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缄在洪春镇中住了数日,于起行之前一夕,暗问市人曰:“是地北面,有何市镇可以居止?”市人曰:“向北而行,必由鼠潜山过。历山十余里,有市曰『绣都』,或时宽阔,或时偏小,原不一定可以居之。”三缄曰:“是镇如斯,乃天地间之第一怪市也。吾师徒身历程途万万,未闻有此,且亲往视,以长识见焉。”果于次早,师徒陆续前进。
刚到夕阳欲坠,已至鼠潜山前。是山虽高,而宽平广大,峻崖虽少,而怪石嵯峨。三缄师徒绕山而过,正值鼠精在洞,思及仙果难登,空费修持,意欲觅一仙骨男儿,盗彼元阳,助己大道,以省虚延岁月,炼无已时。驾动妖风,登山一览,见得清气数股,绕行空中。鼠精惊曰:“人世之子,多贪酒色财气,一行道路,头上黑气凝结,愈结愈多。吾在是山修道有年,往来游人尽含黑气。闻有孝行者,不过白光一线,若有若无,初未见清气盘旋,如此之大且多也!”遂隐身于风内,来至大道,俯首细视。见三缄头上,不惟清气透露,尚且直矗祥光。
思欲擒之,恐法不及,欲听之去,又甚不舍。待三缄过后,视所从游者,尽属清气绕于头上。鼠精于是布下手巾一幅,如云如絮,一拥前来,竟将绣雾道人捆回洞中,强与成配。绣雾不许,鼠精时以鞭扑之。
三缄刚过山村,金光道人禀曰:“绣雾道人已为云絮搏去矣!”三缄曰:“是山必有妖物!”遂命狐疑同金光前去捕之。
二人领命,登山四面搜寻,不知妖窟所在。无何,转过怪山,见一小穴,其中黑雾沉沉。狐疑曰:“是必此精之穴也。”金光道人曰:“未必是怪能吐雾耶?”狐疑曰:“凡属妖精,都能吐雾迷人耳。但彼深藏穴中,如何使之得出?”金光道人曰:“可砍一长稍竹儿,向洞内透之。”狐疑然其说。殊洞深邃,不能直透到底。二人胡捅一阵,影响毫无。狐疑曰:“不若将尔金光射入洞内,妖如见得,必然出门焉。”金光诺。鼠精见光射入,知众道士踪迹至此,意欲再擒一人,以强成配。彼不乐者,此或乐之。于是提剑出洞,向金光道人劈面砍来。金光道人不防鼠精倏然而出,倒退数武。狐疑见怪出了洞口,即与大战。一时风声动震,走石飞沙,风木吹林,不知凡几。三缄睹是光景,知狐疑、金光寻得此妖,已接战矣。但不知胜负何若,又命弟子乘风而助阵焉。
第九十二回 入绣都化及陈茂 到蛇岭劝转匪人
三缄又命云牙道人乘得阴风,来至鼠狐交斗之处。正值狐疑战败鼠精,追逐数里,金光又复冲出,接着战之。鼠精曾炼一窝,概系毒草,凡物触之则毙。因见狐疑二子战力甚微,不介于怀,故毒宝未能放出。云牙至此,见二道兄战败,阴风吹起,手执铁链钢叉,走到鼠精前劈头刺下。鼠精出其不意,几为所伤,将身闪在一旁,立而视之,只见雾内一人,手持钢叉,貌丑难看。鼠精吼曰:“尔属何方野鬼,敢与仙姑作梗?”云牙曰:“吾非他,乃三缄仙官弟子云牙道人便是,尔这丫结是何妖物,胆敢在此扰害行人?倘不速速隐形,老师爷钢叉举时,必诛尔命!”鼠精曰:“尔夸大口,谅是道法高妙无敌。恶魁,今日遇着仙姑,叫尔夸口不得!”言已,手持双剑,怒气勃勃,与云牙力斗空中。
力斗甫停,暗想:“此道钢叉如飘风骤雨,无有隙处,若欲取胜,非吾毒宝不可。于是将宝持在手内,向云牙道人曰:“尔以钢叉是持,敢再战乎?”云牙曰:“吾特命奉仙官前来擒尔,焉有不战之理!”言罢,提叉登上阴风,复向鼠精乱刺。
