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莲自是频以禁道之语左播右弄,李赤等亦常以此竦慂之。
曾不几时,而七窍之耳劲软矣。他日上朝,诸事奏罢,金阶俯首,复面奏一本,曰:“圣天子抚万民,所重者圣贤大道。盖圣贤之道,不外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而好异者辄鄙此道,为不屑为。或从释而不得其正宗,则释之旁门异道出;或从道而不得其正孰,则道之旁门异道生。以二教之异道旁门,分而为无数左道,或炫人以名利,或炫人以仙佛。学其道者,往往借此而创逆。愿圣上大下旨意,敦崇儒学,将一切释道禁止不行。纲领一除,斯左道不能相沿而相习。伫见群黎合德,四海同趋。上古淳风,可由此而卜矣。”上闻所奏,条条有理,乃下旨曰:“爱卿所奏,实系清源正本。准尔行文如海内山陬,缉获不习正道者,饬州县斩决。倘能自知改悔,弃异道而不为者,赦之。”七窍得旨,退出朝班,即令吏部衙门书得飞文,遍行海宇。文内有“道门装束,该州县严缉,不得纵放一人”等语。此示一出,凡学道辈无辜受戮者甚众。
三缄不畏,只遣傲性三道人回万星台,与诸弟子同习大道,独将隐身旌掩着身儿,东奔西走,已至都下,正值七窍出衙。
三缄化作渔翁,手提巨鳌一尾,街头叫卖。七窍见得,暗思:“山珍海味,无所不食,惟此巨鳌,未能下咽。”遂命侍从前导渔翁,送入衙去。侍从得命,上前呼曰:“渔翁来,渔翁来!”三缄曰:“尔呼吾来,莫非欲沽鳌乎?”侍从曰:“然。”三缄曰:“吾鳌价贵,庸常之辈乌能沽之?”侍从曰:“吾辈何得食此?其欲沽者,乃吾家大人也。”三缄曰:“尔家大人何名?”侍从曰:“姓七,窍其名耳。”三缄曰:“今向何往?”侍从曰:“上朝议事,顷刻即归。嘱尔随吾到衙候着。”谈谈论论,已到衙中。侍从曰:“尔鳌要银几许。”三缄曰:“待尔大人归来,与吾议之。”侍从曰:“吾与尔议,亦是一样。
何必大人?”三缄曰:“尔辈虽能议价,不知烹鳌法,则味亦不鲜。”侍从曰:“如是,尔在此候之。”候到日中,七窍归衙,询及侍从曰:“巨鳌沽得否?”侍从禀曰:“此位渔翁古怪,要面见大人,方肯售之。”七窍曰:“渔翁安在?”侍从曰:“尚在门头,候大人钧旨。”七窍曰:“尔速传来,看彼何说。”侍从诺,趋出衙外,向三缄呼曰:“大人传尔速入,好好答言。”三缄曰:“吾自知之,毋庸指示。”及入衙内,不忙不促,将衣整整,上前一揖,揖已,挺立而待。七窍曰:“尔鳌售乎?”三缄曰:“愿售。”七窍曰:“要银几何?”三缄曰:“论此巨鳌,价值千金。大人欲之,吾愿奉送。”七窍曰:“尔以售鱼聊生,此鳌送吾,日食何出?吾且备银廿两,以为日用之资。”三缄曰:“丝毫不龋但此鳌难得,如烹食时,眷属侍从概不准同食,惟大人食之。不但疾病可却,还许寿算长延。倘视为寻常,则无益也。”言罢,将鳌奉上,下堂而去。
七窍果如所嘱,烹而独食。馨香之气,沁人肺腑。暗自思曰:“此鳌真不易得也。”刚举二箸,微风动处,其肉化为粉白。以箸挑起,乃是一幅粉纸,上有墨迹。细细视之,首数语云:“禁止大道,衅起水妖;水妖不除,终自为害。”如此等语。以下不知何说,待缓述之。
第一○二回 数次化身勤指点 几番形变巧提撕
