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进入,它们就以死相拼。看到这副神态,我的毛发再次炸起。我本能地收回脚,一边盯着它们的动静、一边倒着向后走。然而当我重新登山顶时,却发现,这已不是我来的山顶了。那一眼就能望到的铁道线,还有道北能给人一点生命气息的两排铁路家属房全都不见了。惊愕之余我才明白,我走错了路。我自以为向北爬,但在慌乱之中岔向了别的山头。而举目四望,山连着山,峰连着峰。我无法断定脚下的山头与原来的山头是平行的,还是垂直的。我不敢贸然地顺着哪一面山坡往下走,无论哪一面都有可能把我引到层峦叠嶂的更深处、送到死亡之谷。我其实不怕死,在学校、在农场,理想的死灭和灵魂所受的污辱早已使我厌倦了人生。我曾千百次地写过遗嘱,想同这个世界告别。只是想到老父亲的期望,只是为了不打碎他那颗希望我出人头地的心,我才千百次地收回了自杀的念头。今天瑞珊重又点起我生命的火焰,我还没有享受够她美的魅力,没享受够她的体温带给我的快乐。我还想让老父老母体验到我的孝敬,让瑞珊体验到与我结合的甜蜜。恐惧使我慌乱,但也使我镇定。我决定呆在山顶不动,期待火车的声音或来人寻找。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整整一盒烟全都被我抽光了。这时一声长笛响起,一列火车似乎在我前面两个山头的后面轰轰走过。我急忙爬过一个再爬一个,定睛看去,一条铁路横在眼前。眼前的情景显然不是来时的情景,沟谷狭长,没有一点开阔地,铁路盘山而上,绕了几绕,伸向齐天的地方消失了。我无心查看我是偏离到了左边还是偏离到了右边,急急忙忙冲下山坡,趟过小河,来到铁道线上。环顾左右,在右前方两里多远的山弯旁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小房子。我想那大概就是沙立车站了。当我终于站到了营地前面的土岗上,我才吐口长气。而这时一种无处释怀的情绪爬上我的心头。我痛恨自己的选择,更痛恨时代给与知识分子的“出路”。我想起在农场接受再教育时也曾有过的一次迷路,怅怅然中成诗一首:
迷路迷路,
误入深山小路。
深山小路多岐路,
条条通向荒凉谷。
吐信长蛇满地爬,
坐前饿狼似鬼哭。
喊不成声泣不得,
捶胸顿足悔难赎。
遥问亲朋能就否?
似闻亦在天涯哭穷途。
而当我舒展了心中的怨气,没想到在营房拿到了瑞珊的一封出乎意料的信。信上说:应当到此结束我们的爱情。看到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我颓然倒在床上,蒙上被,任眼泪随意地流。
一切都将过去!
2004…11…05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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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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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火车上的罗曼司
连部通讯员每星期三和星期日到博克图取信送信。而我给瑞珊写好的信需要迅速发出。星期三距离今天虽然只有两天,但对于度日如年的我来说,太漫长了。从昨天给瑞珊写完信到今天早晨,我的心一直未能平静。痛苦、怨愤、焦虑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折磨得我一夜也没合上眼。我恨这千里之遥、恨这失去自由的身分、恨这时代之手,它们使我无法和瑞珊当面说话。可是我爱她,我必须让她早些听到我的声音,我也必须早些听到她回心转意的答复,否则我再也只撑不住这破碎的生命了。在辗转反侧之中我决定和连长请假。说是到扎兰屯看病,实则是想把信快快寄走。连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七点半,我到沙立车站侯车,时间显然太早,火车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进站。我焦灼地在火车道边上踱来踱去,很为自己的狼狈感到羞愧。我问自己:是否太没有价值感、太没有男子汉的尊严了?我用常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行为,很自然地得出没有志气的结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应能拿得起放得下,对于一个杨花水性的女人要采取决绝的态度。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这个结论刚一落地,另一个自我马上就跳出来进行辩护。谁又能理解我受伤灵魂的狂躁?在看到“分手”那一瞬间,我恨不能痛打她一顿,把所有羞辱一个变心女人的话全都泼到她的头上。在想像中我还认同了社会上的流言诽语,把她看成是一个随便玩弄自己、玩弄男性的女性。在对她进行了无尽的羞辱后,我告诫自己:应毫不留恋地跟她分手。我还用李白的诗句来安慰自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可是随即这个幻想的惩罚就让我感到空洞。分手,那就等于无伤害地还给了她自由。不,我不能让她随便地捉弄我的感情,我必须要她付出一定的代价。或许是我的报复心太强,打算过于恶毒:我必须把她笼络住,必须让她跟我结合,等到那时我再跟她算总账。因为我不是没跟她说过锻炼可能有的艰苦、精神可能有的折磨。也不是没跟她请求过理解、希望她能给我点安慰、帮我渡过炼狱的日子。最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没答应我,我正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决心,感受到了她的真情,才决定要跟她结为连理的。而现在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在我的每根神经末稍都要碎裂的时候提出分手,是把我往电棍上推,往疯人院里送。我不能原谅她的无情、不能容忍她的残忍。
