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顾谓女眷曰:“尔等可扶入空室,为吾幽禁。”女眷得命,撩衣挽袖,顷刻扶入室内,将门紧闭而出。二英极目,室如黑漆一般,其中空空,渺无一物。自觉身痛如刺,只得相偎相傍,席地坐之。想到受辱如斯,齐放悲声而泣曰:“炼道原求道习成,列位仙子想华荣;色身示人皆自误,幽室如牢甚痛心。”泣已,暗将原功运用,幸而腹不甚馁。
坐至第三日,耳听室外笑声琅琅。转瞬间,门已启矣。二英睨视,有二三女娘,容貌如仙,直入室中,持灯相照。内一女娘曰:“可惜二枝出色名花,坠于泥窖。婢子可移木座来。”复呼一小鬟高燃红炬,插于壁上。殆至木座安好,女娘笑容可掬,扶二英坐。
坐已,中一女娘曰:“男愿为有室,男若无室,则独阳不长。女愿为有家,女若无家,则孤阴不生。自古至今,阴阳相配,始有人伦。尔何如是其傲,不思福享尘世,区区痴求仙子?曾见当世有谁成仙乎?不若听吾相劝,抛去求仙之念,易为夫妇之欢,以免暗室幽囚,受此苦恼也。吾言若是,尔其细思。”
第一二八回 坠孽海悲道空修 望儿孙是心甚切
二英闻得美女一番言词,心想不从,长禁幽室之中,弗见天日。如其从也,可惜数百载纯从植物修成人形,又负三缄师尊多年训诲。左思右计,进退两难。久之,桃英曰:“承尔好言苦劝,从与不从,尔其暂退片时,待吾姊妹商议停妥,自回尔话。”女娘退。柳英问棠英曰:“不从彼配,则幽禁难出,尔意如何?”棠英曰:“吾志不可夺也。宁肯死于幽禁,不愿弃道而下贱于人,即入黄泉去见阎罗,亦有颜面。”桃英曰:“尔意如是,吾心亦然。”乃同声而呼女娘曰:“吾姊妹主意已定,尔快来此,吾与尔言。”
女娘至,二英曰:“尔休饶舌,吾头可断,吾志不可夺焉。”女娘色变,转告老妪。老妪怒甚,来到幽室,疾声骂曰:“贱婢子,胡得自高身价?吾儿系读书种子,青云有志,不久即作贵人,何者配尔不过,尔乃傲性如此?家婢与吾拉出,待吾治以蛮法。”群婢得命,拉出室外,老妪手执利刃,细细割之。二英痛楚难当,三魂已出泥丸,不省人事。痛极而醒,举目仰望,三缄仙师尚在座中。笑向二英言曰:“不意花妖成形,有此烈气。”遂提为右班之首,命归庐内,同心习道。
又过数日,三缄暗思:“二班男徒,吾尚未试,不知心性若何?”因提混元道人、转心道人来至台前,以镜照之。二道昏迷,倒地而卧。混元魂出台外,行行止止,到了一个村庄。
绿野青畴,桑麻在望,信步行去,其间山重水复,豁目爽心。
右转左旋,遥见一第,门外碧桃数百树,花开如火,香气逼人。
混元曰:“桃花原不生香,何是桃而香生若是?岂非桃而似桃香耶?”缓缓游至树下,见得花色鲜红,蛱蝶游蜂枝头飞舞。
混元尽情玩赏,不觉已近第外。犬吠嗷嗷,俄而朱门启处,内出一叟,白眉古峭,倚门而望日:“何人在兹,惊吾犬吠?”混元曰:“吾乃学道之士,信步闲游,不意至翁府门,惊犬吠而并惊老丈也。”老叟曰:“吾生平亦好习道,奈未得同人而参考之。君既为习道也者,不妨请入茅舍,以谈道妙焉。”混元诺,遂随入户。由阶升堂,整整衣冠,拜谒老叟。拜已,丫结献茗。茗罢,筵设西轩。混元来到轩中,但见栏杆外面奇花万种,轩内字画以及古器玩好,真如海楼蜃市,美不胜收。及入席间,肴馔纷呈,名多不识。老叟携瓶劝饮,备极殷懃。
饮至日落西山,始命家仆撤席,亲点银缸,送混元道人入室安宿。混元入室后,老叟略谈几句,拱手而别。丫结将茗献于案上,曰:“道士如渴欲饮,瓶内乃新烹也。”言罢亦出。
混元一人在室,举目斜观,地下尽皆金银。心窃讶曰:“此老何富如是?”刚欲入榻,耳闻室外娇声言曰:“适才阿翁言吾家来一道士,能知道妙,意欲将妾配彼,以受家财,不知其人有此福份否?”混元隔窗偷视,见一女子手执莲炬,容颜极美,金莲移动,俨若花含宿雨,柳卷微风。混元暗想:“天下竟有女娘而貌美如是者,且彼家财若此其富,兼配此女,真所谓享受不尽矣。”是夜在榻,久不成眠,顺想横思,都在女子财帛之上。
次早,老叟出堂,复呼丫结整治筵席,以款道士。酒逾三盏,老叟曰:“吾为富甲一郡,所缺者继起无人。不知老拙生平丧德何若,报遭绝嗣?幸而中年得一女儿,今已十六春光,尚未许配。每遇卜者卜之,俱言吾女命大,宜配道士。访之已久,奈无道士临门。昨日道士闲游,羡慕碧柳,寻花至此,此正天作之合也。老拙今日重整筵席,愿以吾女充尔下陈,不识尔心以为何若?”
