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毕巧林
一个多梦人的话:算是楔子
我从没写过小说;不知在小说的开头或叫楔子里怎么把人引到故事中。想了良久,我决定率性而写,不要管合不合小说的规则。
我先要告诉给读者朋友们一个纯属我个人的秘密:我特别爱做梦。可我从没体验过美梦的滋味。在梦中我常常遭到追杀。偏偏这时我的双腿立即瘫软,就象蠕虫或软脚虾,一步也跑不动,只能挺着让刀斧砍削、让枪子射击。还有时,我梦见自己赤身裸体立地在大厅广众之中。为了遮蔽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双手捂着它,蹲下身子。我发现裤头就在眼前,可怎么也穿不上它,羞耻使我简直无地自容。另外两种情形也经常是我梦中的不速之客。一是我从高空中坠落,我回天无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要摔死,吓醒来,出了一身冷汗。一是我被什么东西窒息,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来。最让我不舒服的是掉到毛坑里或煤堆里,肮脏之气、倒煤之气在醒后久久都挥之不去。以至我产生一种预感:新的一天要有窝囊事发生。这种预感还总是很灵验。所以我特别害怕梦见掉到毛坑里或煤堆里。
但最令我痛苦不堪的还是重现往事的梦。这种梦伴随了我一生。没考上中学,我天天跟父亲干力不胜任的活。晚上一躺下来就做重新上小学的梦。醒后一片空虚和怅惘,不得不抗起铁锹、二齿子,迈着沉重的双腿跟父亲走出家门。考上一个不十分理想的大学,我又天天做在中学时代挨整的梦。那是一个新建的中学,因为没有可以炫耀的历史,总想借每一个新政扬名,今天勤工俭学、明天下乡劳动、后天突出政治拔白旗。我每一次都是后进有名。在担心和惊恐不准考大学中我走出了校门。就是躺在大学的钢丝床上,我也不时地回到过去,经受一次次的掂考,任头上的冷汗湿透枕边。走上社会我又常做大学毕业后接受再教育的梦。这种梦绵长而持久,到现在仍然不断。每进入这种梦中,我都要重新感受一次非人的屈辱,被激怒的灵魂恨不能把整个世界撕碎。可我不敢也不能。愤慨使我醒后还能听到心“怦、怦”地狂跳。据讲小说有一种宣泄和净化作用,我想写出来或许能使我获得最终的解脱。
一、启程:一个不好的兆头
三十多年前,即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五个年头,作为一个从“旧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我在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合格后,被分到某省军区。据可靠消息透露,将来要给司令员当秘书。但就职前,还要到基层连队锻炼一段时间。
四月下旬的某日,经过斩短的休假,我准备乘火车去驻扎在大兴安岭腹地的某师报到。前来送行的女友和我缓步走向拉哈尔车站。
北方的初春,冰消雪化,风和日暖。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如潮涌。大概是因为严寒封住了他们几个月的脚步,所以他们现在显得非常焦急。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一会进去,一会出来,好像恨不能一下飞到要去的地方。
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却十分沉重。我不愿开往博克图的的列车驶来,我希望世界所有的钟表到此永远停摆。越是接近横亘在眼前的车箱,我的脚步越是艰难。似乎我的双腿拖不动这百多斤的躯壳。女友看样子比我坚强。她忽然打破长时间的沉默,热烈地说起鼓励、安慰的话。她越是故作镇静,我的心越象撕裂般地难受。我真想回转身子,真想跑到分配办要求重新分配。可是第三遍铃声响起,她用力把我推上车梯,——火车徐徐开动了。我握着车梯栏杆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渐渐缩小,凝为黑点,乃至最后消逝,才转身走进车箱,拣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只剩下了我自己,我所害怕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临了。一种茫然若失的感情死死绾住了我的心头。而不知是因为我穿着棉衣,还是车箱里本来就很燥热,在空虚中我感到说不出的气闷。有情人为什么要离别?舍弃现实的欢乐而追求缥渺的未来的荣华富贵又有何意义?我昂首车顶,闭着眼睛发问。不知是谴责自己,还是谴责这个世界。
