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峻道:“沈侍卫,廉沧浔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要杀一个在自己庄内做客的南羽冲,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怎么会任南羽冲伏尸山下,招人非议。”
沈青藻一直压抑的情绪暴发,霍然站了起来,道:“大人,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管这件案子了么?”
陆峻望着他,淡淡地道:“沈侍卫,此案已经与我无关。”
沈青藻痛心道:“大人,我一直以为你与别人不同!”
陆峻的眼睛里有些好笑,道:“沈侍卫,我知道你急于为南羽冲报仇,做为朋友,你已经尽力。”
沈青藻宛似被针刺一般,怒道:“别这么看我!我做侍卫这么多年了,一直被忽略,被轻视,被人象条狗似的使唤来使唤去。我出身青城,得了缠丝剑的真传,武功不低,为什么没有人看到,为什么有了功劳都要被人抢去?”
沈青藻吸了口气,抑下情绪,沉声道:“林泽那些个世家子弟,不过依仗家里的权势,却压在我的头上,百般欺凌,他凭什么,我哪里不如他?只因我没有好的家世?!”
陆峻望着他脸上的绝望,道:“至少南羽冲一向当你是朋友。”
沈青藻道:“不错,南羽冲当我是朋友,但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永远有一种高高在上优越感,在他看来,与我这样的人结交,正显示出他的大度。无论他走到哪里,永远都是焦点,连女人也只看得到他,我哪里不如他?”
陆峻冷冷地道:“你说话欠公平,南羽冲的武功、才识、人品皆无可指摘,他甚至几次向我举荐你。沈侍卫,只能说你找的这个梯子光芒太炽,他照的你黯然无光。”
沈青藻退了几步,叫道:“那是因为没有人给我机会!可是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了,只要抓住廉小将军,就可以出人头地!你却这么轻易的放手,连我的机会也一并的被你放走了!”
陆峻叹了口气,道:“沈侍卫,你到底是要抓住廉沧浔,还是要替南羽冲缉拿凶手?”
沈青藻望着他淡定的表情,眼神变了几变。
陆峻望着他闯了大祸般无措的样子,淡然一笑,道:“沈侍卫,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欺人欺世,只有一时,除了谋变之外,惟有等待。”
沈青藻一震,深深的望着他,好似能从他身上望出什么明白的启示来。
陆峻道:“我这些年只知忙碌,也难得轻闲,不如随我一起去胭脂楼喝喝酒,开开心。”
沈青藻望着满园灿烂繁花,似有决断般地道:“多谢大人,我实在提不起精神,大人自己去吧。”
陆峻叹了口气,道:“胭脂楼的胭脂浆,可是胜过西域的葡萄美酒,你不去,真是可惜了。”
第 18 章
楚宛坐在南园的梧桐树下,痴痴的望着一树碧叶,想起梧桐花开的时节,南羽冲为她画像的事情。
沈青藻一进来,便见到她中邪一样的表情,带着淡淡的笑的唇角,微微的翘着,说不出来的美丽。
沈青藻没有惊动她,只是越看,心情越沉重。
年迈的老管家叹了口气,道:“沈公子,你劝劝小宛姑娘,人已经去了,她这样子,叫去了的人也不安心。”
沈青藻点点头,道:“你去吧,这边有我。”
老管家沉重的叹口气,摇摇头离了南园,仍旧回他的南安候府去了。
沈青藻踱到楚宛身边,慢慢坐下。楚宛却似没看到一样,仍旧沉浸在回忆里。
沈青藻叹了口气,道:“小宛,你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的。羽冲已经去了,你这样子,叫他怎么安心?”