一个大度宽容的声音飘到我的耳边,不无讽刺地提示我,我的打算是否有违人道主义的信念?!仔细回视灵魂深处的脉动,我坚决地摇着头。我承认,此刻的我是希兹克利夫,那个《呼啸山庄》的主人公,但我不是野兽。希兹克利夫对凯瑟琳的惩罚,多半出于爱,而且是非同寻常的、刻骨铭心的爱。我对瑞珊同样如此。我问自己,假如结了婚,我真会对她举起暴力的拳头吗?想起她那总像是在微笑的、会说话的眼睛,她那散发着乳香的体味,千万种柔情即刻涌上我的心头。我承认我爱瑞珊爱得欲死欲活。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在她身边,她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客观地分析她的来信,她也不是非要跟我恩断情绝,只是因为跟母亲怄气,拿我发泄罢了。正是考虑到这一层,我谅解了她的来信。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咬破了中指,给她写了一封血书。我还要她考虑我们相互的情感在事实上达到的深度,破裂后会产生什么影响等等。我不是恐吓她,由于禁欲主义的严酷,那时在人们的眼中,处女膜的圣洁不下于皇冠上的明珠。一个姑娘如果丢了处女膜,她不但要被新婚的丈夫遗弃,还要受到所有知情社会的白眼。自然,我承认我的提示里暗含一点威胁的意思。不过即使带有“威胁”的意味,瑞珊也不会生气。早在我们第一次慌乱地、激动地野合之后,我就无限得意地跟她说过:“这回你逃不了了。要逃出去,我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不干净的女人。到那时谁也不敢要你。”瑞珊一边说“你真坏”,一边露出甜蜜、满足的笑。她从我的“威胁”中看到我的专一,这正是一个姑娘所热望的。当然,女人是天空中的云,一日多变。瑞珊今天能不能翻过来,在我的威胁里不是看出了专一而是看出了阴险,我没有确定的把握。人都是有变化的,自以为个性极强、主意极正的我在许多事上都有变化,何况性情不够稳定的瑞珊呢?她有一句话就曾令我疑窦丛生。她说:“咱们要是真有一天分手,应当谁都对得起谁。”她说这话时是出于对我的不把握,是怕我把她甩掉了。但我却从中读出了她的“二心”,她对分手是“时刻准备着”。她好像不在乎分手,只在乎别把我和她的性关系传出去。我愤恨。现在她是否真的进入了这种心境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刻烦躁起来,脚步也变得凌乱了。深山沟里的铁道线两旁没有平坦的人行道,狭窄的毛道上布满了碎石头。我一不小心踩上了石头,结果跌倒了、滚到了壕沟里。当我站起来的时候,火车进站了,停留仅仅半分钟。我来不及打扫身上的尘土,连跑带爬,好不容易抓住车梯扶手,刚刚走上车箱,火车就开动了。
我带着一身尘土、一身狼狈,喘着气拣个空座坐下。随即靠在木制的椅背上养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闻到一股脂粉香。睁开眼睛看时,一个身材跟瑞珊一般苗细的女性走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她的眼睛黑亮、晶莹。与瑞珊的温柔不同,它们闪烁着一种活泼、大胆、野性的光芒。它们直视着你,好像非要燃起你的烈焰不可。我被它们撩拨得有些慌乱。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嗫嚅着说: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您还能记得?”她爽朗地笑了,语气不无讽刺。
“记得,记得。好像也是在火车上。”随后我连忙道歉:“那次下车匆忙,连招呼也没打,很对不起您的关心。”
“不必,不必。”她连忙为我解围,又补充道:“您别介意,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我只是觉得奇怪,您怎么和他们穿军装的人一样拘禁,害怕见女性?”
她的说话好像知道我有过什么身分是的,我对她的熟悉感到惊讶。但我不便过问,只是想回答她的问题:
“不,不,我不……”下面两个字应是“封建”。可又觉得初次和一个我不熟悉的女性用这个词,会让人觉得我有愿意接受勾引或不排斥勾引别人的嫌疑,于是咽回了那两个字,换成了对第一次下车的解释:“我那天太着急去部队报到。心情十分糟,所以对周围的事都心不在焉,对您的热情问话也过于冷淡了,请您原谅。”
在我向她作解释的时候,她始终含着愉快的微笑望着我。我觉得她过于大胆,但心里又十分喜欢她的坦荡和无拘无束。读了那么多的西方小说,我倾慕开放性的人格。我自己虽然做不到,但我并不讨厌女性对我如此。何况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妩媚!而且我得承认我的心潮涌动,产生了和她亲近的欲望。尽管我努力唤起瑞珊的形象,用以抵御她的诱惑,可是我还是战胜不了自己。对现实的强烈占有感慢慢地把瑞珊的形象推到了意识的后边,以至它越来越模糊了。
火车快速地奔驰,她和我的谈话越来越热烈。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我高兴她把“您”换成了“你”,觉得这样亲切;更惊讶于她的表白:“真的。”她强调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的话使我颇为满足,,但我还是怀疑:
“怎么会呢,我们以前不认识。”
“感谢文化大革命啊!”