鼠精支持不住,恐叉伤体,暗以毒草窝向云牙抛来。云牙见鼠精抛来一宝,黑烟千缕,闷气难闻,忙催阴风,举叉刺去。谁知黑雾围绕,如栏杆当着,不能近前。云牙火发,急将阴风向上面冲。殊风愈高,烟亦随上,且于下面现一深坑,恍若大海汪洋,无有崖涣。云牙阴风催动,竟向东奔,坑亦东行。向西北,北向南,亦犹是也。云牙此际为黑烟搂卷,甚不耐之。金光道人见云牙困于黑烟,忙来助战,亦坠坑里。狐疑在侧,而定了气,回视二位道弟,皆为坑陷,风车驾起,奔上前去。不料黑烟一绕,均坠于坑。
三服、乐道住居村落,无事闲游,远望此山黑烟凝结,腾空一视,见鼠精挺立山凹黑烟之中,金光时现。三服、乐道一拥而前,双战鼠精,不分胜负。酣战多时,恰遇凌虚云游到此,见鼠精法力更胜三缄弟子,忙将袖内金睛木兽吐气吹之,化为金猫,身长丈八,张牙舞爪,向鼠精直扑。鼠精见得,魂飞天外,驾风而逃。孰意金睛猫儿较鼠精更快,片时之际,业已抓着鼠精,化了本相。三服等上前扭定,往见三缄。
三缄曰:“尔既为鼠,修成其功不浅,何得妖风卖弄,搂吾弟子?今被擒下,尔将如何?”鼠精曰:“望释吾归,永不敢再犯仙官之驾!”三缄曰:“尔欲成道乎?”鼠精曰:“非不愿成,奈修炼数百载,仍然如故,因思配一仙骨男子,以助吾道,所以犯此杀戒焉。”三缄曰:“成道功夫不在乎此,要在炼尔气,凝尔神,固尔精。精聚神凝,气势充足,自然成道矣,何在盗人元阳乎?”鼠精曰:“承仙官指示,但恨传之无人。”三缄曰:“尔如改过自新,拜吾门墙,吾愿传尔。”鼠精闻说,拜舞不已。三缄遂收为门徒,赐号“回念道姑”。鼠精得了道号,不胜欣喜,复又拜舞。
三服、乐道于是俯伏在地,祈师恕罪。三缄曰:“尔有何罪?”二人将误拜灵宅为师,以及排阵吞符,一一禀之,相与大哭?三缄亦因碧玉分散,有感于怀,哭泣不休。久之,呼三服、乐道起侍身侧,共诉离别之情。诉已,三缄曰:“狐疑、绣雾等胡不见归?”三服曰:“此须问回念道姑,方能知得。”道姑曰:“道兄辈尚在山半,弟子归去释之。”言毕回山,收了毒草窝儿,诸子始出。道姑又入洞内,释却绣雾,一同归见三缄。三缄谓回念道姑曰:“尔可仍归洞中,将所传大道苦苦炼习,以待师招。”道姑欣然拜辞而行。
三缄师徒又向前进,行至夕阳西坠,已入绣都。举目视之,市极宽大。寻一旅舍,师徒安住。住了二日,三缄无事,出外闲游,忽见二人在街旁扭着相打。三缄不忍,上前解劝,因问何来。左一少年曰:“吾族蒋氏,贱号用刚。”三缄曰:“与尔相击者为谁?”用刚曰:“此吾乡堪舆陈茂也。”三缄曰:“尔何扭彼相斗如斯?”用刚曰:“陈茂自夸阴阳无双,吾祖父母共厝一地,寒家久享赢余。彼于吾叔前左刁右夺,竟将此冢另迁他所。近年吾家人丧财倾,不堪零落。吾恨陈茂不知地理,滥取发祥之墓。今日偶然相逢,不击毙之而心不甘也!”三缄曰:“蒋姓之言如是,陈某又何说乎?”陈茂曰:“尔叔父欲得贵子贤孙,固请择地于吾。吾因其累累请求,不得不应,彼以卜之也。讵料尔家运不通,丧及人财,于我择地人有何相涉?”三缄曰:“据吾所言,尔二人均有失处。以尔蒋氏而论,不应以父母枯骨,为求名求利之阶。求知后嗣发祥,必从孝字做起。尔父母生日,奉养既未竭诚,及其没时,丧葬又未尽礼。
继因思求名求利卜佳地,父母即在阴冥,欲以名利予之,恐天不许尔父母子之也。其所以一遭不顺,天用以警尔,于地何间?
