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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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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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一下子把指导员扑倒,抱着他在地上翻滚。等他们起来时,我们看到,指导员的棉衣棉裤无一处完好,浑身挂着烧焦了的棉花,铛锒着黑布,他的脸像用木炭涂过,活生生一个黑鬼模样。

“连长,你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指导员不依不饶。

“负责,负责!纯粹的蛮干。”

“不要忘记上级的批评,你一贯不突出政治。”

“什么政治?爱护士兵生命是最大的政治!为了这个,就是受处分也值!”他不容指导员再说,命令道:

“和工人一起打火道!”

我们向外围奔去,一条弧形火道被打出来。火被限制在局部范围内,威势渐渐失去。但是对那些燃得像天烛般的高大松树,只能站在旁边守望等着它自然熄灭,或在它们烧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将其推倒,再把火炭一一揿灭。

消灭了斜刺里窜出的火场,已经到了后半夜。指导员没有叫部队休息的意思,还要我们寻找火头。没接到上级的命令,连长也不敢擅自作主让部队停止前进。这样我们又开始了在无物之阵的行军。可是追着追着,我们非但看不见火头,甚至连火星也找不到了,脚下全是烧焦了的土地。当我们再奔向下一个山头时,陷入到了沼泽地里。这个沼泽地可不干涸,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察看,一片黑森森的水域横铺眼前。如果用理智判断,火头不可能在前方,穿越它离火场会越来越远。可是指导员的意志就是圣旨,于是我们跳着塌头墩子前进。走在前面的战士像煮饺子似的“噼哩啪啦”掉进去,水深没腰。后来的人虽然谨慎,可是由于塌头墩子的间距大,跳跃的冲力让人难以把住身子,所以“哎吆”声和落水声响成一片。我自然不能幸免,连续两次落水。山水凉得出奇,冰心扎骨。待到爬上来,又像发了疟疾一样瑟缩不停。指导员是第一批敢死队员。但冰水眼里没有贵客,它接受了指导员的热烈拥抱,还对他表现出了特殊的依恋,他几次想要挣脱,都被它拼命拉回怀中。要不是几个战士跳水相助,他和水的亲近不知持续到何时。指导员的精气神很足,他不顾自身的寒冷,指挥着后面的人。对于我的跳跃,他尤感兴趣,一边问“施大学落水没有”,一边(听说落水后)哈哈大笑。好像我不落水,是老天最大的不公平,我落了水,是天底下最愉快的事。人到体力用尽的时候,思想也会随着消失。我现在就到了不会思维的临界点,对周围的一切都木然,只知道爬,爬出水,爬到岸边。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走,大家都懵懵懂懂地走,部队在一片森林里停下。指导员兴奋地发表演说:

“同志们!……今天将载入我们连队的光荣史册,永远唤起我们的自豪!在八个小时的行军中,我们翻过了十五座大山,跑了一百多里路,这是我连战斗力过得硬的显示。虽然由于自然原因,我们没撵上火头,还有牺牲,可我们表现了高度的革命精神。我们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登上了时代思想革命化的顶峰。凭着这种精神,我们能完成毛主席、林副主席交给的一切任务。现在,为了有利于再战,我们休整一下。大家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天亮继续前进。”

堆堆沟火熊熊燃起。我吃不进一点东西,凑到火苗最旺的地方,想烤烤衣服,暖暖身子。可是脸烫得裂开一般地疼,身后却不见一丝热意,反而异发觉得寒冷。我索性离去,把背包解开,穿上大衣,准备睡一觉。奇怪,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天玄地转,仿佛看见自己跟头把式地往前走。我索性睁开眼睛。高远而幽深的夜空被繁密的的树头遮住,三三两两的星星或躲在枝条后面,或探头枝条间神秘地眨动眼睛。从那里我读出了讽刺性的语言。我感到空虚,一种无名的烦恼塞在胸中。我不由得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我为什么来此接受非人间的考验?我想起连长的话,在一切活动中爱护人是最值得崇尚的。可惜这个朴素的道理横遭践踏。时代像发疯了的钢琴,弹奏着野兽的旋律。人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完全蜕化成为某种意志的工具。指导员不把人当人,所有的掌权者都不把人当人……