火车飞快地奔驰,不可挽回地把我抛向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异地。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曾无数次回旋在我脑海中的、希望奇迹出现来干预眼前这次行程的幻想,已被滚滚的车轮声彻底粉碎了。对于命运不可逆转的绝望使我深深陷入痛苦和愤怒中。
人们可能不理解我的感情,还可能认为是娇情。用他们的眼光看,在知识分子声名狼籍、被纷纷赶到农村和边疆的情况下,能够挤身军界,那是不幸中的万幸。军队声誉高、地位高,到那里很有发展前途。尤其像我,被指定到大机关里,更让人觉得前途无可限量。听到我的分配,不少落魄的高干子弟笑骂起来,那里有几分艳羡,有几分疾恨,好像我是僭越者,竟然抢去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位置。朋友们则劝我好好干,以便在将来出头露面之后能够搭救他们。然而投身军界既非我之所愿,亦非我之所求;我天性喜欢自由,爱做独立思考,无法适应军队的生活。至于政治升迁,从来不是我之所好。还在一九六六年末、刘少奇被踏倒后我就曾憎恶政治的肮脏,曾写诗以鸣志:
我喜欢平平常常的生活,
无风无浪,无雨无波,
不为得志狂欢也不为失意烦恼,
内心永远保持宁静与平和。
我不想追求英雄的事业,
因为冒险的背后并不藏着快乐;
我也不向往孺子牛的风格,
因为我软弱的脊背一个也难驮。
啊,我的欲望不多,
只要思想自由,不受时代羁轭,
行动随便,不受他人干涉,
还有个温柔的情侣,相恋不舍。
还需要什么?
我不求变化,讨厌颠簸,
任时势转换吧,
我永远平常:不高升,也不遭浩劫。
近几年来目睹一批又一批大人物走马灯似的迅速升迁又旋即败落的情景,我更泯灭了扬名的念头,想过“无风无浪、无雨无波”的平民生活。
最让我恐惧的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思想和爱说梦话的习惯。不是自炫,凭着我所熟悉的古今中外的政治历史知识,凭着我在浩瀚的文学作品里认得的人生事相,我早就看透了这个时代。当人人都得磕头作揖的专制独裁的局面形成后,敌对的情绪便涨满了我的心怀。自然我没有那样的胆量说出心里的爱和恨。偏偏我还爱说梦话。哪怕睡上一分钟,我也要做梦,也要梦话联篇。其声音之大,其清晰的程度,亦如白天。这使我万分恐惧,我怕睡梦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心底的思想。为了这个疾病,我不知忍受过多少彻夜不眠的痛苦。在三年来的再教育中,白天我千方百计地遏制刚刚冒头的反现实情绪,千百次地在心里呼喊“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夜间又高度地警惕和防范敌对意识的闪现。可是,你越压抑的东西,它越是要钻出来。苦役般繁重的劳动,贬损人灵魂和人格的“斗私亮丑”,无时无刻不激起我的仇恨。反过来我不得不调动更大的力量压抑内心的诅咒。外来的和内心的思想激战着,我的神经紧张到快要绷断的地步。每天早晨起来,我的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浑身筋疲力尽。就在穿上军装的当晚,我几乎一夜没曾合眼。在几次朦胧晃忽中,我觉着自己喊出了“打倒林彪”及别的什么口号,猛然醒来,吓得浑身是汗。因此,我巴不得一时走出军队农场的大门,回到家里,舒舒服服躺在没有任何别人的屋子里。继续过集体生活,睡大铺,不仅时时挨着监狱的门坎,时间长了,我的神经也会崩溃。
