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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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杂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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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我留下十九元,元任急了说那怎么行,我说不要紧,我们一、二日就来了,家
中吃的全有不要钱,元任从不管实务所以容易哄他。其实本来家中还有几百元,我
因守信用的缘故拿了三百元照定期日子还银行的每月付房子的借款,到新华银行去
付钱。大门已经关了,我打开后门徐振东经理还在里面算帐,我就给款付了给他。
他双手抱着我说,赵太太世上没有人有你这样守信用的,我还高兴极了,岂知以后
几乎为钱所困。但是我的为人一点不后悔的,所以我现在在美国要盖房子时,也是
一问银行借款,银行总是借的,我是宁可自己受紧不愿失信给人的脾气。

    元任和大女儿走时,我对大女说,若是我们一时不能出来你们不要急,我是经
过多次内外战争的,总有法子出去,你好好关照父亲要紧,两只皮箱衣服和我们四
个人的皮大衣,因若出去皮衣无钱再制了,你们先带走,另一箱是你们父女的四季
衣,我们离家时能不能带东西不得而知。万一出事汝和汝父就到檀香山去。一九三
七年八月十三日上午我带了三个小的送他们到船上欢欢喜喜地离开他们,使他们不
觉得我心中十分悲痛。(此种情形以后朋友中都知道。)

    元任走前我们两个人商量好,家这么大,带什么东西走是好?想想钱买不来的
东西最要紧,三十一年的日记,和四千多张自己照的富有历史性的小照须想法寄出
去。所以元任还躺在床上时我就把他的日记和小照从本子上撕下来包了七小包。第
二天一早从邮局寄出去(因前几天给这些和要留的信件装了一大手提箱给研究院带,
他们回说不带私人的东西拿回来了,其实以后查出来有权者十几箱都带出来了),
我亲自去寄,等了七小时方寄出去,我在等时越想越恨,元任一病大家就一点不顾
了,我就给包裹填的住址都在邮局内改寄美国纽约的朋友(Robert W. King ),
而又不知他家的住址,只知道他是美国贝尔电话公司的高级职员,就用那个地址寄
了出去。元任上船走后,我回家就带了三个小的到金陵刻经处后进住家处坐了聊天。
(金陵刻经处后进三个院子始终还是杨氏子孙住着,而祖宗牌位也还在那儿未动。)
我五弟的连襟黄金涛(声音记得,那两个字记不得了),是吴国桢的丈人,他的前
妻和我五弟媳妇是姊妹。他说元任走了你们不要急,我慢慢想法和我们家眷一道走。
我当时就谢谢他,还说了笑,家家都是太太小孩先走,我可是打发丈夫先走多好玩,
我不怕,倒要看看日本人来什么样子。说笑说笑警报来了,我赶快坐家里的洋车到
了成贤街就走不过去了。再三和警察商量我们到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待下来,大家
都问赵太太你不怕吗?我回他们你们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呢?我心里想幸亏元任
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一小时以后解除警报我回到家,用人们自然慌张得不
得了。我就再三安慰他们,连我还未走么,你们若是怕就回家,我给你们一个月的
工钱(每人只三元到五元的工钱),你们知道我手边并无多钱。当时两个走了,小
李妈和王二留着不肯走。第二天八月十四(或十五记不清了)中午日本飞机真进城
了,丁绪宝住在我们那一所房子里也未走。以前家家盖防空壕,我们两家也盖了一
个防空壕在地面上(南京盖的都在地面上)。买不到结实木头就给一个电气冰箱放
在中间可以结实一点。两家小孩还在园子里看热闹,二女新那还恐看不见特为坐上
滑梯上看,三女来思怕得给头放在冰箱里,我也站着看。连飞机上的人都看得清清
楚楚的,可是这次放了两个炸弹在小营里,并未炸城里和市面及住家等处。