可能是我太累了。我的思索还没全部展开,就迷迷蹬蹬地进入了梦乡。但这次的梦乡不同于以往。以往我沉沉入睡,只有醒后方知做梦。而这次我有点半睡半醒。觉着像是做梦,却又无力把自己从梦中拉回来,任由幻觉驰骋。后来我才明白,焦虑至极或疲劳过度的梦大致都这样,似乎在现界,实则在冥界。

梦中我回到了农场:

那是三年前,是我刚到农场锻炼的第一个夜晚。从吃完饭就开始听训,随后面对着圣像“斗私批修”。指导员对“旧学校”知识分子的公开羞辱令我吃惊,“斗私批修”时大学生们的亮丑令我心悸。大脑皮层受到强刺激而产生的疲乏、厌倦、无聊汇聚成一个欲念:睡觉。大约九点,我刚刚脱下衣服,突然一阵尖厉的哨响,传来紧急集合的命令。我的衣服还没穿好,身材高大的指导员就顶着门楣走了进来。他神情庄重而严肃,语调激烈而又响亮:

“同学们,五七战士们!我们今晚要执行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苏修向我们挑衅,”我的神经高度紧张,苏联这么快就打进来了?死神就要到了?

“从西伯利亚掀起一股寒流,越过边境,吹到我们这里,”听到“吹”字,我的脑筋才转过弯来,原来是指导员的虚张声势!他把我们的灵魂惊起了一场风暴。我松了口气。

“威胁着农场的上万棵果树。果树虽然昨天用草绳包上了,但土培的不够。只有再培些土,果树才不会冻死。今晚的任务就是培土。培一棵果树就是向毛主席献一份忠心,培的越多,我们的思想改造越彻底。今天,看看谁对毛主席最忠!”

西北风呼啸着,我们的汗蒸腾着。一锹土接着一锹土,一棵果树接着一棵果树,一直到深夜三点。回来的时候我们绕远道、跑步行军。指导员把这叫作“锻炼连续作战能力”。跑了四五里地,接近了农场的陡坡。大家放慢了脚步,庆幸可算到了终点。哪里料到,指导员突然发出快步跑的口令。他说,好思想只有在节骨眼上才能炼出来。土坡的顶点就是思想革命化的制高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的顶峰。他一再强调,不能掉队,掉队就是时代的落伍者。

陡坡与地面形成七十度角,长超过二百米。我跑到一半,肠子疼的就像断了一样。谁也不再把它当成锻炼,而是对生命、对肉体的摧残。为了减轻痛苦,我甚至想再加把力,将这无用的躯壳彻底掷出去。一个女同学刚刚来了月经,一跑到坡顶,便跌倒了。农场离省城一百里地,当把她送到医院时,她已因大流血而停止了呼吸。我至今还记得她那美丽而苍白的脸,那因出身不好而郁郁寡欢、眉头紧锁的面容。指导员后来照升营教导员不误,她皎好忧郁的容貌却永远无声地隐到了这个时代的幕后……

我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睁开眼看时才发现是梦。繁星依然眨着眼,露出嘲讽的笑。我的嘴唇裂满了口子,一开一阖之间泛着撕扯一般的疼痛。我的腹内空空,饥饿繁延出无数个细小的蠕虫,啃噬我的胃壁。但我没有一点进食的欲望。我知道,即使把尖硬的压缩饼干递到嘴里也会被推出来。我冷得瑟索发抖,但我不想起来,我知道起来后,将有无数根冰凉的钢针插遍我的全身。我重温梦中的场景,用以忘却寒冷。梦里的场景和现实的重影让我万念俱灰。感受着森林里死寂一般的静谧,我突然想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文章写道:“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我以为它是绘“静”的千古绝唱,它写出了“静”的极至,它表达了我此时此刻对人生的最高向往。我幻想能成为那里的鱼:空无所依,怡然不动。不要奔波、不要无休无止的斗争,绝对地静止、绝对地自由,哪怕这静止是死亡。