七窍将前数语念毕,向下念曰:“须知仙子之躯,勤修几何,苦心费尽,始受大罗封赏。何得身入尘世,再为锻炼,遂自以佳人、名利迷而不悟,永坠孽海乎?如尔七窍,因夺阐道之任不得,誓下凡境,乱兹大道,无非欲泄一时之忿。乌知已坠仙骨道根,愈迷愈深,殊可惜耳。倘自知迷障,打破迷途,先将蚌母、珠莲迸去心中,继将李赤等摈诸门外,速撤禁道之示,倡其习道之端,则庶乎消尔前愆,仙种可还。不然,大道之行,乃奉天命。尔纵能旨请禁道,乌能阻人习道乎?在尔意中,以为示语煌煌,凡遇道门装束者,杀无赦。见此示,谅必深畏,不敢显装习道。然易道装为庸人,道由心学,尔又乌乎能禁?吾知尔之禁道,非其本衷,实自珠莲、蚌母为内刁,李赤四妖为外播,不得已而请旨颁行也。不知此旨一下,戮及无辜者甚众。命债自尔结之,虽举手与主谋,罪有攸分,受罚则一。吾也恨尔衙门深邃,无由晤堂上贵人,特借售鳌以为进步。
见吾数语,依此行去,甚食龙脯多矣,岂止此鳌也哉?”是言之后,细书“三缄敝友上书于常兄七窍”云云。
七窍睹此,似有悔意,终日愁容莫展。珠莲见是情景,饴以言曰:“郎君官居一品,朝廷孰不尊之?妻颜虽不及妲己、西施,亦不在丑陋之列。用人如李赤等,伶俐巧辩,可任驱使。郎君究有何忧而不乐乎?”七窍曰:“吾之不乐者,悔听尔辈之言,禁此大道也。”珠莲曰:“尔又得谁播弄,以迷乃心志耶?”七窍曰:“吾自悟之,衙中无人,谁为播弄?”珠莲摇首曰:“是必有播弄郎君者。”七窍不语。珠莲百般献媚,七窍惑,悉将烹鳌食鳌,得此素笺之言,为珠莲告。珠莲异甚,索而视之,视至“李赤诸人摈之门外,珠莲、蚌母迸去心中”,粉面添红,大骂野道不止。骂已,言曰:“郎君毋信,天下之最误人者,莫若此也。”七窍诺,当将素笺扯碎,付于流水。
三缄默会知得,甚恨此番变化不能挽七窍之心,左右图维,弗知若何而后可。他日访得七窍酷好奇花,于是折一杨枝,化为绝世花卉。又遇七窍朝罢归来,身坐车中。见一老叟持花叫售,七窍凝视花开如笑,绝色夺目,爰命役吏唤此老叟,随之进衙。七窍下了辇儿,谓三缄曰:“此花何名?”三缄曰:“是名贝花,与西方之昙花相似。”七窍曰:“书籍所载,只有贝叶,乌有贝花?”三缄曰:“贝叶相沿已久,贝花无人传之,故有是名花,鲜有知者。”七窍曰:“此花开放,亦仅取其艳色而已,他有何奇?”三缄曰:“此花一日二变,晨变紫色,晚变绿色。不但此也,至晚变为绿时,花心内有古佛坐于其上,低眉合掌,若生成焉。”七窍曰:“晚间现佛,晨岂现一紫色而足乎?”三缄曰:“晨变为紫,中有散花仙女,拈花微笑。但须早起,方得见之。”七窍曰:“需银若干?”三缄曰:“大人乐种此花,止给园丁银百两足矣。”七窍如数给之。三缄得银,出衙而去。
七窍将花暗种盆中,不使人见。果于晨起,独逢偷视。视未一刻,花心内突现仙女,拈花小笑。七窍见其冶容绝世,因戏之云:“花内生花事亦奇,小笑能将合世迷;假此化人尘外少,一团妙态令吾思。”四语咏后,散花仙女一个二个,势似欲下。七窍骇,退窥变态。仙女若为未见也者,俨然移身而下,群立阶前。内一缀紫者曰:“不意已成仙子,坠落尘寰,迷障深深,弗思反回本像。今见吾姊妹而谑浪如此,吾必有以报之。”言已,红袖一展,约长数丈,随风飘舞,冷气逼人。七窍见而畏之,伏地请罪。缀紫者曰:“尔本道种仙根坠入红尘,胡不思与三缄同阐大道?而乃迷于功名富贵,拥水妖而误认为佳丽。何其愚之甚哉?宜速掉转头颅,以助阐道。如听妖姬刁播,禁道不行,是自犯天条,难免堕落矣。”七窍曰:“仙姑之言,如金如玉。吾愿助阐大道,出此迷途,尚祈仙姑宥吾罪戾!”缀紫者曰:“尔当着吾等应诺如响,恐聆妖姬巧辩,又是一番心肠。”中一缀黄者曰:“彼既知悔,吾姊妹宜回天宫,不必追问将来。”遂入花心,渐渐而化。七窍受此呵叱,心甚悚惶,将晚间之奇亦畏视矣。