    元任走了以后我就想加入红十字会工作,但是适之他们都反对说元任好好的时
候,你们总在一道,现在他病未好,你须设法追去,现在国家最不能损失的是人才。
那时美国大使馆一个二等秘书叫J .Hall Paxton ,是我们老朋友,他打电话来问
元任病体如何?我回他已给元任和大女送走了,只我们母女四个在家里还未走,因
无船票。他回答我那怎么成呢?元任病体非你关照不可,后天或十九号我可以弄到
太古船票是全家的,我可以给我母亲的一间大菜间给你,其余统舱并可带用人走。
他的电话来时,不巧正是吴之椿在此,得知此事赶快说,我派人去拿,我觉得再好
没有了,因那时总觉得遇到的朋友都是帮忙的。没想到这个自私的人,给票拿到手,
来对我说,可不可以给这张大菜间票给他太太和小孩先走?两三天后他可以弄到船
票给我们,若是一定要十九号走,招商局的票也有。我回他为什么你不坐招商局,
既是怕打,为何我们不怕?他说他的儿子小,我们孩子大了。我气了要打电话给美
国使馆取消那张船票,吴用身子拦在电话前,用两手推我。我当时看那种卑鄙样子
气得我要死。我回他你欺我们母女将来你得不着好报的,也许你的儿子会死在江里
的。他就坐在我家下午不让我出去。我那时手上又无钱,又无船票,幸亏元任走的
第二天丁声树来说研究院发两个月的二成薪水,他给我们拿了一百八十元,否则零
用费全没有(因那时元任在史语所薪水和所长一样大,因此为人忌妒),而政府又
收买以前叫民家储积的汽油我又卖了一百九十六元,因元任病汽油无用了,而政府
又声明储有者必须被收买,车子本为李济之等借去,叫我六弟送他家眷到乡下,出
了南门又不敢去送回来了,正好白崇禧的王参谋住在我家楼下,他是住楼下朱姓的
朋友又付了我一百元租用,就是那个“京字880 ”号的汽车的结果,还有多下来的
米面等等半卖半送的,我记得一共凑了九百元我们离家的。有一天适之和我在电话
上说话一半警报来了,就停了说话等解除警报又接着说,那一天十四次警报。在离
家的头一天适之来了,说他太太和蒋太太等也许日内到,可不可以住我家?我说自
然没有问题,我就给被单全换了,床前桌上还插了一朵玫瑰花才走的,所以至今闭
眼还觉得家中还是那样的。八月十九号大早黄来通知我,先在江边等一下,他们先
进去,以后才从栅栏里给票递出来,再用那个票进去,住的房舱以后再想法子,因
为管栅栏门的是印度巡捕记不清,可是非有票不能进去。我带了三个小的坐在江边
等,也不知道能走不能走,所以四个人和小李妈一同只带了一布袋和一个手提包走。
真是冤家路窄!史语所同人和吴之椿太太小孩老妈子也是这个船,李家小桐看见我
们坐在那儿,还走过来问二姊你们也是这个船吗?新那自然不会回答了,李济之还
在骂小桐你不快过来,我们就给你留下来,这一幕我永远忘不了的。李家老太爷只
叹气,所以以后他写有诗和信对我们道歉的。我是向来以德报怨的人,以后再详说
好了。票出来后,我们五个人进去了。先在统舱里等等,但是乱得很,我只觉得二
女新那大一点,不便在统舱里。看吴之椿太太(欧阳采薇)大菜间内有四个床位,
同他商量只放二女住在里面(这本是我们的舱位,为吴之椿抢去的),但是吴太太
不肯,恐人惊了她的儿子,我因她丈夫做的事我也不必和她去争了。李济之太太在
旁看不过去,对我说给二姊放在我们房里好了,那时我真感激她,我想世上好坏人
真是不等,不可一概而论。岂知未到开船,下午三点警报又来了。船长发命令不等
人到齐就开船,因此房间空出不少来了!我们正得其惠,弄到两间房子正在吴之椿
太太隔壁,而吴太太还问我好运气弄到房子了,我没睬她。一天不到他们的报应来
了。船到九江前忽然船舱轰轰闹起来了。我去看,哪知是吴家小太子抢了两个外国
小孩的玩物,吴太太不管,还反打了人家的小孩一巴掌(中国人惯小孩往往在家里
如此尊贵而对外想也应该如此的)。全舱人不平,要给他们撵下船,此事李济之太
太大约还记得呢?因为她也在旁边看着的。过后船长出来定了在九江请他们下船。
第二天中午船到九江,船长亲自出来看着他们一定下船才算了事。我在那次心里想
世上若无果报一般人还能过吗?看见各种卖物的小贩,还都提篮子上船卖东西,因
为那时江西九江等地还是比较太平呢。我向来喜欢瓷器的,但是这种时代怎么能买
和带瓷器?只得买了一个全白的观音像。(以后一直带到美国,现在还放在家里客
厅呢,留作纪念乱时经过九江的一个纪念品。当时在我的心里想看中国人抗战的精
神,和日本人的准备,这个战事一起,不是一两年可以完的,不过还总觉得不久仍
可经过九江的感觉,没料到一别三十多年了。)