混元喜甚,假以言词谢之曰:“不可,不可!小子心心念念,在于炼道,原不欲坠入尘世,为妻儿缠扰焉。”老叟曰:“子误矣。子以为无妻无子,乃可成仙,独不闻许真人举室同升乎?况上天牛郎织女尚有鹊桥之渡,仙姬亦有下嫁之辰哉?”混元不复言,即于筵前认老叟为岳丈。老叟为之择吉,夫妇成礼,极其偕和。
未几而老叟亡,混元得其家财,心满意足,无复他想。其妻谓之曰:“尔坐享此富,不思另有以高出人乎?”混元曰:“吾为富家翁,谁不尊仙?别似无有高乎人者?”妻曰:“妾见世之有志男儿,擢巍科,膺显爵,堂上呼而堂下诺,荣华莫及,妻亦同享封诰,不更高于乡里乎?”混元曰:“吾未读过诗书,胸黑如漆,巍科显爵,何由得之?”妻曰:“能舍财帛,以为图谋,是为草莽忠臣,皇上亦有奖赏以官之者。”混元曰:“既然如是,吾去调停。”遂带白镪数千,竟入都下。
现居宰辅赵能光原与混元道人有瓜葛之谊,混元访实,入衙相会,言及求官一事。宰辅一力应承。混元欣然,当将财帛交付。宰辅密为干辨,未逾一月,即受山阳令。刻日起程,夫妇同车,后拥前呼,好不侥幸。
到任六载,又尽人事,加升郡守。刚赴郡守之任,妻忽染疾而亡,兼之郡中逆贼滋扰,上责郡守教导不严,锁押回都,发锦衣卫拷问。混元言词不合,加以殛刑,一痛而苏。三缄笑曰:“富贵场中不久居,不惟官去又亡妻;此情本是虚花事,说与今人莫乱疑。”言毕,将混元道人逐出台外。混元悔曰:“自坠孽海,枉吾历年修炼工夫。”叹息数声,大哭而去。
又说转心道人为玉镜一照,神魂飘荡,已至家乡。乡有吕老,见而询曰:“尔陈茂老先生耶?”转心曰:“然。”吕老曰:“闻尔从师学道矣,为何今日复返荜闾?”转心曰:“炼道之余无事,又转乡村,会会故人也。”吕老曰:“尔当年所谋吴姓阴宅,现今欲售,犹愿之乎?”转心曰:“吾已离家炼道,成仙为望。家务一切,久抛之荒山外矣。”吕老笑曰:“吾且询尔,仙人有子孙乎?”转心曰:“何尝无之?”吕老曰:“因为成仙一念,子孙即不顾乎?”转心曰:“儿孙自有儿孙福耳。”吕老曰:“儿孙之福,半由祖宗积德,半归祖冢发祥。吾闻仙人中所最重者孝行,以尔言思之,仙人亦不尽皆孝矣。”转心曰:“谁是孝字有亏而可为仙者?”吕老曰:“即尔之所为是也。”转心曰:“吾之不孝安在?”吕老曰:“尔父尔母合厝之地,原不大佳,尔熟葬经,即要从师学道,宜卜一吉穴,以安亲灵。尔胡以出家不认家之言来对故人也?设或异日风穿水灌,泥污亲骸,泉下有知,能不怨乎?吾之责尔以不孝者此耳。”转心曰:“卜吉地以厝父母,心非不愿,特恐见斥于仙师。”吕老曰:“为厝父母而受责斥,尔师恐亦非仙矣。”
转心道人为吕老一席言语,心已摇动,乃谓之曰:“吴姓之地果欲售乎?”吕老曰:“吾岂诳尔者?”转心曰:“如是;吾即请翁为我周旋此事。”吕老曰:“尔各归村,与尔儿孙相会。待明日吾去吴姓家下,为尔说合。”言毕别去。