可惜,我没成为怡然不动的鱼。相反总是奔跑。奔跑化为焦虑的意象,反复在我的梦中出现。我的跑全是躲避人的追杀。而我的腿总是绵软无力,最后老被杀手赶上。我眼看着枪管抵住我的脑袋,或刀斧落到脖子上,随着一身冷汗和吓人的喊叫惊惧地醒来。

 
 
 

五、家乡的风波






打火回来,我接到女友的来信。欣喜和贪婪让我恨不能一口把她那隽秀的文字全部吞掉。可是读完后,我的头顶像遭到了雷击,精神立即瘫痪了。瑞珊送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她要调往许昌,支援三线建设。从口气看,她不是在编造,不是有意对我进行考验。自从跟苏联的关系搞僵,国家的重工业布局已作了较大调整。许多军工厂、保密厂都陆续内迁。瑞珊所在单位先后走了两批人员,都是举家南迁,而这一次,重点是未婚青年。瑞珊有点心活,想离开家乡,到远处去生活。

我知道瑞珊心有苦衷。我们一个月如影随形的往还、如绞似漆的厮守早已引起人的注意。经过好事者的传播,尤其是前男友到车间领导办公室的告状,沸沸扬扬的议论便包围了她。一个远离城市中心的小社会先天带有封闭和保守的特点。其对新鲜事反应的灵敏度往往比开放社会要高上几百倍。一个小孩拉稀能传遍家家户户。一个女人偷情可以使妇孺皆知。何况瑞珊早就是个明星式美媚人物、还有过风流韵事?可以想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     就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个性格强大的思想先知都会被蒙昧人群的唾沫淹死,一个孤身女子怎能顶住人们的夹眼和飞短流长的攻击?瑞珊想要避开,完全能被理解。而去三线正好是个机会。

瑞珊要走,还有我家庭的因素。父亲对她的印象极好。可能是年青时代没能同可心女子终成眷属的遗憾起作用,父亲对貌美的女孩天然抱有好感,并希望他的儿子得到这样的幸福,因而还在瑞珊小的时候,就曾给我提过亲,后听属相相克而作罢。今天看到儿子自己把她招上家门,他喜出望外。但是母亲、哥哥嫂子对她怀有较深的成见。他们所要求的女子必须是纯洁的,她不合乎他们的标准。六七十年代,在常人眼光看来,一个姑娘谈过几次恋爱就是作风不好。有关的传闻则印证了他们关于她身子不洁的猜想。他们瞧不起她,认为我念了一回大学,思想“隔路”。妹妹虽是她的好友、十分喜欢她,但很矛盾。一次跟我说“哥,你要掌住眼色。人家都说你娶了个剩货。”为了征得他们的同意,我和瑞珊做完了一切之后,偷偷跟母亲说,她为了让我放心,把什么都给了我,她是个姑娘。但他们仍然没改变对她的印象。不久前,她去看望他们,顺便和母亲说要给我买块表,正好厂里有人出差到上海,是个机会。走前我已跟母亲交待过,瑞珊去时把我的存款交给她。而母亲,瑞珊写道:却十分冷淡地把她支走了。她觉得受了污辱,没法进入这个家庭。要去三线,也是想永远离开他们。

离开他们实际也是离开我。瑞珊虽然没有明确说,我心里却隐隐约约感到了这个可怕的后果。而我,不能放弃她。瑞珊走进了我的世界给我带来了希望和光亮。如果说,我对人生还有什么追求,那么这追求就是瑞珊和她的爱了。