    到汉口后吴国桢派人来接他的丈人,而王慎名由元任离汉口时告诉他,我们何
时到,所以也去接我们。(因为我们一有了可走的机会,就打了电报给元任,以安
他的心!)王那时是汉口电台台长,他有汽车和大卡车,所以接人和带行李很便当
的。到他家住下来,我就赶快打听唐擘黄太太的住处,因在南京临走时,擘黄托我
到汉口看看他太太如何办法。他是早一班船走的,唐本人也因是心理所所长,不能
离职先走,只太太和小孩先走了。到汉口后不知他们如何情形,只知所里给定的旅
馆名字。我幸亏有当地的王慎名又有地位又有汽车,又对我们十分热心关照,所以
一到样样事就全托他了。找到旅馆后一看李济之的一家也在那儿,在这时大家见面
比亲人还亲了。李老太爷更是关心得不得了,说一下船大家都分散了,他们是由考
古组先到的人员给安排的旅馆(唐家也是由心理所人员安排的所以都住在一道了)。
董彦堂、梁思永等人也在那儿,大家都在说无车到长沙,不知哪一天才可以动身呢。
问我住在何处,我回我有我的洞,不劳别人烦心,大家一笑而散。想不到第二天日
本的炸弹跟着来了,在汉口市外放了几个炸弹,市内的人自然更恐慌起来了。王慎
名正在想办法弄火车给我们到长沙,我说先去看看唐李二家吧。一到旅馆李老太爷
就和王谈起同乡来了,问给我们如何设法走?我说现正办交涉火车位子,李老太爷
对我作揖说我们也照赵太太以前办法给小祁先带走,其余再说。梁思永走过来也拱
手说赵太太给想想法子可否能挂车走。我回他你们公事还不早想好了吗!还托我干
什么?他说公事虽然有办法不过还不一定呢?而各家的家眷实无法可想。我回他我
也是靠人的,若能办到再说,梁思永笑笑说是不容易,若要办到我对你磕四方头。

    董彦堂就对梁思永说,小心点,我想你这个四方头磕定了,你岂不知赵太太是
孙悟空拔一根寒毛就可以变一大串车出来了吗?大家笑了一阵分散了。我知道梁的
意思又是恐人多行李多无办法,其实他们为三组(考古组)运东西早接好头挂特别
车了,不过只答应了两辆车,带不了那些人和几十箱私人东西而已,又恐我们和唐
家也要加入则更难办了。我向来总说亲戚是无法才做的,朋友则是大家有感情愿意
才做朋友呢,劝导人总是说人患难相同友谊不可忘。可是从这次的经验中,我感到
我的看法不完全准确了。亲戚朋友关系并不在乎名份上,只在乎各人的为人而已。
什么从小用故事来勉励人都不一定有用的。世人很多都是见利忘义,自私而已。不
过果报有灵,我还有点这个迷信,否则世上人被欺者,永远不得出头了。(所以我
教导小孩子们,不管是亲戚或朋友或不大认识的人,或事情,总须以己之心度人之
心,我不能为,对人也不能为,患难中我顾自己,也要想到别人,幸我们女儿女婿
都还对人忠厚。他们未必跟着我信果报,但一向看我做人对人当然受影响。)

