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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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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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营长,昨天我领战士已全部固定好了。但叫指导员派人给拖出移动了!”

“胡闹!!!三连连长、指导员,哪去了!?”

“到!”连长、指导员快步跑到营长面前。

“谁叫你们移动炮位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固定炮位?你们是干啥吃的?胡闹!!赶快回归原位,固定炮身!”

“是!”两位急忙敬礼,投入指挥。

一排有现成的坑道,迅速固定了炮位。二排因为太听话,坑道挖了一半就扔下了。多亏指挥排和司机班的一起动手,费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劲才把另两门大炮固定好。连长、指导员算是拣着,总攻时间因为师、团那里出现了错误,拖延了一个小时,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炮位刚刚固定,前方指挥部的命令就传了回来:准备开炮。不知连长没有经验,还是没从营长的训斥中醒过神来。他只是从一排走到二排,再从二排走到一排。他好像焦急地等着全连把炮弹放出去,以为只要把炮弹放完,就大功告成。我开初漫不经心地在两台大炮中间踱步。事实虽然证明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可是无论谁都没缓解跟我的关系,我仍像可有可无的幽魂被冷落在那里。只是看到战士忙上忙下,有点过意不去,我凑到大炮跟前看看标尺和分华。它们一个规定射程,一个规定高度。没有高度就没有距离,同样距离也需要相应的高度。可是当我看完两台大炮的标尺和分华时,吓得心惊肉跳。一台大炮的标尺竟然少了100,炮弹发出去正好击中师团指挥部,它就设在前方两三千米的山坡上。另一台大炮少了十个分华,炮弹飞出去不能越过层峦叠障,碰到第一个山尖就会爆炸。我马上命令战士纠正过来。随后转告二排长也检查一下。二排长是沂蒙山区的放牛娃,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参加军事训练班时,他的脑袋天天被那些名称、公式、数字搅的像浆糊,涨得老大。平时连队又没有训练的机会,所以看了半天竟没发现问题。后来是指挥排长前去帮助查看,才发现两台炮同样存在误差,并给纠正过来。

演习结束后三连的命中率被评为优秀。一班长、小北京李月华兴奋得举着手跳了起来。他高喊:

“多亏我们排长纠正啊,要不指挥部给周翻了。”

他喊的时候正好营长走过来。寻问究竟,李跃华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了他。营长的表情很苦。不知是对他的部下怨恨呢,还是嫌他们不争气。这时他看见了在他附近的我,马上走过来跟我握手,对我表示感谢。面对他的感谢,我不知说什么好了。“为人民服务”的套话我反感,自我表现我不好意思,只是一个劲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营长拉着我的手,跟我在回去的路上走了一道儿。我借机把连队不让我参加战前骨干会的事说了。营长长叹一口气:

“老施,一言难尽哪。现在的干部提拔,神人也说不清。一句话,基层干部的素质很差。你就高姿态,谅解他们吧。”

我和营长没多接触。但在一次团里召开的排以上干部会议上听过他的闲谈。那是吃过饭后他走在路上发的议论:“江青算啥呀,她老代表毛主席?”一句简单的话让我透视到了他整个的灵魂。这个同他姓氏一样长得白白的军人,有着非同寻常的胆量和正义感。我不由得心里升起无限的敬意。或许正是如此吧,我想跟他说点心里话:

“营长,我在部队不想干,也干不了。希望有机会,你给说几句话,让我早点复员。”

“知识分子在连队是难哪。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适应不了。你还没遇见土八路,更难伺侯。我是五六年的兵,熬到现在,刚刚弄个正营。我不劝你留下,但干部的事,还是团里说了算。你看,你有什么具体要求,我能说尽量说说。”

“也没什么大要求,就想最近去住院。”

“行。多住些日子。但跟连队报告时别说我同意了。”

我明白他说的每句话的含义:

“放心吧。我只是自己提出要求。”

连队当晚进行了总结,表扬了许多干部战士,独独没我。但我心里很平静。我发现,我已荣辱皆忘,连队的事情好像与我无关,它们皆属一个遥远国度的纷扰。

第二天我跟指导员打了声招呼,说要到齐哈市看病。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想来营长已经和他说过。但他超乎寻常的热情又令我怀疑,他是表示友好呢?还是希望我快快离开连队呢?我想多半是后者。而且他这回真的如愿以偿了。当我坐上火车、隔着窗户遥望那隐蔽着三连的山脚,我在心里怅然地说:“再见了,荒凉的山谷,永远地再见了。你给了我从来没有的痛苦,你也给了我从来没有的智慧和醒悟。”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留恋,那就是对小战士李雪华的感激。在临走前,我和他道别。他把已经发回的手枪递给我,告诉我它完全锈死了,他用了一个星期天把部件卸了下来,涂上了油,又重新装上了。要是再搁下去,手枪废了,可就是大事了。他提醒我今后千万及时擦拭。我的心里滚沸着一股热流,但我不能告诉他我的行踪。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心里祝福他能有一个理想的未来。多少年后,李雪华,还有李跃华都出现在我梦中。奇怪的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他们没有一个会说话。我想亲热他们,但亲不起来。我想报复那个指导员和唱二人转的干事,但也报复不了。我的梦从来都不能满足我的心愿。