楚宛好象没听到,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沈青藻道:“我本来是想尽一份力,能够亲手捉住凶手,替羽冲报仇,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可是,小宛,你知道么,羽冲错看了陆大人,我们都错看了陆大人。”
楚宛脸上痴迷的淡淡笑容慢慢的不见了。
沈青藻道:“明明快要抓住凶手,陆大人却放手了。”
楚宛茫然的美丽杏眼忽然瞪大了,亮亮的盯着沈青藻。
沈青藻不看她,仍旧盯着前方的一丛花,道:“今天我去见了陆大人,他在花园喝茶赏花。他说刑部已经调走案件的卷宗,不再让他插手,所以终于有空喝茶。我劝他不要放弃,他说朝廷的事情我们也不明白。我希望他给我一个机会,他说无能为力。”
楚宛瞪着他,眼神越来越冷。
沈青藻道:“小宛,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楚宛站起身,道:“我早知道报仇这样的事情,官府根本指望不上。”
沈青藻看那丛花仿佛痴了一般,道:“小宛,我很想替羽冲报仇,否则我夜里睡不着觉。”
楚宛道:“沈公子,感谢你有这份心。羽冲九泉下,一定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沈青藻道:“廉小将军的身份地位,一般人是动不了他的。”
楚宛冷笑道:“总有办法的。”
沈青藻道:“所以,我这次去了,不一定回得来。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担心。”
楚宛一怔,瞪着他,道:“你想要做什么?”
沈青藻道:“小宛,有些话,我本来不应该说的,说了会对不起羽冲。不过,我就要走了,如果不说出来,我会一生遗憾。”
楚宛咬咬唇,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沈青藻终于回头看她,眼睛里装满楚宛承载不了的山一样沉重的感情,道:“小宛,我很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知道我对不起羽冲,所以一直希望这是个永远的秘密。”
楚宛不由自主的退后几步,望了他半晌,望着沈青藻一点一点加深的痛苦,耳边响起一句话,“说不准是跟踪南羽冲,一剑杀了他,好谋夺身边的这位美人”。
楚宛脸色变了变,又沉下去,咬咬唇,忽然道:“好,只要你报了羽冲的仇,我就给你喜欢。”
沈青藻好看的脸上露出笑,却又似哭,他伸手想去握楚宛的手,终是不敢,又无力的垂下。楚宛白了脸,咬咬唇,道:“你等我一下。”转身风一样的消失。
沈青藻呆呆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沉痛。
楚宛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白色鞘的剑。沈青藻知道那是南羽冲的佩剑碧霞洗,是一把不世名剑,象南羽冲这样的人,用的东西都不是俗物。
楚宛下了决心似的把剑递给沈青藻,道:“沈公子,这是羽冲的碧霞洗,你用它手刃凶手。我便在这里等你回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坚定,及淡淡的几乎辨认不出的冷漠。
沈青藻心中痛了痛,伸出手握住剑,连楚宛冰冷玉白的手,一并握住,他感受得到楚宛的颤抖,道:“小宛,等我回来。”
楚宛抽回手,转过头不再看他。沈青藻望着手背上两点冰凉的水滴,出了会神,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楚宛静静的立在梧桐树下,阳光一点一点敛去。夜幕如网一般笼罩住南园,楚宛终于扶着树,叫了声“羽冲”,放声痛哭。
陆峻真的很久没来胭脂楼了,楼里的姑娘仍然倾城绝世的美丽。跳舞的时候,天女散花一样有芳香的花瓣纷纷坠下;歌曲仍然唱得很妙,唱到高处,如云雀冲入云宵,追也追不上;琴也弹得很好,据说别处的琴师常常会来请教。
只是,她们不是十年前能做掌中舞的绛珠,不是一曲歌能让人入梦的暖衣,也不是能和未明切磋琴艺的沐姚。
十年不是个短时间,楼里的姑娘早已经韭菜一样不知换了几茬,只有胭脂楼仍旧是胭脂楼,无论风雨几载,屹立不倒,也是个奇迹。