转心道人归得家来,瞥见儿孙不堪穷困,心甚怜恤。其子见父,悲喜交集,拜跪在地,哭不成声。哭已言曰:“自父去后,儿等勤俭持家。不料人口日多,事弗如意。至于今日,衣食莫保。有识者常对儿言曰:『尔父精于地理,当年所求吴姓之地,胡不谋而厝之?尔之祖墓再不迁改,不惟财帛不生,恐尔子孙亦必绝灭。』人言若此,儿尚未信。殊知近年父之孩孙果丧四五。儿等着急,欲移祖墓,又奈家无财帛。父今归里,见尔子孙如斯景况,祈速设一妙法,以救燃眉。”一番哀戚之词,说得转心泪下如雨,因而慰曰:“儿辈毋忧,吾托吕翁去谋吴姓地矣。”
第一二九回 仁厚村重逢蔡女 云溪镇又见故巢
次日早起,转心急至吕老处,谆谆相托,务必将地谋得,安厝乃父乃母,以俾子孙发达。殊知吕老致意吴姓,往反数次,其事不谐。转心暗与子商曰:“是地可发巨万,今而不得,外此难求矣。不若阴谋秘计以图之。”其子曰:“如何?”转心曰:“吾卜吉日,将尔祖骸取出,贮于瓦缶,乘夜厝之,有胡不可?”其子曰:“以素无冢之地而忽然有冢,彼岂不究其来历耶?”转心曰:“凿穴而厝,不露形迹,彼乌知之?”其子曰:“厝则厝矣,毫无凭据,何敢拜扫?”转心曰:“窖碑于内,年月倒题。如拜扫时吴姓阻滞,心禀邑宰。邑宰问其凭据,则具结开墓。宰见碑记,必断归尔等,丝毫不费,而美地即得乎?”其子曰:“此计甚妙,速行毋迟。”转心道人即卜吉日,取骸偷厝,事事周备,果无人知。
时至禁烟佳节,转心道人与子若孙前去拜扫。吴姓见之,詈以无故冒认祖冢。闹了数日,禀之邑宰。邑宰亲勘,问有何凭。转心与子愿具甘结,开而视之。吴姓不知其中诡谲,亦愿开视。邑宰于是命役掘土,掘约三尺,内碑已现,视其所鎸年号,已百余载矣,遂将此地断与转心道人。吴姓抱冤难伸,任之而已。转心喜甚,重新垒冢,而以石碣立于墓外。事刚停妥,其子忽染重疾,服药不效。将要死时,指转心道人而泣曰:“神鬼恨尔巧于图谋,即得佳城,不惟不发尔富,且将绝尔子孙。”言罢而没。转心见此情景,不觉痛哭失声。一梦苏来,尚在讲道台下。三缄愁容而视之曰:“为求吉地道心抛,巧计谋来未必高;堪叹数年勤教诲,而今一试枉徒劳。”言已,复大声曰:“学道不道,上天不要;赶出万星,随尔所造。”转心道人亦如混元,大哭而去。
狐疑、狐惑见二人下山之惨,忙跪台下,为彼哀求。三缄曰:“前心不改,如何容之?”狐惑曰:“师须念彼追随有年,不如暂留万星,再为教训。”三缄不允,暗举玉镜,向二狐照之。二狐昏倒,自觉出了万星山,大风扬尘,竟将身儿吹至天半。或左或右,或上或下,不能自主。约有一刻,摇摇欲坠。
久之坠地,举目一视,大第在尔,楼台亭阁,排列其间。狐惑曰:“是必观也。吾兄弟可同入内,歇息片刻。”狐疑曰:“如此甚好。”重门刚入,狐疑曰:“是第模样依稀,似曾住过者。”狐惑曰:“我亦作是想耳。”狐疑曰:“从师云游,无地不到,所历观剎以及村落,难以枚举,恐是当年曾住之区,亦未可料。
试入内面视之。”言已,由左转入,乃花卉一园。时正秋中,桂香飘拂。二狐遍游园内,尽情玩赏。
游至园右,忽见侧门开处,一及笄女子身着淡红衣服,美艳无比,轻移莲步,竟入园中。见得二狐,频频嘱目。良久,娇声询曰:“尔狐郎耶?”二狐惊曰:“女娘为谁?何能识吾兄弟?”女娘曰:“郎君何竟忘却?吾家姓蔡,父为侍郎,前数年间,狐郎弟兄暗与妾身结为夫妇。自从那夜来一道士,施下法术,将郎收去,妾心如割,日日悲啼,盼望至今,终是雁断天边影。何期今日相会花园,快快同入兰房,以续旧好。”二狐曰:“吾兄弟自投三缄师尊,日以习道为事,一切障眼之物,毫非所贪。女娘速归,休复以痴情迷我。”女娘曰:“妾系郎君昔日所配,非同强认,尔兄弟即不居此,亦宜念昔日恩爱,同入妾室,相谈数语,妾始甘心。”所言至斯,泪落如豆。
