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天生具有耐性,在任何条件下都能生存。这也许要感谢祖先,他们过惯了穴居野人的生活,练就了含毛茹血的本领,并且抵住了几万年的磨蚀,变成了强固的基因,以致传给子孙后,无有愧对者。我是中华民族的纯种子孙,自然先天具有吃苦耐劳的资质。熬过了一段时间的不适之后,我很快就应付裕如了。对比起那些战士,我还有优越的地方,即年令大、骨头硬,经得住磕打。念了十八年书,养成了熬夜的习惯,现在贪黑起早,一点不觉着费劲。从小到大,捡粪、和泥、拖坯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现在一经熟悉,也就游刃有余。至于饮食,“抗挖”(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时,粮食紧缺,我吃过豆腐渣,见人家吃酱油,两腮都发酸。三年挨饿时期,甜菜渣子(平时喂牛喂猪的饲料)和野菜是我的主食之一,我是从清得几乎能看到碗底的苞米面粥里爬出来、躲过死神抓扑的。因此现在的饮食对我没有更大的威胁。我每天起得比别人早、睡的比别人晚、干的比别人欢。游兴上来,趁别人贪晌睡觉之际、或晚饭后的余暇时光,登山探险、寻幽觅胜。
人在不能战胜环境因而只能屈从环境时,最容易滋生阿Q精神,用它来安慰自己,卸去沉重的包袱。我也常常呼唤它来做伴。我想,艰苦点也好,它能磨炼我的意志;劳动累点也好,它能增强我的体魄。这样处之,心里果然宁静,忧郁、怅惘、痛苦、思乡情绪渐淡,日光也觉过的神速。
我想不到的是,在知识分子的受难日里有各种各样的关卡,它们一环套一环,呈现着无穷大。你眼看着过了最紧要的一关,刚要松口气,却又出现了新的隘口。每一关都是翻板,都会让你的积累前功尽弃。基层干部特别富有创造力,他们会把改造知识分子的最高指示分解成许多单元,一阶连一阶的,一步高一步的,让你的锻炼比但丁的炼狱难上千百倍。在他们的锻造中能够走出净界、登上天堂的微乎其微。这既合乎领袖的意志,也不会给工农占据政治舞台造成什么拥挤。
当时有一句流行语言,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喘息,他们不让你喘息,必须在无止境的改造中脱胎换骨。
那是一天的傍晚,我在东山脚下洗过清凉的泉水,坐在小溪边惊奇地观望美丽的云霞。指导员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慌忙站起来,不知怎样欢迎这位不速之客。指导员首先开口了:
“我想找你谈谈。”
我窘住了。照理我该主动找他谈,汇报思想了,请求帮助了等等。他先找了我,不是显着我架子大了吗?我只好表示惭愧:
“指导员,该我找你的。但看你忙的不可开交,一直没敢打扰。”
“哎,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先找谁都行。”
说着拉我走上山坡,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让我坐到他的对面。
“老施,你看咱们连队怎么样?”
解放军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连队是部队的刀尖子。报纸这么说,社会各类组织这么说,民众也这么说。不管实际怎么样,你都得这么认识。否则就是立场问题、态度问题、感情问题,沾上“反”的嫌疑。我是以一个小学生的身分来向老师学习的,更得这么认识。当然我得加上自己亲历的事实来复述时代的共同语言,还没忘记特别突出三连的卓异成绩。
“老施,你说的原则都对。毛主席教导我们,看问题首先要看全局、看主流。解放军的整体在全国人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可是整体不等于部分,不能代替部分。我们看问题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连队全面地看,还是好的。不过嘛,与人民的崇高评价,与过得硬的连队相比,还有一定的问题和差距。看不到这些,我们就没了高标准,就不能前进了。你说呢?”
我愕然了。我满以为我的回答会让他满意,标举三连的成绩也是抬他呀。没想到竟然不合他的口味。我不免有些紧张,脸上、身上立刻热了起来。不过我佩服他有些眼力,有点自知之明。他还没把自己治下的连队说成是一朵花。要论问题,它的确不少。
然而,指导员的话难以回答。同样的话由他来说是精明的,由我来说就是罪过。何况谁知他的话不是伪装的谦虚和陷井呢?然而不赞同也不行,我锻炼得好与坏由他向上汇报,争取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是最有智慧的选择。我不能拂逆他的意志。在那一刻我提示自己,既不能匆忙附和,也不能表示异议,只可机械地点头,以示愿意听下去。这是处在我的地位上的最好回答。
“老施,你看连队有哪些具体问题?”