陆峻轻衣素服,松松挽了头发,慢悠悠走出胭脂楼,觉得楼里的胭脂浆毕竟不如以前好喝了,连那夜廉沧浔带的胭脂醉都不如。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境改变的缘故。
昏暗的街道上,更夫刚刚走过,巡夜的兵士也刚经过,静悄悄的,远远的有谁家的狗在吠。陆峻轻飘飘的似走在柔软的草地上。
一柄剑忽然刺来的时候,陆峻还在轻飘飘里未醒,看着倒象自己撞到剑上去的。
陆峻半眯的眼突然睁开,身形诡异的移转方向,如鬼魅一般轻轻飘过。剑就贴着腰侧刺空。只是剑招变得飞快,立即贴着陆峻的腰转刺为削。
陆峻只得挥起右手去挡,刺客一惊,没料到他如此大胆,却听叮的一声,剑被一柄小小的刀弹开。
陆峻衣袂飞扬,飘然后退,长长的衣袖落下,笼住他的手。
刺客眼神一冷,剑光暴长。陆峻也不硬碰,只是一味躲闪,衣袂翻飞,如一只夜中迷途的蝴蝶。
刺客恨陆峻入骨一般,招招如蛇咬住陆峻。
陆峻试着几次脱身,左冲右穿却冲不出剑网,衣衫也破了几处。
刺客知道他一味躲闪只是拖延时间,很快就会有下一队巡夜的士兵过来。冷笑了声,剑法忽然凌厉起来。
陆峻拧身凌空后翻,未落地前,足尖一点,纵身向胭脂楼去。那里人多,也比较近,相对安全得多。
刺客一剑划过陆峻的手臂,忽然间就失去他的踪迹,呆了呆,向胭脂楼追去。
陆峻一生中的轻功,数这次最快。
看到灯火丛中的胭脂楼时,陆峻忽然停住,回身望向来路。明明暗暗的街道上,空荡荡的。
陆峻抬起右臂,有血渗流出来,自嘲的笑笑,道:“最近受伤还真是多。”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陆峻循声望去,沈青藻正匆匆赶来。
陆峻暗地里叹了口气,沈青藻,你来得未免太及时了些。
沈青藻望见陆峻手臂上的血,惊讶道:“陆大人,你受伤了,要紧么?”
陆峻苦笑道:“流年不利,不打紧。你怎么在此?”
沈青藻道:“我有事告知大人,所以就寻了过来。是什么人?”
陆峻双目似剑刺过去,缓声道:“我也想知道,谁这么想我死。”
沈青藻挑眉笑道:“大人平日里树敌也未可知,要不要报官,或者叫侍卫来?”
陆峻转了视线,道:“八侍卫的事情尚未平息,你想明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刑部陆侍郎胭脂楼寻欢被刺么?”
沈青藻了然道:“大人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陆峻道:“连夜寻我,是什么事?”
沈青藻踩着陆峻忽长忽短的影子,道:“大人,对付非常人得非常手段,大人位居人上,约束颇多,我却不同。我职位低微,独自一人,死了怕也没人注意。大人如今既然不能再展拳脚,我便用江湖手段来解决。”
陆峻霍然止步,望着幽暗中沈青藻乌黑闪亮的眸子,半晌方道:“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沈青藻笑了笑,道:“大人,你的伤虽不重,但也不轻,一直流血可不好,要我护送你回府么?”
陆峻道:“多谢沈侍卫,我还不至于羸弱到如此地步。”
沈青藻抱拳一礼,陆峻看见他手中白色鞘的剑,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问,沈青藻已经隐入夜幕中。
陆峻对着夜风自语道:“你何苦要几番置我于死地。”叹口气,袖了双手,望望天上半残的月,沿着明明暗暗的街道,慢慢走回去。
胭脂楼在身后,依旧灯火辉煌。
夜,正浓。
第 19 章
廉将军府。
大厅里灯火明亮,锦衣玉冠的廉沧浔正坐在灯下看书,放在桌上的左手修长如玉,不时翻动书页,右手笼在长长的衣袖里垂在身侧,一杯热茶袅袅的升腾着轻烟,灯下的人垂着浓密的睫毛,看到兴致高处,唇角浅笑。
只是大厅里却没有寻常富贵人家的华丽,没有字画屏风,两旁侧厅的墙壁上却挂着各样兵器,与灯下人如画的精致雅丽极不协调,却又奇异的相融。
原来大将军行伍日久,一向崇简,府内的摆设虽然简单,却并不寒酸,有种迫人的大气。大将军时常不在府内,廉沧浔虽然是奢华惯了的人,也不敢在府里做怪。
灰衣的总管匆匆而入,脚下无半点声息,施了一礼道:“公子。”
廉沧浔头也不抬,道:“李固然已经走了么?”
