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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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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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更给情变打开了方便的场所。农耕时代天地的狭小和身位的凝固化使所见被看成惟一。现在,接触的广泛性和自由性给人的充分选择带来了无限的机缘。我不敢说我天生富有各种优异的资质,在此一点或彼一点上超过我的大有人在。当瑞珊遇到他们时不会产生心动吗?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对瑞珊展开追求,她能抵住自己心灵的门扉吗?瑞珊给过我“忠诚”“永恒”的许诺,可是永恒的许诺变成悲剧的鸩酒,这种事情在人类的情爱史上还少见吗?瑞珊缺少对我的信心。她总担忧关于她的舆论对我会有影响,她怕我将来遗弃她。她是为了满足多年的感情而把自己交给了我,至于将来能否长久地和我生活在一起,她并不抱着更高的奢望。就像后来的年青人唱的那样:“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瑞珊在那样的年代做一个宽容博大的爱者让我感动,我感激她为爱而作出的崇高牺牲。可是怀抱着这些狐疑不会出现感情的裂隙吗?不会为自己的悲观而松动自己的操守吗?阿克西尼亚就曾在绝望时接受过李斯特尼斯基的温存和爱抚,玷污了自己和葛利高里的爱情。最让我不放心的是她的简单和善良。她诚笃地相信男女之间会有纯真的友谊,她不愿伤害那些向她表要好的心,总想建造一个没有爱情但可以保持友谊的世界。她不认为一个青年男子向一个美丽的女性表示友好都埋伏着异性的图谋,还说我的思想太复杂,心里不洁。我没明说,但觉得她和许多漂亮的女性一样喜欢异性的崇拜,她在给自己制造麻烦、布置陷井。我走后她会不会接受异性的殷勤?我不敢多想。

我怕瑞珊移情别恋,所以在相处的日子里动用了一点小智慧。我不像那些被时代阉割的胆小男人,即使在自己所爱的女人面前也表现出精神的阳萎。他们不敢有一点越轨的行动,还自以为纯洁,讲究道德责任。我不。时间有限,我必须在走前固定下我们的关系。我迅速用各种小动作增温,燃烧起她的情欲。每天夜里躺在炕上,我都借着黑暗谋划加快进程的下一步行动。接吻之后是拥抱,拥抱之后是抚摸,从小巧圆实的乳峰到濡湿诱人的私地。发现她的眼睛里滚动着欲火;快要融化了的我迅疾求她敞开下体,进入她隐密的世界。中国女人珍视自己的贞洁,我想瑞珊也不例外。要背叛我,需要冲破心灵的禁忌;除非放荡的女人,否则敢于向这个禁忌挑战的姑娘不多。假如她真的冲破它,她也就不值得我留恋。这还不够,为了不断强化我们的相互依恋,分别时我和她约定每周往来一封书信。从中我秘密扮演着侦探的角色,窥看她的行动,揣摸她的感情律动。只要是真心相爱,我想上帝也会原谅我的心机和智谋。她的书信成了我的福音,给了我温暖的抚摸。每当闲暇,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它们,心情都不由得振作起来。

可是不管我怎样用尽心力,收获难以与播种相当。瑞珊要走把我领进猜不透的斯芬克司之谜。坦率地说,我的性情多疑。多年来的挫折和磨难化成了它的助剂。凡事我宁愿想其坏,而不愿想其好。而且我总爱扩大化地想像事情的恶果,用以惊吓自己的灵魂。她的一些话和行动经过我的想像过滤后,就在我的内心刮起了恐怖的风暴。挖土时,锹从我的手中滑落到地上。砍树时,大斧抡空,险些砍到我的腿上。我常常愣怔失神,茫然望着眼前,默默无语。

事情好像不完全是我的推测。种种迹象表明,我所追求的爱多半是自我的幻化物。最初的征兆便是书信的迟误。那是我刚来不久、精神急需安慰的时候。我连续寄去两封信,焦急等着她的回音。可家乡那方却象久旱的天空,迟迟滴不下雨来。只是经过十几个夜晚,熬得身心疲惫、万念俱灰的时候,才接到她薄薄的信函。还未阅读她金子般贵重的稀少文字,我便泪如雨下。我说不清为什么?是可怜自己的赤诚,投入太多而换回太少,还是悲悯人生的无路、不得不把命运的赌注压在风云无定的爱情上?我不能指责瑞珊,她一如既往地思念我。她的解释也颇得我的认可:由于文化浅,她不会写信。她还说得非常真实,真实得吓人:同样的话说多了,她觉得絮烦。要说点新的,家里又没什么新事可说。不过我心里仍然有点失落。如果她能考虑到我孤身飘零在外,需要多多给予安慰,以便我顺利地通过考验,她是否还会把写信当成沉重的负担呢?如果她爱我爱得像我爱她一样深,想我想到什么也干不下去的程度,饭吃不进、觉睡不着,她是否还会觉得重复表达是烦人的絮叨呢?