提起文化大革命,记忆好像又复活了她过去的感情。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目光那么亮,那么深情,那么贪婪。我简直坐不住,简直要发抖了。我曾经有过两次被女孩子热视的荣幸。一次在高中时代,在我领颂的时候。那诗是我写的,全班同学站在我的对面。作为红极一时的才子,我领尽了风骚。在进入激情的阶段,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注视。那是来自第二排的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她的眼睛红红的,喷着火,像要把我吃掉一样。我战栗、卡壳了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意识:她爱上我了。但那时我不敢爱,以至不敢接触她,直到她伤心地转走,转得无影无踪,我才在寻寻觅觅中感受到了失恋的伤痛。再一次是不久前,我和瑞珊在一起,在我家里。她坐在北炕炕沿儿上,我坐在靠近屋门、离她一米半远的椅子上。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谈话其实并不热烈,但瑞珊比较放松。在沉默一会儿之后,她抬起的眼睛一反平时的温和,汹涌着红色的波光,中间燃烧着一道织热的火苗。而且她显示出从来没有的大胆和专注,一直盯视着我。她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动物,想要迅速捕获。后来我明白,这就是女人情欲的最高时刻。瑞珊告诉我,那时她恨不能融化在我的身体里。
现在,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一下就读懂了眼前这位女性注视的意义。久旱逢甘霖,她的热烈注视像狂风暴雨灌满了我感情的空地。越是缺少就越是需要,我有些抑制不住本能的冲动,恨不能捧住她的双颊,狂热地吻她。然而我是个军人、一个旅客、一个有了以身相许之情侣的男人。所有这些方面的道德箴言一起作用,把刚刚站起来的我重重地、牢牢地摔在了座位上。
她也发现了自己过于激动,因而微微低下了头,似乎不经意地捏弄几下挎包上的拉链。随后镇静地说:
“我原是哈尔师专的学生。文革开始时算是个造反派。但我这个造反派跟一般的造反派不一样。我没什么崇高的追求,不捍卫什么什么。我只是反感科领导,还有学生会组织。他们太好整人了。你呢?”
她的自报家门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的母校和她的母校只有几百米之隔,哈尔市的最初几场文革风暴还是借助她们学校的场地刮起来的。她对隐秘的个人动机的剖白更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按常理推断,像她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对学生会、对科领导反感,肯定与他们干涉自己的浪漫史有关。她有什么样的浪漫史呢?为了引她说下去,同时也是基于个人的经历,我说:
“我开始造反,可能比你更自觉地维护受压抑的个性。不过你还没说清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火车的奔驰一点点地把时间从我的手里卷走。我但愿这种亲密的对谈能够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我的心情不只是出于对女性的渴望,还因为长时期以来没曾跟一个知识者作过交谈。不能说话的苦闷使我觉得自己像《象棋的故事》里那个单独被关在监狱里的科学家。我把它叫精神杀虐。这种精神杀虐让我死过不知多少回了。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谈话有限。我的终点是扎兰屯。从博克图到那里仅只两个多小时。现在离到站恐怕时间已不多了。因此我只能就我所感兴趣的问题和她交谈。不过她一点也不着急,宁愿把话拉长,想使之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我会说到你问的问题的。但是你只有听完我为什会成为造反派,你才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你。”她停了停,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只照自己的意思往下说:
“我大胆地表示一种观点,不知你同不同意。一个漂亮的女孩总要比别人多遇着些是非。”
“为什么?”没有经历的人不懂,更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因为你漂亮,男孩子都愿意看你,接近你,讨好你,和你交朋友。”
“恩,这倒是。不过自己不能谨慎些吗?”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
“怎么会呢?”
她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说:
“我这个人天生不愿意伤害别人。所有愿意跟我接近的人,我明白,都有一个目的。我不会答应每一个人的要求,否则我就真的是个下贱的女人了。但我想,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歹意,相反是出于真诚和善良的愿望。他们爱美,这是人的美好天性。我们干么要伤害他们。他们接近我只是因为美偶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抛弃个人的立场,只看对美的追求,我们都是朋友。要我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把男同学的情书都交到党组织或团组织那里,这种事是不会有的。我觉得那样做太残忍、太不近人情了。被人爱这是自身价值的证明,而不是受到了什么污辱。有些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