总管道:“公子,属下亲自送他出城的。”
廉沧浔抬头看着他,道:“魔教教主继位大典,李固然身为长老已经回去,为何你和云棠,柔儿依旧待在我身边,不去参加大典?”
总管道:“公子,魔教早已经四分五裂,忽然冒出个教主来,谁知道是什么底细。我们这一支受了未明公子的大恩,只听命于他,是不认什么教主的。”嘴上称廉沧浔公子,神态里却全无伏低的意思。
难得廉沧浔已经习惯,浑不在意,笑了笑,道:“你们对未明倒忠心得很。”
总管笑道:“公子,我们对你也无二心。”
廉沧浔大笑,左手伸出拍向他的肩膀,道:“说的是,你们在我身边做事,我省心得很。”总管却僵了一僵,想躲,却又知道是不妥的,但又不放心任他一掌拍下去。
廉沧浔一怔,笑着收回手,道:“南羽冲的死南安候不会善罢甘休,八侍卫的事,恐怕也要栽到我头上,这几日说不准有变故,府里的防卫,都布置妥当了么?”
总管道:“山庄里的人已经全数召回,将军府守卫森严,公子无须多虑。”
廉沧浔笑着叹了口气,道:“就怕有万一。我是半残之人,身边没有人实在不安心,你去传云棠、柔儿几个人来。”
总管身形未动,廉沧浔挑高了眉望着他。总管叹了口气,道:“公子,我叫她们来就是。”
廉沧浔脸上露出孩子如愿般的喜色,顿时神采飞扬。总管一口气只好叹在心里。
柔儿、云棠几个侍女如飞跑了来,在总管眼前还规矩着,一踏进门,立刻改了容色,欢天喜地的扑向廉沧浔。
总管远远的听到里面传来男女嬉戏的笑闹声,皱着眉摇了摇头,径自走开。
夜深沉,四下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总管忽然一惊,双掌轻击,暗处伏着的守卫却没有象往常一样走出来,只听轻风掠过,树叶沙沙的声音。
总管心一沉,纵身向暗处一探,却见守卫的人依旧在,气息早已全无。一连探了七八处,皆是这般情景。总管长须抖动,怒气盈上眉眼,飞身掠向大厅。
大厅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离去时的男女嬉闹声仿佛一场错觉。总管来不及多想直接冲了进去,一丝凉意透心而过,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定下神,才发现柔儿云棠几个侍女静静的卧在地上,美丽的眼睛大睁着,充满惊疑不信。
廉沧浔坐在灯下,眉目如画,意定神闲。
总管只觉得身上阵阵寒冷,道:“原来你一直在做戏。”他跟廉沧浔日子不短,以为了解廉沧浔的深浅。
廉沧浔貌似委屈的笑笑,道:“一直做戏,我也很辛苦。”
总管嘶声道:“为什么?”
廉沧浔仍旧笑了笑,道:“不为什么,只是累了。大将军手中的枪还有入库休息的一日不是。”
总管道:“我们虽然奉命监视你,但对你却并无伤害,云棠她们更是对你倾心服侍,你怎么忍心?”
廉沧浔听了笑话般笑了起来,半晌方道:“跟了我这些年,你不清楚我的为人么?还要讲这些笑话来逗我。”
总管捂着透骨寒的胸口,道:“难怪你叫我召回山庄里的人,一百多条人命,你真下得了手?”
廉沧浔笑着摇摇头,眼神越来越冷,道:“这些年,多少人的家门都灭了,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却怜惜起人命来?”
总管道:“你怎么跟未明公子交待?”
廉沧浔冷笑了声,道:“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却拿我当枪使,还要派你们来监视我,应当是他给我一个交待!”俊美的脸上闪过被背叛的愤怒伤心,以及失望后的灰心。
总管还要说什么,却发现力气一寸一寸流失,低了头,才发现胸口一个血洞,温度正自那里消失。
廉沧浔的笑容说不出的冷酷邪气,道:“府里一百多条人命,至少没有被烧焦,没有被剥皮,死得没有半点痛苦,我也算对得起你们。”
总管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砰然倒地。
廉沧浔慢慢敛了笑容,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忽然叹了口气,道:“身边忽然冷清下来,还真是不习惯。”也不起身,整了整皱了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