书信的迟误掠起的还只是一场虚惊,后来的一些事则把我推到浑不见底的深潭,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无法浮起,从此没水者的窒息感便伴随着我的每日每时。

瑞珊未必料到她的一句话对我产生的影响。当我读到时,脊背上一片冰凉。她写道:“这些天对你的印象不深了,连你的长相都有些回忆不起来。”我惊叹瑞珊对真实感觉的表达能力。她的不说谎、不矫饰,她的纯真是我永远爱她的理由。的确,时间和距离能风化一切感情和记忆。如果不是天天捧着瑞珊的照片看,我肯定自己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可是以一个深情者的眼光看,她的话是否属于一种客观的叙述呢?是否含有别的意味呢?我的心灵好像触摸到了隐在文字背后的东西。视觉记忆的薄弱可以使人在短时间里忘掉不久前见过的图形,可心理记忆的能力却能保证人对某些事情的记忆坚持到永久。而对一个姑娘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她交出自己的贞洁更难以忘怀呢?我和瑞珊相聚的每一天都令我、令她惊心动魄。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做每一件事情的速度超乎寻常,而且因为当时的激动和心醉神迷。连瑞珊自己也十分惊异地感叹:“真是想不到,在短短的几天里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有意问她为什么这么快把自己交给了我,她毫不含糊地说:“这是感情,我们的感情达到了一定程度。”现在怎么会印象不深了呢?解释这一变化只能是心理上有了波动。当一个人爱上了意中人而又得不到他的爱时,他会把意中人偶象化、圣洁化。可是一旦他的感情得到了满足,他的神秘感、他热病似的想像消失了,他就会把原来的偶象还原成凡人,他的感情也就会随之而降温。我和瑞珊大概都有过恋爱的热病,只是她恢复了常态,觉得关系已定,因而说话办事更加随便。而我还没退热,还要维护那幻觉和诗情罢了。还可能她的常态显现着本质的真实,我的欲求掺杂着病态及作伪的趋向。然而不管怎样,我以为她对我的感情分量不重,“印象不深”的背后隐藏着遗忘。

现在,要调往许昌的玄机大概就是彻底遗忘。不然何以能够天天相守,却非要当牛郎织女年年隔河相望呢 ?她明明知道我的欲望强烈,干么要实行长时间禁闭呢?躲避人们的议论和白眼固然可以理解,可是中国人有多少懂得爱情的?他们的态度值得给予丝毫的重视吗?我和她的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力量应在我们自身中寻找,管他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幸福,就要无畏地面对人生。相爱的当初,我和她都预料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都决心踏碎尘言、追求心和心的结合。怎么不到两个月就变卦了?我怀疑她心有所移,去许昌只是金蝉脱壳之计。我想起她在另一封信里传给我的“消息”:我走后不久,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军区参谋。她说没看,但从她的转述里我感到她已作了对比。我用思想的湿纸对没写在书面的东西作了显影,明显地看出他比我的优越。一他已在省城,我能否回去还是个未知数。二他已是正连,而我并没定职。三他一表人材,而我相貌平平。悟出了这个内含,我并不对她坚定选择我的表白有丝毫感激。我隐隐觉出它的虚假,摸到了她心里的倾斜。去许昌是对我的探测,如果我表示分手,那就正好满足了她的心愿。想到此,我抖然升起一种愤怒,诅咒她是无情无义的女人,告诫自己用不着为她耗费心思,自我戕害。那时我恨不能跑到她前面,狠狠实施报复。无计可施之中,我用李白的诗句安慰自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可是我没有李白那样的洒脱。我忘不掉她,我不能忍受没有她书信的生活。为了安慰自己,我开始为她辩护,寻找所有她忠于我的证据。趁着全连干部战士进入梦乡,我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蒙着大被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她的回信。那里真有数不尽的文字跳出来斥责我的猜忌:




展,放心吧,我们的爱情来之不易。让我们珍惜这种感情吧。瑞珊是你的,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安心锻炼吧,一年我等你,两年我等你,我永远地等你。不管担多大的风浪,忍受多大的痛苦,我的心是永远忠于你的,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远方的知心朋友,吻你,高兴吗?



      



                                      ——四月二十八日






展,从你走后那天起,我的工作一点也没安下心来,总是想你。如果我们现在能够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啊。盼时间吧,愿六个月很快就过去,你好回来。我们一定要生活在一起,也是能生活在一起的。






                                      ——五月十日






瑞珊是你的,她的心是忠于你的。我的心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就是以后你下乡种地,我也永远跟着你。要什么证据吗?我什么也不会写,也不会说,用信表达不了我对你的感情,以后回来你再体验吧。






                                      ——五月二十日






展,从你走后,我的心一直没安定下来。说不想不是心里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天多有趣。你高兴地到我家来,我们高兴地一起出去,觉得时间过的真快,不知不觉地一个月就过去了。你走了以后不知为什么时间过的好像很慢,盼着一天天地过去。上班好一点,下班一直到睡觉这一段时间难过。自己心里总想,我们的事情就这样了,别去想了。可是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总是想,想我们在街里碰到的场面,想我们第一次拥在一起的情景。想以前的,也想以后的。