现在应该坦白地告诉读者,我说住院只是个借口,只是为了脱身的方便。我也许会到医院里住上几天,但我马上就会坐上通往家乡的火车。我还会把师团对瑞珊的否定性考查当废纸,和瑞珊完婚。随后我要在家里呆上两个月。当把这一切做完,我会给部队写上一份材料,告诉他们我违犯军籍的所有行踪,欣然地接受他们给我的处分。他们打发我复员最好,如割除我的军职,但能把档案交给我——使我不至成为黑人也行。

我知道,我所做的是不顾一切的冒险,但为了人的自由,我决定孤注一掷。我知道我很自私,既不能让父母老有保障,又不能给瑞珊带来幸福。然而我别无选择,否则只能自杀。可是我不甘心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被绞碎,我要同时代的绞肉机周旋到底。为此我宁可要一个低贱但还有点自由的身份,但绝不再做它部件上的一颗螺丝钉。我想父母会原谅我,会体谅他们儿子的痛苦。对瑞珊,我只能以有限的道德给她一个夫妻的名份。她如肯接受我,我会做一个忠贞不渝的丈夫。她如果不能接受我,我绝不会打扰她的宁静。爱情使我太累,我不会再为它牺牲我的自由了。我理解瑞珊的要求。人都生活在物质世界里,只有极少数圣人甘心在玄妙的精神仙境中受苦。但我的能力和我的追求决定我无法满足瑞珊对物质的渴望。我可能有点小肚鸡肠。不过瑞珊因为一点物欲而对我进行的无情折磨,令我终生都不能原谅。她和我能爆发一时间的激情,但不会永远和睦相处。所以我放弃了对永恒爱情的追求。我现在相信,世界的一切价值都在于创造自身和完成自身。其他的追求都是暂短的、虚无缥渺的。瑞珊因为看不惯我父母的悭吝,早已回家住了,跟我的音信也断了好久。这已不使我懊恼,至少减少了我对她的欠疚。

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即朋友们的误解。我特别看重这些大学时代像我一样早熟的友人们。他们曾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劝我韬光养晦,以待来日。我曾和他们有过共同的想法,并躬行践履。可是我实在不能坚持这种以扼杀自我为代价的方式了。我特别需要他们倾听我的解释,为此我写了一份答友人书: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近年来,我无视军纪屡次回家,落入难以自拔的困境。我的眼前展现一幅悲惨的生活图景:



    不能孝敬父母,不能保证婚姻的幸福,连自己的衣食都难以为继。父亲骂我没出息,无可奈何之中用“男儿当自强”的话激励我,希望我振奋起来,不枉费他供养我的心血。朋友们责怪我耽于枕席间的安乐,劝我遣散缠绵悱恻之情,唤回往日的雄心壮志。



        父亲为我成才,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辛辛苦苦二十余年,一心指望老迈之际有所依靠,如今大失所望,他自然要大发雷霆。对于他的责骂我无话可说。说有何用?一个入世者的苦恼是一个没入世的老人所能理解的吗?



        但是朋友们的批评却使我感到委屈,我要向你们辩白一下自己的心境。我不抱有抬高自己人格的野心,想否认自己对感情的迷恋。我的确很爱瑞珊,为了她我牺牲了人生中许多宝贵的东西。我只想说,我走入目前这种境地,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记得孟子说过一句名言:“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何谓“嗟来之食”?即给狗和叫化子的饭。但这种饭并非平平淡淡地给,施舍者大约总得斥骂和吆喝几声,以壮行惠之声色,从而博得狗或叫化子的感激,认他为主子,永远忠于他。而不吃“嗟来之食”,提倡清高和骨气,它投合知识分子的口味,深受他们的欢迎。古往今来有多少读书人因不吃“嗟来之食”而饿死或惨遭屠戮!朱自清算是较为出名的一个。



        我这个人是个小人物,岂敢与古今的圣贤们相比。但上帝往往愿意捉弄小人物,赋予他们一点大人物的情怀。也许因此之故吧,我素喜“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的名言。岂止喜欢,简直是身体力行的。



记得小的时候,我就因忍受不了父亲的痛骂而向往自食其力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出身。他和祖祖辈辈的农民一样既有小生产者的悭吝,又有在专制统治下养成的暴戾性格。他常常为自己负担众多的子女而叫苦,累急了便骂我们“白吃饱”。越到吃饭的时候他骂的越欢,有时还拿眼睛狠狠地瞪我们。他的目光令我颤栗,我宁愿挨饿也不愿看他的眼睛。我匆匆地下了饭桌,眼泪布满了眼圈。



父亲的饭不可名之曰“嗟来之食”。他有骂也有爱。看我们掉泪了,他也放下了筷子。以后他总要找个机会“赎罪”:遇到你过生日或考试拿了个满点,他慷慨地给你买两个鸡蛋或烧饼。在当时它们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圣餐。可是他的骂声和目光总是拨动我敏感的神经:受人恩惠可鄙。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增长一种高傲的气质,我懂得了维护自己尊严和人格的重要。每逢父亲吵骂,我都想跑开,摆脱他的抚养。