怀着没法说出来的痛苦,我几次想向“眼镜”政委要求重新分配。可是几次看到他那不苟言笑的面孔和透过眼镜射出来的冰冷目光,我都不由得打起寒颤,把已到嘴边的话燕了回去。我怕他说我不服从分配,怕他把这条写到我的鉴定里,塞进档案中。鉴定是那一代人的做人证书。一个人的好坏、价值高低,全由它衡量,社会也根据它来取舍。人们要获得做人的资格,就不能不循规蹈矩,把鉴定填好。如果在鉴定里有不服从分配的字样,那对一个刚刚走上社会的青年人来说,几乎就等于死刑判决书。三连一个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学生就因为家庭生活困难、要求不去基地而返籍,结果被当成个人主义的典型在全农场批判。因此不管我暗地下了多大决心,一见政委阴沉的脸,一想起这个学生不予分配的结局,所有要求都化为乌有。最后我不得不违心地穿上军装。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长叹一声。当我刚刚意识到失态时,忽然听到一声女性的问候:“解放军同志,您怎么了?”我一边慌忙地回答:“没什么。”一边睁开眼睛:一双明亮的毪子注视着我,波光里流转着一种深情的关注。黑亮的头发把她白晰的面庞衬得格外鲜嫩洁净,紧凑的皮肤使她透露出一种坚定热烈的气质。我的心微微一动,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我怎么没有发现?我想跟她搭话。但多疑的脾气立即又把我的好感抹光。我想,她的关切多半是由我这身军装和眼镜引起的,社会上不是说现在的姑娘不爱红装爱武装吗?随后我只淡淡地表示了声“谢谢”,便又闭上了眼镜。
可是她那多情的一瞥,她那关切的问候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女友的深深眷恋。我的脑海里翻滚着她的影象,还有十几天里我们朝夕相处的热恋场面。一心想摆脱即成的分配,她是最重要的原因。
女友对我来说,原不陌生,我们早就是邻居。我和她的接触,也并非一见钟情。当她扎着两支小辩的时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我在高中读书。每天放学回家,都看着她在路上跳格。她是那么俊俏,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黑亮黑亮的眼睛,它们就像一潭幽深而清亮的泉水。每走到她跟前,我都要盯盯得注视她。说来也怪,每当我注视她的时候,她总是停住脚步,乖觉地抬起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回视我,好像故意让我端详。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是不懂得爱情的。可是望着她那白晰的面庞,想像着她的未来,我的心里涌动着难以止息的热潮。我幻想,要是有一天,能把她娶到家里该多好。
后来,我上了大学,她成了我妹妹的好朋友。她常到我家来玩。看得出,她非常愿意到我家玩,尤其当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她的脚步送的更勤。我当然喜欢她的频频来临。从她那少女的坦率明洁的目光里,我看出了她对我的爱慕和温情。多少年后,当谈起这段往事时,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由于自己不能念书、不会说话,因此老受欺负。上小学时,有些女同学看不起自己,又忌妒自己长的漂亮,一起摸过自己的胸部。一次几个女同学在一家住,睡到半夜,有个学习好、长得很丑的女孩竟把手伸进自己的下边。自己只是偷偷地哭,却不敢声张。那时因为学习不好,老挨批评,自己都没信心反映别人的问题,怕老师不信,反过来说自己撒谎。到中学后,有个男老师在课堂上凶狠地批评自己。等同学们走了,他把自己留在办公室里,说是帮助补课,却发疯一般地搂住自己,又吻又摸乳房。吓的自己再也不敢上学了。她说,她就想找个有才、还能说的人撑腰,省着将来受气。看我跟同学辩论时总占上风,特别有才,特别能说,因而对我产生了好感,愿意看到我,愿意接触我。可惜那时我胆怯,我以为十五、六的她不懂,我还怕直接表白会吓跑她。我的迟疑使她失去了自信,她送往我家的脚步变得稀少了。在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而没有回音后,她再也没有重登我家的门。