至若堪舆之家,要视人祖墓若己祖墓。地本佳也,不可徒贪人财,巧言辩论以迁之;本不佳也,务必详细察看,的于尔心内果过不去,始行迁之。斯得人财,方可无愧。君见世人业习堪舆,稍得葬经十分之一,必自高身价,索取重聘。其实所聘不惟天星不合,即地道亦不深知,以故水散明堂,倾人财产,误犯杀人黄泉,丧人家丁。而且山形不克认识,金星误为火星,水星误为土星,抚躬自问,已不堪矣,敢与主人厝而索重聘乎?此陈某之失也。吾嘱尔二人,各存良心一片,不必争斗是非。能存良心,亦可以挽不吉之地。”蒋子听罢,怀惭而退。
惟陈茂见三缄吐嘱正大光明,又见举止周旋,颇有道气,心欲拜在门下,因依依不舍于三缄之旁。三缄曰:“吾告尔者正道也,尔胡不退?”陈茂曰:“吾听道长一席言语,自知罪矣!愿拜道长为师焉。”三缄曰:“拜吾为师,殆欲学习大道乎?”陈茂曰:“然。”三缄曰:“尔能弃得红尘否?”陈茂曰:“吾子若孙均已成人,胡不可弃?”三缄见其来意真诚,遂收入门下,取以道号曰“转心道人”。陈茂得了道号,回家告别子孙,与三缄云游而去。
自离绣都旅舍,向前征进,又不知途去几许。他日来至一岭,问诸行人,名曰“长蛇”。三缄师徒欲上岭头,消闲玩赏,行人阻曰:“道长可由岭下直过,是岭不可登也!”三缄曰:“为何?”行人曰:“匪徒多耳。”三缄曰:“何以匪徒?”行人曰:“岭首有数十强寇,抢掠白昼;中岭有数十贼盗,乘夜穿窬;岭尾有数十奸人,专用妙计以取客商财物,谓为『斯文客』焉。故远方之人越此岭者,不死于抢掠,必死于盗与斯文客手中。吾阻道爷勿从是岭过者,此耳。”三缄曰:“客商畏此匪徒,吾等云游道士也,身无财帛,有何畏乎?”行人见三缄不听其言,徜徉竟去。
三缄师徒直上岭来,抢掠者进前阻曰:“尔身有财帛否?如其有时,须贷与吾,改日偿尔。”三缄曰:“吾乃云游道士,安有财帛?”抢掠者曰:“既无财帛,吾当搜之!”遂于蓬蒿中走出数十大汉,来搜三缄师徒。狐疑曰:“云游道士空身赤手,尔都不饶,凡有财帛客商,焉肯饶却。”大汉曰:“尔尚多嘴,有何武艺?”狐疑曰:“尔以抢掠为事,又有何能?”大汉曰:“尔言吾无武艺,敢与吾力斗乎?”狐疑暗思:“此匪不除,终为世害。”拔出双剑,力与斗之。大汉数十人,均被狐疑打倒在此。狐疑曰:“尔等欲生耶,欲死耶?”大汉曰:“吾辈不识道长道法高妙,仙颜误触,望恕之。”三缄曰:“尔望吾恕也不难,但要改悔心肠,吾方释尔。否则,吾一举口,立碎其尸!”大汉曰:“自道长言后,愿改过迁善,永不复为抢掠之行!”三缄曰:“尔毋为势所逼,当面改悔,吾等去后,尔又依然。”大汉曰:“誓不敢矣!”三缄曰:“如是,尔将中岭、岭尾匪人,概约来兹,吾有所论。”大汉诺,即于是日约集诸匪,两旁侍立,静而听之。
三缄曰:“在尔等作此不义,无非欲上供父母,下养妻儿。如得财帛多多,亦无非遗尔子孙。不知人生天地,财帛定于前世之善。行善之者,财帛必多;善少者,财帛必少;无善者,生于贫族,自少至壮,衣不暖体,食难充口。因缺衣乏食而生贪,贪变为抢掠穿窬,奸计弄人;稍获财帛,享其饱暖,自为得计,岂识适罪更深加,至来生必罚变牛马,于受抢受掠受盗受巧计播弄者家下,以偿所得之财将债偿余,仍罚为兽,人形难转,苦不可言。尔辈今得人身,何不思尔前世毫无善举,如斯穷困,应从今世善行广作,以冀来世坐享厚福乎?不但来世方享厚福也,善行若多,即于今生亦可转贫为富。”所言至此,已将蛇岭三等匪人化转,誓愿改过自亲。三缄曰:“尔等既愿改过,事不宜迟,趁此造孽未深,尚易积善于壮年。”三地匪人俱皆叩首谢恩,四散而去。