    我看李老太爷的急法,只希望我把孙子小祁带走,因汉口日机已来了炸了市外
一两处了,我和王慎名商量,可否再和吴国桢商量商量,能否多挂一辆车给这些人
都带到长沙再说,不能的话就多带一个是一个,因在南京临走时唐擘黄也再三托我
关照他太太和小孩们的。王说不用找市长了,他现在也是忙得不得了,站长是赵先
生的学生,我打电话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当时在旅馆的人(都是考古组的)一听这
个消息,大家都哄哄地要走。我说不要急,办法还没有呢,就闹起来了,这不是公
事公办,这是我私事私办了,应该让年轻人留下,老年和小孩先走。你们若觉得我
提议不公平,你们去找你们的负责人去,这个不管大家的事。当初在南京,我闹没
闹?我并不是说你们没有顾我,我现在就不顾你们了,要看办法如何呢。我对人要
车真是完全私交,而你们可以打官话要,因为是办公家事么。梁和董两个人赶快先
走了,我和王无法,就只得打电话。王又想法说这些人都是由我带出来的,倘若不
给他们带走,我也走不了。车站上回话答应可以另加一节车,但是须有二十个人以
上才好意思挂车。我赶快说不止二十个,一共二十七个人呢。(因为唐家连奶妈都
在内,李家也有用人,还有所里听差的也有家眷在内,都是先出来住在旅馆里的,
老胡大约还记得吧。)王又打电话叫了他们电台里的一个大卡车来装东西和人,但
是李老太爷又说还有三十多只皮箱存在(上海银行办的)中国旅行社仓库里也须拿
出来。我听了笑笑,想我们这些人在南京时都不及人家一只箱子,但是今日他们还
要来靠我来想法子,我就不提了。王慎名说这个年头那么些箱子,就是自己本机关
的车夫也靠不住,并且也须熟人才可以拿出来,否则行李不给取的,只得我和赵太
太两个人亲自开大车去吧。行长也是赵先生的学生,所以非赵太太亲自去一趟不可。
我大笑起来了说,幸亏赵先生从前教了这么些学生,不然连难都逃不成了,不过也
要看哪种人就是了。有些人到紧急起来哪还想到当日的老师,还来恭敬师母吗?王
也笑了说,我若不恭敬老师师母,这个大乱时还不回家呆着,来冒险自己开车来听
师母的吩咐吗?好,我们这就走,给小车留在这儿装人用。我们两个人到了公司仓
房一看共有四十三只皮箱(自然不全是李家的,什么听差的也有)。唐家的好像也
有在内,王只摇头。我苦笑笑对他说:你看有时候,物的价值,胜过人的价值!但
是,我们一家现不到八十磅东西,不过只要人平安出去,身外之物有去有来,何足
惜乎呢。

    我们两个人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一个大车装不下,只得去问行长借一辆大车
添,并且开仓库的钟点也有限了,又只得请他们通融。可是堆好车内都无处坐了。
行长叫了两个车夫出来开车,我和王慎名两个人坐在箱子上对谈对笑。岂知不巧走
到半路上日机又来了,只得给车子靠墙边停下。这次是虚报,所以不到二十分钟就
解除了警报。我对王说:若出事才对不起你家呢,你是一个独子(他的妹妹是我的
学生)。王说死生有命,我回说富贵在天,说说笑笑到了旅馆给大家接上卡车和小
汽车内,一直开到火车站,排队走进去。我在前头领队高兴极了,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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