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必然向完型发展。随着年令的增长、接触面的扩大,我不但忍受不了贬损人和污辱人的东西,甚至不愿看见自己头上还有人。谁想支配我、摆布我,把我降低为他的附庸,必遭我坚决的反对。



可是命运给与我的永远是愿望的反面。正当我欣喜自立的时候,它翻过了底牌,我彻底沦为了奴隶。



去年初,经过两年多的考验,大学生的锻炼总算结束了。我被留在一个小山沟里,与原定的分配方案相差十万八千里。据说这和温玉成有关,他把大批学生留在了部队,而且对他们的评价过高,重用过分。他的城门失火,殃及了我们的鱼池。



坏事无独有偶。正当此时,我的身边钻出了一个巧言令色之徒。这个二蹦子出身的人信口雌黄,对我狺狺狂吠,诬陷我能当一师之长,又加之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我虽生性高傲,但那时对命运还抱有幻想,置于别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努力表现好些还唯恐不及,哪敢放浪狂言。可惜部队长官不去思索这个简单的道理,更不问他的攻击是出于报复。他们按长官意志办事,听啥是啥。在一阵粗暴的叫骂声中暗暗地利用职权处罚我。改鉴定,向上打报告取消我的干部资格,广泛地散布流言蜚语——搞臭了我的名声,使我成为众矢之的。



当今,惩罚伴随着政治的急剧变化,来得非常容易。不过高明的人注意适当的掩饰,因而具体实施时总要放宽尺度。可能我的问题缺少足够的证据吧,报告被驳了回来。遵照掌握政策的原则,他们给我下了命令。可是掌握政策本身就具有宽恕的性质,我当了干部带有恩惠和施舍的特点,就显而易见的了。屈辱不仅在于级别上降等,还在于我继续接受考验。我的命运又掌握在反对我当干部的人手中,他们自然要千方百计地突出“恩惠与施舍”这一特点。古人说,“上有行者,下必有甚焉”。在愚昧者的胃口被吊足的今天,上面的每一个指令都会以百倍的严厉加以执行。于是在对知识分子的狩猎场上,我成了被底层小干部疯狂追杀的对象。



贬损是最先的一步:



一起分配的人大都进了师、团机关,从事他们所学的专业。我呢?只配领受低劣的待遇。住山沟,喝冷水,成年累月地辗转于凄风苦雨与冰雪严寒之中。伐木、搬石头、抬炮架,从事无休无止的繁重劳动。



贬损之后便是让你有职无权,抹掉你主人的感觉。



我虽名为排长,可跑步干活有我,决定些事务没我。说一件小事,一次团里来人,住房拥挤,连里把一个干事安排到一班。我见二班有住院走的,比较宽敞,要他到二班。指导员大动肝火,指责我篡改了他的指示。我说“我既不违背连里的要求,又根据排里的实际情况,把他安排到另一个班有何不可?难道我连这个权力也没有吗?” 他反唇相讥:“你要什么权力,谁给你的权力?” 多亏他的提醒,我是不能正当地使用干部的权力的。既然如此,我只好放弃。虽觉憋气窝火,然而无奈。他们很以为得计,做事益发大胆,排里有事找班长不找我;出车训练宁可让驾驶楼空着也不许我坐;探亲安排更不考虑我。有的战士见我无权,便直呼其名,有的公开挑衅:“听你领导?你还得接受我们的再教育呢!”有的则肆意开具有人身污辱性质的玩笑。



做他们的附庸或奴隶,这是最终的目的。



不久前实弹演习,我因带领战士固定炮位,开会晚去几分钟。指导员勃然大怒,指控我破坏统一领导,是独立王国的头子。过后召开了把我排除在外的班长会,点名批评我。为了彻底打击我,决定撤换阵地。这个愚蠢无知的决定受到上级的批评,可是没人洗清我的罪名。他们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不承认我这个知识分子比他们有“高明”的地方,他们要求我做的只是服从。全部原因就因为我是他们恩赐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听从他们的调遣和摆布。超过他们或表现出比他们强,绝对不可。



所有这一切使我不能不为自己的生活作出明确的结论:我吃的是嗟来之食。我所要承受的是对人灵魂的全部羞辱和压榨。我想起《牛氓》这本小说来,“牛氓”曾有一段耻辱的生活,这就是在杂耍班当小丑的时候。不把人当人,而当成取笑玩乐的工具是够残酷的了。正因如此,他才报复情人琼玛、报复生身父亲蒙泰尼里。然而牛氓总还是幸运,他有假面具。他戴着假面具,人们尽可以取笑玩弄。他摘下假面具,没人认识他。,他可以在人群中间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呢?没有假面具遮羞。我的脑门上写着知识分子,无异于林冲脸上的刑印。我时时感受着人们的冷眼和歧视。我不敢直着腰走路,我像个罪犯和小偷。人们都有欢乐的白天和安静的夜晚。我的白天像上了绞刑,我的夜晚是永久的失眠。我的精神走向了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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