那是**年的夏天,她已进了工厂。听说我回来,忙来借《小城春秋》。说是借书,我心里明白,她是想把爱情的丝线递过来。望着她那苗条的身材,丰腴的大姑娘的体态,白净俊美的脸庞,我激动得发抖。要不是母亲在身旁,我准会野蛮地把她扑抱起来。然而我天生是个懦夫。为了在母亲面前保持自己的体面,也是不知所措,我竟回答说“我没有”。当我回过味儿,急匆匆从朋友那里借来书、写上“赠给瑞姗”,给她送去时,却又在半路上停住了。我怕人看见,怕邻居评头论足。我决定等她自己来取,我不懂得一个少女的自尊比男人的自尊更重要。她能舍出一次洁白,但不会拿出第二次。我的“没有”蛰伤了她的自尊。多少年后,当我们重叙往事时,她说,她当时感觉我没瞧上她,她不会再去了。
这件事不久,她家搬走了,离我家好远,我们再没见面。但每次回家,我都探听她的消息,知道她已把心转向了别人。失去了她,我才感到她的价值,无穷的悔恨盘踞在我的心头。在军队农场后期,劳动、斗私批修都没有了,管理也松弛了,各种心事开始有了活动的空间。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我总是想念她,并总是吟咏陆游那首著名的失恋诗,回味亚瑟和琼玛诀别的场面,任泪水溽湿我的襟被。
事情好像应该这样结束了。可是它偏偏不完。这次回家探亲,我竟在街上遇见了她。当时,我正带着大龄男子的好奇心打量路上的年青女性,突然,在前面二十米处,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迎面走来。她步履轻盈,米黄色的条绒上衣在春风中微举。随着距离逐渐缩短,她那长睫毛下的俊眼、白晰美丽的面庞,愈益清楚地现显在我的视线下。她显得那么温柔、文静,就像整个身体都笼罩着一层轻纱。我惊呆于她的美丽,心里掠过一个醉人的念头,要是能有这样的人做妻子该多好。忽然我听她叫道:“老哥。”我猛然从呆视中醒过来,发现她正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念的人。我慌忙回答道:“是你呀,蓉蓉”,我习惯地叫了她的小名。可能是惯性作用,又没有准备,问候的声音还没落,我们双方都已经走了过去。但她侧着身子回望我,我也侧着身子回望她。我想说什么,可是不知为何竟口吃起来,昨夜躺在炕上决心要找她说的话全都不翼而飞。不过就在转身回来的一刹那,我忽然聪明起来:决不能再错过机会。于是我急忙掉头追了过去。瑞姗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表白。她慷慨地许诺,好好陪我半个月,再慢慢结束同男朋友的关系。我们的约会就像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应该开花结果的时候了。第二天,我在郊外泛青的大地上和氤氲的气流一起浩荡,狂热地吻了她。仅隔两天,我在借住朋友的房屋里把她搂进怀中。我无法形容她的美艳。她的皮肤薄如蝉翼。白净的面庞荡漾着温柔而闲静的光晕。她没有妖气,可是在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形和身形有一种抵挡不住的诱惑力,它燃烧着煽动着人的情欲,让人恨不能永远伏在她的身上同她交欢。每每此时我都脱口而出,说你就是戈雅笔下躺着的玛哈,你真是个妖女。直至现在我都能回味出她那鲜嫩、洁白、纯净的青春气息。我成熟已久但也被压抑已久的性欲像开闸的洪水,凶猛异常。而一泻千里时的升天一般的感觉使我认定这是天底下最甜蜜最动人的事。我愿永远搂抱着她、永远活动在她的身体里,哪怕死在她的身上。十五天的假期让我拉长到一个月。我谎称患了重感冒,部队竟然同意延长我的假期,而没有取消我的分配——那才是我巴不得已的结果。
现在,离开了她。这是何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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