯一的词典,从字母和音标开始,然后是词汇和句型,然后又是语法和文章。他完全不能和清末时以及民国时的传教士相比,那些传教士创建了英语的部落,他们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在我的少年青少年时代,王亚军究竟能作到什么呢?他过于渺小了,他几乎左右不了任何事情。我们学校也曾有过英语角,大家当时说:ENGLISH CORNER,就是在说由王亚军创造的一个教堂,有时在他的宿舍,有时在我们教室,有时在湖南坟园的鬼魂前。但是,角落不断缩小,最后,在我们整个乌鲁木齐市,在天山的阴影中,角落渐渐地被挤进了我和英主老师王亚军之间。
他为什么不留在学校教学而要和我们一起来劳动?这也是现在说不太清楚的事。教师应该在学校,可是他也跟我们一起来到了牛奶场。班主任郭培清为什么没有一起来?而偏偏是由教英语的王亚军来?算是一种惩罚吗?说不清,时过境迁,有时都觉得没有道理。反正王亚军跟我们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的奶牛场。
好像在那些日子我们接受学校和农场的双重领导,王亚军代表学校,但是,我们师生都要听农场领导的。
在牛奶场,王亚军与我在 一起时变得越来越放松,他简直有些得意忘形,原形毕露,就像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英文,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
每当表演完毕,他总是会说我要谢谢你。因为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好的舞台。让我可以这样说话。
我却在为自己的冷静而惭愧,并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时机到了。
经过充分表演之后的王亚军甚至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也就在那时,我提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要求:
能把那本词典借给我吗?
王亚军犹豫地看看我,他审视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
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说:一个星期。
那天晚上 ,我看到很晚。词典是一部巨著。在第二天早晨,天没有亮,我就出去背诵英语生词,我是想把整个词典背下来。
黄旭升早晨来到了田野里,她穿着一件有花的衬衣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我想像中的英国女孩儿,她在很远就向我问好,她说:MORRNING。我也在很远的地方回应她,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表演艺术家,正在舞台上演出着英文的话剧。她轻松地朝我走过来,如同女主角走向她一生悲剧的中心。
看见了我拿着的词典,阴影立刻出现在了她光洁的脸上,我发现她的脸由白变得灰了。天空在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和天空的色彩有时竟是那么表面,她们为什么不懂得掩饰?就好像文明从来没有光顾过她们的生命。我看着黄旭升,内心充满矛盾,甚至于感到了惭愧,就好像英语词典这次是真的被我偷来的,而又被她发现了。
黄旭升把手伸过来,想从我手中把词典拿过去。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把词典抱得更紧。
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我没有再后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硬,我知道这会使她受到打击。回想起来,我真的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自私自立的孩子。要斗私批修,这话说得何其好,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要斗私批修。
我对黄旭升说:咱们得走了,吃完钣就得上工了。
她站着不动。
我知道她想的什么:
王亚军这本词典没有借给我,凭什么借给你呢?
我不想等她了,自己开始慢慢地转身,正当我踏着金色的田野朝着宿舍走时,黄旭升突然高叫:
站住。
我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头还没有回过来时,她问我:为什么他会借给你?我妈和你妈都不让他跟我们来往,他为什么会借给你?
在一瞬间里,我感到黄旭升很无聊,她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仍然转过身背对着她,朝前方走。但我有些紧张,就好像随时后边都会射过来仇恨的子弹,而我被打趴下在这金光大道上。
那本词典肯定让黄旭升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她认为这件事最起码可以说明一点:王亚军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在这个男性英语老师的内心 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没有歌唱或者跳舞的空间。她觉得自己完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儿,突然发现她在自己的偶像的心中,竟然不如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虽然总是像知识分子那样地戴着眼镜,可是那个眼镜却是平光的,他是因为虚荣而配戴了这样一个没有度数的眼镜,他这样作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与那本词典更般配。他是一个那么作做的男孩儿。
然而,英语词典竟然就借给了这个男孩儿。
黄旭升就是在那一刻垮的,她本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去找王亚军,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她在那天,应该说是整整一天拨苜蓿的过程中都显得失魂落魄。很像是她死了亲爸爸的那些日子。
当我和王亚军回到地窝子时,很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我们的门口晃动,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