相信我吧,老哥。只有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我所要爱的只有一个人,我的老哥。



                                       ——五月二十八日






读着她的信,我的心又柔情似水,升起了温柔明洁的月亮。我为她调往许昌的想法作出了新的解释:出于孩子似的简单和忽发奇想。于是我连夜写了一封长信,用中指血刻上生生世世爱她的文字,要求她打消调转的念头。把信发出后,我焦急地等着她的回音。书信往返需要六天的时间。这六天像六年那样漫长。每天我都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各种复杂的感情一起交织在我的心头。我充满希望又极端绝望。想到她对我的爱,我断定她不会走。想到她的简单和任性,我又恐惧异常。白天我挺着精神应对各种场面。晚上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次我做了一个恶梦,说她因为想我,工作时受了伤。我逃回去看,医生说啥也不让进。我大吼:“我是她的爱人哪!”医生冷冷地回答道:“爱人也不行,她在动手术。”我焦急地在外面等着,后来他们向我报告病情恶化。我失声痛哭,把自己哭醒了。正赶上下岗的哨兵回来。他问我哭啥,我支唔两句,再无言以对。第二天勉强支撑着干完活。晚上实在无法控制,于是作了一次爬山冒险。山高一千多米,陡峭的石壁令人看之头晕目眩。我攀着刀削似的石壁向上爬。有时蹬到酥松的地方,一串碎石卷着烟花向下飞窜。我控制着恐惧,小心翼翼地向上爬。爬到山顶,我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向故乡了望,绵延不断的山峰切断了我的目光。但仍然可以看到故乡方面的天空一片明朗,只有我这里乌云蔽日。我想起两句唐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心里对自己说,瑞珊一定会像故乡的天空那般好,她不会走,我的担心纯系自寻烦恼。

回到营房,我果真接到了瑞珊的信。她写道:




老哥,看了你的信,我哭了。我对不起你。我要去“三线”,只是一时的想法,想见见世面,去两年再回来。我没想到这会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现在我哪也不去了,在家安心等着你。我的决心已下定了,要和你生活一辈子。这个目的是能够达到的。等你回来,用感情体贴你吧。






瑞珊的信解除了我的精神重压。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经历了这次感情的波澜,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所追求的那种高度理解、体贴的爱,那种仅有甜蜜、诗一般的爱,只是在想像中,在天国里才存在。爱不只给人幸福,还给人痛苦。越是单纯、美丽、可爱的女性,像娜塔莎、德。瑞那夫人给人的痛苦越多。他们也许无心给你制造苦难,可是她们的简单和轻率总是要把你推向难以自拔的苦难深渊。从此我不但要承受社会的折磨,还要承受爱的熬煎。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必须通过两层人间炼狱。命该如此,我别无选择。最终我能完好地存在,还是焦头烂额,我无法预测。因为我没看到上帝的启示录,我只能茫然地向前举步。千百年来圣贤们都说,没有苦中苦,难得甜上甜。我宁愿相信在地平线的那头有甜,上帝能被我的赤诚所感动,把甜赏赐给我。
 


六、“要做革命的动力”






李庆说的不错,刚刚组建的部队没有一点积蓄,日常生活过的难以想像的艰苦。一天三顿几乎顿顿是高粱米饭。大米白面一个星期也吃不了一两次。北方的春季本来就缺菜,地处偏远的大兴安岭更不要指望有什么蔬菜和肉类。波菜没有,白菜没有,连土豆都没有。海带丝、海带汤和高粱米饭结成了亲密的伴侣,顿顿相互追逐着来到饭桌上。说是海带的营养价值高,可是只要接着吃上一个星期,你绝不愿意再见到它。惟一能刺激胃口的就是放点咸盐的油炸辣椒末,它只在连部的餐桌上。战士们要想品尝它的滋味,只有偶尔地、大着脸偷偷地到厨房挖一筷子,或趁连长心情好时,亲热地蹭过去,边唠着边抹一柱子。厌食症比流感还有传染力。连队用水取自山泉,而山泉的矿物质多,专门跟人的胃肠作对。由消化不良、营养不良而引起的各种疾病不间断地把战士送到博克图团卫生队、齐哈市军医院。连队的各种活动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虽然上面规定八小时睡眠、八小时工作、八小时休息,但在各种革命口号满天飞的时代,在人人争抢表现革命精神的时代,上述规定只能成为二十二条军规。政治工作干部要加强革命化教育,后勤干部要落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军事干部要突击营房建设。要完成各项任务,就只能挤掉战士的部分休息和睡眠时间。自从解冻之后,连队总要早起两个小时,晚睡两个小时。清晨,大家睡眼朦胧去山坡种地;夜晚,强挺着精神听报听训。直到个个筋疲力尽、哈欠连天,才盼来熄灯号。

中华民族天生具有耐性,在任何条件下都能生存。这也许要感谢祖先,他们过惯了穴居野人的生活,练就了含毛茹血的本领,并且抵住了几万年的磨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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