第九十三回 天鱼池荷妖买道 走马岭黄蝶为仇
三岭匪人均被三缄化转,心中大喜。住了几日,又向前征。
时正夏初,迭迭荷钱,风动清波如蝶蝴,森森烈晷,天含暑气似炉锤。三缄念念求仙,惟在炼精炼气,心心向道,慵于观水观山。
狐疑见师默然不语,乘机询曰:“吾师终日沉吟不发一语者,其心在道而有所得乎?抑亦别有所思而得于道外之指乎?”三缄曰:“善哉,子之多疑而辨难也!夫道在一心,心诚则道存,心分则道失。凡古今之求道而得道者,总在心之一诚而已。
诚为天道,思诚为人道,下学上达,不容颠倒。欲尽天人之道,何可分心而别有所思?吾之不语,非不语也,诚吾意而正吾心也。”狐疑曰:“师传内功,弟子朝夕研求,虽稍解其炼法,何于炼功候心意始能诚正;未炼功候,稍一放纵,每见物而相引耶?”三缄曰:“皆心未纯耳。”狐疑曰:“一放颇能速收,奚为收之而又复放?”三缄曰:“放而能收,克己之功也;收而复放,克不胜己也。然皆有触目引伸之害焉。”狐疑闻此一言,若有会于心而不复问。
云牙道人曰:“阴云四合,雷声隐隐,已闻于南山之阳。如或大雨倾盆,将何以御?”三缄曰:“速觅古剎以避之。”正言谈间,只见四面云生,雷轰雷掣,刁调大作,雨点如丸。
三缄忙展隐身旌,将师徒盖定,俟骤雨过后,始向坦道而来。
无何,夕阳在山,兼之路滑难进,三缄谓狐疑曰:“前面厨烟生竹,必有农家,尔试踵门,借宿一宵,看可容否?”狐疑得命,飞得而去,不必复言。
却说天鱼池中,有荷妖焉,为首者自号“舞霞仙姑”,以下有名舞云者,有名舞月者,有名舞星、舞雪、舞日、舞霜、舞露者,皆听舞霞调用。舞霞此日见一天风雨,池内水溢,鱼游朵朵荷花,另添一种鲜色,因谓众妖曰:“今蒙上天恩施,姊姊精神忽为焕发。得此荣宠,天酒以志庆幸,可乎?”舞月诸妖同向舞霞拜而言曰:“姊言正合吾意。但不知姊姊宴设何所?”舞霞曰:“池中虽好,住居已惯,无甚奇观。不若选一高峰,上可以仰视星辰,下可以俯视江水之为愈。”舞月曰:“如是,池东有峰曰『翠螺』,高大平坦,时生云雾,下临小溪。溪有一渠,水深莫测,登山而视,其圆如镜,俗故以『镜溪』呼之。”言犹未已,舞霞曰:“有此佳山,正好资吾玩赏。妹妹等可速前去,布设停妥。”诸妖闻说,遂统婢女青螺、紫结数十妖姬,乘风直上山巅,化为绝大宫殿,酒厨茶灶样样停妥,方命婢女归迓舞霞。
舞霞出得池中,驾着彩雾,五色俱备,缓缓飞来。诸妖出迎,一拥而入。舞霞目极所化,如王者居址,乃心大喜,曰:“妹妹等道法高妙,化此行宫,刻凤雕龙,美胜王后之居,真吾不及!”舞月笑曰:“频劳姊姊护庇,妹等道法皆得诸姊姊。特恐布置未妥,还望恕之!”舞霞曰:“如此布置,尽善尽美矣。不识筵席可以备乎?”舞月曰:“酒煮黄粱,肉烹仙鹤,备之已久,只候姊姊入席畅饮焉。”舞霞曰:“如此,可同入席,以尽姊姊之欢。”群妖欣然,依次而坐。
酒逾三盏,舞霞曰:“吾姊姊自修炼成形后,取名于霞、月、云、露者,以为他日飞升大罗天上成仙预兆也,尔等知乎?”舞月曰:“姊姊志在天仙,可谓高且大矣。妹等则羡人世女娇得配夫郎,乐效于飞耳。”舞霞曰:“痴婢子,尘心未净,犹复缘贪世外。尔以为有夫妇者,尽能乐乎?”舞月曰:“夫妇配合,如鱼得水,安有乐不乐之分?”舞霞曰:“此中道理,姊不言出,尔等必以夫妇得配,尽享其乐,不知天下男子,每厌故而喜新。尔初为彼妇时,彼则视尔奇珍不啻,久见他妇色美,而其心恋在此,必于尔而是弃。天下之毒丈夫多矣!尔欲乐贪夫妇,设或遇此,将求乐不得,反抱怨难堪矣!”舞月曰