在我的感觉中,瑞珊是一首诗,一首充满梦幻色采又能把人领入梦幻之境的诗。花的开放有怒有静。瑞珊的美,在于安静。她从不张扬,从不炫耀。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躲在不惹人注意的一角,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虔敬地倾听别人的演说。数不清有多少次,我观望她那白净的脸庞,总觉得,它笼罩着日神式的光辉。这光辉还充盈在她的体态和姿容之间,使她秉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韵。我常常惊奇地发问,为什么在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教养的女孩身上竟有这么多的优雅和文明?她简直就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奇迹。令我心醉的是,每每面对着我,她都睁着山羊般温顺的眼睛,那里融解了无数的钦敬和爱慕。这个场景在我的心中塑造了瑞珊的全部形象。凭着它给我的感觉,我才敢在多年后把她找回来,才不顾家庭的反对、朋友的劝阻,还有小市民的飞短流长、部队可能的干涉而决定跟她结合。

我不希罕时代的恩惠,不想走宦官仕途的道路。我要寻找一种实实在在、充溢真情的生活。没有找到它,我听任社会的摆布,找到了它,我就要为它而生存。我知道我的爱情不会见容于时代——瑞珊肯定通不过部队政审这一关。然而我的决心已定,我要踏破一切障碍,即使被开除军职,即使丢掉工作。我看透了这个时代的虚妄、残忍和腐朽,我要超越它走向未来。只是为了生存的安全需要,我才不得不接受它的摆布。这也许是怯懦,但以卵击石的结果是所有希望全部粉碎,而我的目标是顺利地通过考验,以便及早回来、同瑞珊完婚。

然而要顺利谈何容易?瑞珊给我带来了甜蜜和幸福,也增加了我的痛苦和焦虑。

人如果没有指望,没有期待,那么虽然平庸,可也不会沉重。而一旦有了指望、有了期待,便有了惟恐不能实现的担忧,无形中给自己的精神套上了枷锁。

从和瑞珊接触那天起,我的心头就爬上了一道阴影,离开她的时间越长,阴影越重。我相信瑞珊对我的爱。最让我感动的是她当着我的面结束了同男友的关系。我明白她的全部用意。她是向我证明自己的纯洁,同时表明对我的执著和坚定。

可是我的的确确担心她和我的关系能否长久。瑞珊长得太美,美得使任何人都会怀疑自己对她的把握能力。和她在一起,无论坐在公共场合的椅子上,还是走在大街上,你都会荣幸地接受到目不暇给的注视——但你马上就会明白,那是注视瑞珊。而那些注视者,并不纯然抱着欣赏的态度。从他们贪婪、纠缠不完的目光里,你体味到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和追求。那些可憎的目光多次煽起我的妒火,有一次我甚至对几近流氓的观望者怒而目视、詈骂出声。要不是瑞珊把我拽走,我怕要和他拳脚相向了。可冷静地一想,我能怨得着谁呢?斜看瑞珊的美,是最好的角度。她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合着蚕肚形的秀眼,构成了难以形容的曲线美。而她那总似含笑的秋波,只要随意的一顾一盼,都会在注视者的心里荡起感情的涟漪,产生勾魂摄魄的力量。瑞珊没有卖弄风情的意思,她的举止出于自然。她还自信有把握自己的能力。可是她很为自己的美骄傲,有时竟像所有漂亮姑娘一样,转过头去接受人们的欣赏。我叹服她表白的坦诚和真实,但也为此而感到惊惧和可怕。我的逻辑很简单,毫无羞涩就是毫无顾忌,毫无顾忌就容易发生情变。

说来道去,我怕瑞珊有变化。古往今来的作家和诗人都在讴歌“专一”“永恒”的爱。它是痴男怨女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可是不知是因为我思想灰暗,还是因为我有智慧,还是我缺乏自信或以己度世,我特别怀疑“永恒”和“专一”。分离就是阴险的奸细。他一手泼洒时间的流水冲淡你的记忆和感情,一手涂抹颜料把你的怀念变成猜疑。他还会打发偶然来制造突然的变故,让你措手不及、无法挽救。斩短的分离已在我和瑞珊之间架起了小小的屏障,她要去了许昌、长久的分离又将如何?我不敢想像。而生存空间的广阔更给情变打开了方便的场所。农耕时代天地的狭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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