咽喉耿耿,话已难言。狐疑曰:“女娘自便,吾弟兄不是当年酷好淫逸。此时只争一刻火候,已有飞升之望。尚将从前过失悔不胜悔,敢再失足坠入孽海乎?”女娘见不允所说,轻轻踱到身旁,两手牵着二狐之衣,百般献媚。二狐此际心几欲动,幸道根坚固,诳之曰:“女娘不必紧牵吾衣,可先入兰房,将酒宴排齐,吾兄弟自来同尔一乐。”女娘闻言撒手,遂去排宴,以款二狐。
谁知二狐诳脱女娘,疾向园门逞步而出。恰被侍郎所见,吼令侍从拿下。一时家仆如狼似虎,凶狠而至。或持绳索,或执刀斧,当将二狐捆束,抬到厅中,侍郎坐于几上,怒目詈曰:“何方野道入吾园内,所为何情?”二狐曰:“吾弟兄被狂风飘卷,坠落于此。其入大人园内者,误认府第为观剎也。望大人恩施格外,释弟兄归去,德戴不忘。”侍郎吼曰:“吾生平所恶者,即是尔等游手好闲,假道惑众之流。左右与吾吊在西廊,皮鞭三百!”左右如命,刚欲举鞭相击,倏然外面报有客至。侍郎顾谓家仆曰:“吾出外迎客,不暇击兹野道。尔等在此好好看守,待客去后,再来鞭之!”言毕而出。家仆辈遂将廊门紧闭,坐地看守。二狐无可为计,欲试移步换形之法,以脱此难,孰知累试无效,反觉遍体被索紧勒,痛楚难禁,因而不住呻吟。
久之,家仆散去,廊东门帘响处,来一小小丫结到廊内探取盥器,闻得呻吟惨切,近而视曰:“尔狐姑父耶?”二狐举目望之,乃蔡女房中使女翠兰也。忙哀乞曰:“小姑姑快将吾弟兄释下。”丫结曰:“吾不敢释尔。尔且忍耐,待吾入内禀之姑娘。”去不移时,出谓二狐曰:“姑娘有言,尔如仍修旧好,自有妙策救尔;其如不许,尔兄弟命必丧于兹。”二狐诳曰:“事到如今,尚有何说。速放吾下,愿配尔姑娘焉。”丫结闻说,又复入内,良久乃出,曰:“姑娘恐尔诳彼,得解释后乘风而逃。”二狐连声曰:“不能,不能。”丫结曰:“如是,姑娘已禀老夫人,夫人禀于侍郎,侍郎喜,即在本府成就良缘。俟客去时,便来释尔。”言已,竟入内面。
二狐愈吊愈疼,呻吟之声直达府外。俟到夕阳西坠,人声嘈杂,廊门已开。仆婢数十人立于两旁,侍郎正中坐定,欣然而询二狐曰:“闻尔兄弟暗配吾女已十多年,但出于私,非属正道。今吾作主,愿将妞妞配尔兄弟,何如?”二狐曰:“前者系吾不知,任意糊混。今习大道,何敢再入卑污?伏冀垂怜,念吾修炼之苦。”侍郎曰:“吾以一女而配汝兄弟,是羞于自荐也。尔反推却,吾之颜面何存?左右前来,与吾速速鞭死,抛诸枯井,以了两次被彼受辱之报焉!”仆人诺,持鞭近前,将欲击矣。私谓二狐曰:“尔等何蠢?如其意顺大人,非但可免鞭抽,亦且享福无穷,何者不美?”二狐曰:“宁死于鞭,誓不坠此孽海。”仆人曰:“尔既不受抬举,休怪吾之不仁。”遂举皮鞭,力抽数十。二狐痛极而醒,尚在讲道台前。三缄喜曰:“不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