非同小可的发问。我不能冒然放炮。在部队农场改造的中后期,场长、政委征求办场意见,天真的大学生们以为自己被看成了一家人,兴奋地昂起了主人的头颅,口若悬河地批评农场的问题。场长、政委会上一脸笑容,会后勃然大怒。他们重新为大学生们的锻炼把脉,说是知识分子的尾巴没打掉,需要拉紧改造的链环。结果已经松弛了的管理立即严了起来,刚刚得来的较多空闲时间重又被繁重的劳动、腻人的政治学习填满了。本来就不肯轻易出头的我,回想起那一幕,更加严守自己,不可乱发议论。我嗫嚅着说:
“指导员,我真没看出什么问题。连队这么紧张,战士这么有朝气。”
“老施,不要顾虑嘛。你是新来的,新到一个地方容易看出问题。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指导员,我真的没看出什么问题。对于部队的工作,我什么都不懂,不知用什么标准衡量。我主要还是来学习。”
“哎,哪能看不出呢。你是不肯说了。”指导员假作微笑。他的眼睛本来就小,一笑,上下眼皮聚到一起,只剩一条缝。他的脸色黑里发紫,一笑时总像隐藏点什么东西,给人一种奸诈阴险的感觉。说心里话,我十分讨厌这个山东人,还颇有点惧怕。
他笑了笑,接着说:
“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你呢,也得把连队当自己的家。为连队的建设作点贡献嘛,你说呢?”
“当然,当然。指导员说的对。”把思想扎根在连队上是那时的尖端口号,人家点了我的不足,我必须马上接受过来:“但我真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还需你多多帮助。”
“老施,你太谨慎了。我们都是大老粗出身,炮筒子性格,喜欢直来直去,有啥说啥。往后你多观察点,有想法随时说。我也有责任帮助你了解连队。你将来就是进了大机关,工作对象还是连队。不熟悉它,很难打开局面。上边让你们下来锻炼,也是要你们熟悉连队,好为它服务。”
谁都可以当我们的老师,谁都有权对我们训话。可是不给你挂职挂衔,只让你像个士兵那样干活,外加对你的监视考察,你能熟悉什么、敢于参与什么?我满腹狐疑。但这也不能说,说了就是罪。时代迫使我们选择的惟一路径就是听令。
“指导员你说的对。我以往对连队关心的不够,今后要注意克服。”
“那好。我给你说一下,咱们连队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是个后进连队。干部战士的成分比较复杂。有些人是老部队当骨干输送进来的,可也有相当一些人是被当包袱给甩出来的。有些人闹复员,有些人泡病号,有些人调皮捣蛋。来这儿后,生活艰苦、营建任务重,各种思想暴露的也更明显。组织纪律松散、出工不出力、打架斗殴、缺岗漏岗,什么问题都有。团政委在批评我们连时说,‘你们连的问题主要是干部问题’。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面。领导班子的革命化不强,带不出思想过硬的连队。”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没人,又接着讲。他压低了声音,神色颇显得神秘:
“有些事情跟你说了,没什么关系。我是支部的负责人,应该让有志于改造它的人知道它的情况。我们连原来的指导员跟你一样是个知识分子,这样说你别见怪呀,人和人不一样。”他又是一个皮笑肉不笑,随后接着说:“他曾在领导机关工作过。据说,他对文化大革命不太理解;常发牢骚。后来被降职使用,来到连队。身为政工干部,他对政治工作不感兴趣。无论来了什么新精神,他都不紧不慢,跟不上形势。守备五师的组建是军委、林副主席为防备苏修入侵,亲自批准的。他不知天高地厚,说营建、修山洞是瞎折腾。他的思想迎和了落后战士的需要,连队工作一直上不去。领导出于信任,常让我多做工作。可我是副职,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没他的支持,什么活动都搞不起来。团党委看他不可造就,把他调到后勤处,准备到干部复员时开付他。”
说到此,他站起身来,假作抻胳膊抻腿,借机再次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又坐下说 :
“连长,你也看到了,大老粗出身。人倒是好人,有能力、有经验,就是有点单纯军事观点。文化大革命前他是军区大比武的尖子。刚要提升为正营职,运动来了。不但晋升泡了汤,还受了点冲击,被说成是军内修正主义路线的苗子。他的思想一直别不过劲来,工作有消极情绪,话里话外常流露出错误观点,以为现在不搞军事训练是不务正业。对领导布置的任务不是顶撞就是讲价钱。他还有严重的退坡思想,总叨咕复员。入伍前他是个工人,回去有铁饭碗,所以也不在乎领导的印象,甚至敢跟营长瞪眼珠子。领导对他印象越坏,他越高兴。他打的算盘就是早复员,越快越好。估计他呆不长了,眼看要到复员的时候了。你看,这就是我们连队的状况。”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郑重地说:
“老施,我跟你说这些,不是简单地向你摆情况,让你了解。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只是要认识世界,重要的是改造世界。我们要改变我们连队的后进面貌。事情很难,难在上下的阻力大。首先是连部的阻力。我新任职,威信只是在培养中。其次是连队养成了惰性习惯,抓紧了会产生对立情绪。抓,我们是肯定要抓的,方针已定。我们要动员一切力量。今天要找你谈,就是希望你在连队建设上贡献点力量。你看怎么样?”