是夜,刚欲入榻,转思仙女所说,皆卫我而非害我,乃乘夜静,独自往观。时近更三,睹此花枝,愈开愈美。俄而枝头露重,花如俯首。顷则微风过余,花露稍轻,花心直竖,每朵现一古佛,低眉合掌。视之片刻,其佛尽化为金身。七窍是时呆立如痴,惟向花心拜舞不已。久之,佛若移步,高坐于花心之外,手招七窍。七窍骇,跪地言曰:“古佛有何训诲?弟子愿遵其教。”古佛容颜开霁,迟迟言曰:“释门及道门,与儒共一情;三教不同处,不外这个心。因尔前生骨,乃属上天根;为怀阐道怨,思为乱道人。一入红尘世,迷恋不能醒;而今提醒尔,急急跳迷津。尔是道门子,仍归道门人;佛言不虚诳,休误尔前程。”言讫,香风一阵,花瓣片片坠地,一朵无存。
近前视之,乃杨枝也。七窍惊讶不定,自此若有省悟,朝廷爵位与闺中艳妇厌绝殊甚。
珠莲见夫许久不入兰房,未识日在书斋所作何事。于是轻移莲步,偷觇动静。正见七窍默然独坐,若有所思,时而作喜怒哀乐之形,时而作手舞足蹈之象。珠莲不解,悄悄踱进,在七窍身后屏息而窥。七窍独坐刻余,倏然拍案大声言曰:“佛言真是道,忽把我醉醒,解组归乡里,愿作道中人。”言讫,复又鼓掌曰:“这才是真正主意。”珠莲假由外入,低声询曰:“郎君近日何事,不入兰房?”七窍曰:“朝内政繁,无稍暇耳。”珠莲曰:“妾特设宴内庭,请郎君一饮。”七窍曰:“此数日吾心弗快,甚不欲饮焉。”珠莲曰:“郎君心既不豫,少饮亦可解闷。”言罢,以纤纤玉手牵七窍衣。七窍见其莲步艰难,情不忍拂,即随之去。珠莲懒于步履,搭肩缓行,一时脂粉生香,过于兰麝,兼之艳态堪悯,莺声频叫郎君,七窍初醒之心,已迷去一半矣。及入筵中,女婢齐来奉承,无令不诺。
七窍于此复咏之曰:“人云仙人最怡情,不过驱云拥雾行;即此筵前花鸟语,何殊蓬岛四时春?”珠莲聆兹四语,媚悦愈加,将七窍心肠安得稳稳当当,然后询曰:“郎君心志胡为又有变更?”七窍及将花中之情详述叩遍。珠莲曰:“女非散花女,野道暗为侣;佛非西竺佛,野道巧为做;一概可迷人,郎君须早悟。”七窍暗想:“此言亦是。哪有仙女、古佛结于花心?是必左道者流,借此以迷吾心性者。”从兹外物不宜买焉。
三缄默会七窍复为珠莲迷弄,道心将现而又隐。吾且再显仙法,售镜一面以试之。他日,七窍议政归来,遥见三缄捧一大镜,光辉可爱。思欲买此,恐为野道之物,迷人心性,弗顾而归。及至归衙,想到镜之光辉,心又不舍,怀思切切,他人不及知焉。次日上朝议政,归得半途,仍见三缄持镜在前。刚欲呼之,三缄假意掉转,对面一照。七窍神倦,遂卧车中。直到衙门,尚未能醒。家人报入,珠莲率领女婢,扶进兰房安寝。
七窍自卧车内,见捧镜者招之以手,随后而去。走至一处,亭台楼阁,错杂如星,三缄竟导其魂,入一亭中坐定。小童献茗后,设筵以待。七窍连饮数觥,自觉酒味如饴,气香若桂。
半酣之际,乃拱手询曰:“此系何地?”三缄曰:“仙府耳。”七窍曰:“地属仙府,尔其为仙子欤?”三缄额之。七窍曰:“何名?”三缄曰:“即尔平素所访之三缄是也。”七窍喜曰:“尔果三缄兄耶!自他年一别,尔在何地修炼,竟成大道乎?”三缄曰:“尔与吾错落离奇,今兹方晤。他年所会者,乃总真童子化吾形像,而欲乱尔之道也。吾自访君不遇,误入名场,得举巍科,为昆明令。不料一时失察,累被云上衣劾奏,蛮方充配,受尽艰难。从此味淡宦途,习道于家。承得仙真频频指点,道已成矣。