我一直听着,为了压抑心里的不耐烦,手里机械得捻弄着小草。开始觉得他的话有些过头,不过能对我讲也还是信任。所以采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只注意不说出去,不卷进去就是了。谁知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让我参与连队的斗争。我不免心惊肉跳,小草从我手中滑落。我抬起眼睛直视他,这时才发现,他的鼻子头那么紫、那么圆、那么大,上面的坑那么多,真好像有人故意捏弄出来的。他的眼睛那么小,上眼皮那么厚,被挤压出来的目光,在黑紫色的脸膛的映衬下,别有一番阴冷。
“突然吗,老施?”他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笑得极不自然,让人感到是奸笑。
“指导员,我能作什么贡献。当学生还怕当不好呢!”
“哎,不要太谦虚嘛!当学生不妨当先生。既要当革命对象,也要当革命动力。向工农兵学习,这只是一种精神,论实际,不是哪个工农兵都配当老师的。我们连的战士大都是毛孩子。要文化没多少文化,要觉悟没多大觉悟,恐怕还要你帮助才是。你们是上级经过严格审查挑选出来的,是充实部队当骨干的,都是栋梁之材。”
“指导员,我来的时间短,学生还没当好,与时代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再说我对连队生活还不熟悉,有好多事情甚至不懂,等我熟悉熟悉的。”我推委着,心想在这个世界活的真别扭,你不能用自己的语言说话,而必须用伪装出来的、神的语言说话。而这神的、上帝的语言充满玄机和诡秘。它一会这么说,一会那么说,怎么都能把你粘在网里。只要上帝不高兴,用哪一段语言都能推翻另一段语言,把你定为罪人。我情知如此,但还是不得不用“当学生”的语言说话。
“话说的对也不对。要能在部队发挥作用,不先当学生,不熟悉连队生活不行。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还要当先生。当先生不能等着把全部都情况熟悉之后。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在干中学,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这就是我们的主要方法。”
不提“干中学”便罢,一提我火冒三丈。操他奶奶这个时代。什么“干中学”?干中学就要把知识分子放到与所学对口的专业上去学。让他们离开所学专业,进行遥遥无期的思想改造,算他妈什么“干中学”?纯系变相劳改。什么“先当后当”,什么“先学、干中学”都是他妈狗屁理论。它们就像捉迷藏,自身没有任何意义,都是羞辱、奴役、摧残知识分子的手段。作为被改造的对象,农场三年的生活已使我充分看透了它们的本质。只是因为有受虐癖、有庸人气、对时代还有期待,我不敢说、也不想说而已。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异端邪说压倒真理、反文明制裁文明、谁都可以骑在知识分子的脖颈上拉屎。现在,尽管我心里几乎要爆炸了,可是我还得乖乖地听指导员的训话:
“老施,对于思想改造不能有片面性。只做对象,离开革命斗争的需要而改造思想,是消极的。只有适应革命的需要来改造思想,这才是积极的。老施,容我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是有点顾虑,怕得罪人、怕穿小鞋。我看这都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旧思想。革命要有勇气,要有敢字当头的斗争精神,这是向工农学习的根本东西。”
我惊讶他对知识分子进行教训的套话那么熟,简直和农场那位高大的指导员一模一样。后来一了解才知道,他也曾在农场大学生连当过一年排长。
“当前连队存在的问题较多。改变这种状况是最大的需要。如果我们不作点贡献,怎么好向组织交待呢?老施,我们应当把思想革命化的标准提的高一些。你来以后表现很不错,给连队带来了积极的影响。我已经向营里、团政治处作了汇报。我们都为你感到高兴。师里准备把你定为学毛著的标兵。但据我个人观察,有些倾向是否应当注意。你似乎只想管好自己,而对连队工作缺乏一点关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反正不是连队的人,锻炼到期打起背包就远走高飞了。如果我说错了,请批评。如果有,希望你加强一点扎根连队的思想。其实无论到那层领导机关,工作的最终对象还是连队。”
表扬、批评、威胁、利诱,软的、硬的全有了。而不管这一切包藏着怎样的目的,但都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后面还有权力支撑。我能说什么?在知识分子沦为罪人的时代为了求得一个合格证书,求得一息生存,我只能俯首贴耳。我感谢指导员给我的思想革命化指出了新的方向,同时请他明示怎样为连队献力。
“老施,这就对了。我们欢迎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其实你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就能办到。你是笔杆子,革命舆论的作用你是知道的。你完全可以针对干部战士的思想问题写些小评论。现在部队提倡一事一议,路线分析。你要能抓住一些小事,上挂下连,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肃清各个方面的流毒,对连队建设肯定会起到推动作用。”
他特别强调上挂,以为能点出问题的尖锐性、深刻性,引起大家的注意。最后他让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争取早些解决组织问题,以便回机关后快些被启用。我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和全部用意。为尽快结束谈话,我点着头答应着。
回来躺在床上,我感到说不出的气闷和恐怖。拒绝可怕,他会给我捏造各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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