至尔与吾,原系紫霞真人门徒,而今官重爵高,受享既隆,兼之身配妖姬,媚悦者众,吾恐痴迷弗醒,仙根堕落,特来指引。无奈首假售鳌,如素笺所书,尔不悟之;继售名花,以仙女、古佛迭次点化,尔被妖姬所惑,复不悟之;今勾尔魂于梦中,再加指点。尔宜急易名心为道念,修成仙子,仍回紫霞洞府,同入绣云阁内,以还前劫之根焉。”七窍曰:“吾闻野道迷人,每假幻境,吾之所畏者此也。”三缄曰:“尔居名场,正是幻境,何得以真境而认为幻境,以幻镜而认为真境耶?吾不意仙骨仙根其迷一至于此。”七窍曰:“既非幻境,吾欲视尔仙法。”三缄曰:“欲睹仙法,这又何难。”
第一○三回 试道法离奇可羡 讲仙踪曲折堪思
三缄曰:“道兄欲观仙法,好好在亭坐定,看吾显之。”言已,用口一吹,红云突起,片时之际,愈起愈密,将亭塞满。
三缄曰:“七窍兄,吾与尔云头并立,天外一观。”七窍曰:“可。”及上云头,三缄将手一指,红云冉冉向东而行。七窍曰:“仙法只能乘云,不为奇异。可有至奇至异者,资吾一赏乎?”三缄曰:“有,且呼天马来,尔我云中作驰骤伏。言此,仍复吹气一口,果来天马二匹,遍身毛色,如火如荼,跳跃嘶鸣,不让骅骝俊逸。二人挽辔,扳鞍同上,天马直行半空,奔放骤驰,几如电光逐影。乘了一辔,三缄曰:“止。”天马驻足。下得刁鞍,马化祥云,飘忽而逝。
三缄曰:“仙法如此,可谓奇否?”七窍曰:“未为奇也。”三缄曰:“必如何而始为奇乎?”七窍曰:“素闻月宫嫦娥绝艳无双,吾得游之,方称仙法之妙。”三缄曰:“这亦无难,尔随吾来,月宫一睹。”七窍甚喜,与三缄携手云间,愈乘愈高,来至南天门外。由门直入,见一大溪,水声潺潺,恍如笙簧并奏。有槎破浪周游泉水之乡,有犊沿江踏遍河洲之侧。纱浣织女,独坐桥边冀故夫;石号支机,挺立江头称古迹。七窍视此而询曰:“天上亦有河欤?”三缄曰:“此天河也。”七窍曰:“天河内胡有槎乎?”三缄曰:“尔未闻张骞乘槎以泛于斗牛者哉?”七窍曰:“天河岸上,又胡有浣纱女子与牧犊童儿耶?”三缄曰:“是乃牛郎织女也。”七窍曰:“河中挺立之石何名?”三缄曰:“支机石耳。”七窍曰:“天河故事虽奇,亦属平常。若得月宫一游,吾意方遂。”三缄曰:“如是,月宫在西,吾与尔云头扭转,缓缓行之。”七窍诺。
行约数武,见一神祗,红发红须,手执金鞭当头而至。大声吼曰:“尔乃下界学道未成者,何敢滥上天曹?倘上皇得知,尸无厝所矣。”三缄伏道禀之,神祗飘然向东竟去。三缄曰:“七窍兄其见天上之神祗乎?”七窍曰:“见之矣,但不知此系何神?”三缄曰:“此即纠查善恶之王天君也。”七窍曰:“以吾读书士子,性傲异常。平日存心,不惟不知有阴曹鬼卒,即以天上而论,未尝信其有神。由今观之,上天有神祗,果然不假。”三缄曰:“不信鬼神,多由读书士子倡之,愚顽亦从而和之。直使天下人肆无忌惮,而逆种恶类出。此逆种恶类之罪,所以半归读书士子,而彼不知也。”七窍曰:“月宫历此,尚有多途?”三缄曰:“即在咫尺耳。”七窍曰:“月宫之宽,究竟何若?”三缄曰:“其大无外焉。”七窍曰:“以下而视,不过如筐如篚,岂在天上而不同乎?三缄曰:“日月星辰,变幻莫测,乌可以意计度之?”七窍曰:“不到其间,终难以信。”三缄曰:“尔试往观,自知神明之莫测。”谈谈论论,忽至一处,有大桑一株。七窍曰:“上天亦以桑蚕为事耶?”三缄曰:“是名扶桑,日月之出入于此始,亦于此终也。”扶桑过余,遥见光辉发现。七窍曰:“前之光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